今天，孔子誕辰祭孔到底該祭什麼？

向敬之

有不少學者呼籲將教師節由9月10日移至28日，在孔子誕辰日給全國教師過節。如此改亦有道理，緣由：一是孔子在諸子爭鳴的春秋時代是當仁不讓的首席教育家，且在中國古代教育史上都是最偉大的教育家；二是在新中國成立前，民國政府規定過孔子誕辰為教師節，影響至今華人世界除中國大陸外，沿襲這一傳統；三是9月10日與教師節並無多大關聯。但，以9月10日為教師節，已時過30屆，還有必要改嗎？如重新將教師節定在孔子誕辰，以孔子為偉大教育家與尊崇現代教師地位對接，但容易被現代新儒家利用，再次大範圍地尊孔讀經。

今天又是一年一度的9月28日，孔子誕辰2567周年。很多地方重拾百餘年前的傳統，舉辦盛大的祭孔大典，欲推新時代的祭孔盛事、國學運動，再見高潮。

尊重孔子，禮遇孔子，理所當然。尤其在多元文化時代，孔子學說該占重要一席。孔子以倫理教育為張揚主體，精當分解哲學、歷史、社會、經濟、軍事、文化、藝術、教育、宗教等諸方面的儒家思辨，以「仁義」為精神內核，融會忠恕孝悌、寬信敏惠、智勇剛毅、溫良恭儉等道德規範，樸素的自然法則中演繹著生命的大智慧，以特有的高度和水準於今日仍不失借鑒意義與實用價值。

孔子死後被統治者繼往開來地推到「至聖先師」位置，被不厭其煩地加謚封爵，只是長期為權勢者利用，受統治術擺布，如漢代獨尊儒術、隋唐科舉取士、明清八股求才，孔子和儒學都是專制統治術的工具。但，孔子作為教育家和思想家對中國文化發展卓有貢獻，我們需理性重溫他關於政治體制、思想主張、教育方式、社會風俗、心理習慣以及日常言行的學說。把他的思想和實踐作為文化遺產進行認真研究，也正契合當下全國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大張旗鼓舉辦祭孔盛會，並作為國學大典的核心內容，似有意將儒學抬高至國學代表的地位。所謂國學，最初是19世紀末日本學界為同西學分庭抗禮，提出的一個模糊概念，後被嚴復、梁啟超、章太炎引進中國。當時做的、至今仍在喊的主要是儒學文化，是為提振文化民族主義自卑感找冠冕堂皇的掩體。

國學當是一國文化學說的統攬，在中國即為中國學，與國文、國醫、國藝、國人的提法如出一轍，都是一個籠統的概念、通行的定義，不能具體，可細分，無獨特之處。被公認國學大師的錢穆，就認為國學概念有問題；季羨林在世時堅拒國學大師這一帽子。中國學無所不包，可裝過去所興起的學說、積累的文化，可裝漢族文化和少數民族文化，可裝未來中國一切學術如經濟學、法學、倫理學、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等社會科學思想成果。儒家學說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

把尊崇孔子和儒家，生拉硬拽地綁到國學的祭台上，這無疑是又把儒學作知識階層上升的渠道固定化，使之再次成為追名逐利的敲門磚。在古代，已有無數人、無數學問流派為呼應統治者的需求，在儒家典籍中翻筋斗、玩變化。而今大肆渲染孔子學說在中國學裡的尊主地位，單一化和功利化地將其打造成如孫悟空迫於緊箍咒一般，在中國學術思想發展進程上一枝獨秀。這是不利於新時期中國民族文化的傳承和繁榮，也不利於中國文化與世界多元文化的交流和接軌。

孔子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周遊列國宣揚仁政思想，有如錢穆所言的「上則幹濟政治，下則主持教育」的願景，但他始終沒有要求朝廷或諸侯將儒學奉為國學，強行獨尊。當時雖是諸子紛起，他也有可能被統治者相中，而他沒有干這簡單粗暴、愚蠢武斷的傻事。他問禮於老子，問琴於師襄，有學生問農事時，直言不諱自己不如老農。他一生履行了容納諸學、不恥下問、表裡如一、言行一致、學以致用，這是他博學廣用的根本經驗，也是當代學者祭孔真正要祭的聖人胸懷。

祭孔更要祭的，是孔子作為偉大民間教育家堅持自由辦學的理念和主張、學說和經驗、堅持和不懈。孔子「教育家辦教育」，因材施教，而不因學生的出身搞特殊化，也不拿講學名聲去換政治地位，更不標榜自己是了不起的名家大師。他在《論語》中先後七次說自己非聖人，唯「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罷了。這樣的追求和清醒，足以讓將出席祭孔大典和支持儒學昌明的名師學者們好好學習一番。

有影響力的學者們當反思孔子身處民間辦學，緣何能辦成2000多年的影響不衰。這雖然同統治者的推崇有關，但在中國古代，這一民間講學傳統除了認真研習傳統經典外，還以培育大才、弘揚正氣、講究風骨、創新學問堪為特色。而後也有來者，19世紀西方傳教士進入中國，與中國先驅合作，帶來新知識、新視野、新思維方式，創辦教會學堂，成為中國民辦教育的一支新力量。清末民初，張伯苓、陳嘉庚、陶行知等一批民辦教育家創辦私立學校，都卓有影響，形成了可與國立教育抗衡的另一種教育體系，打破了大一統的教育格局。這樣，在學術上容許百家爭鳴，在教育上倡導百花齊放，對中國文化教育都是很有裨益的。

遺憾的是，從國民黨廣東執政開始，便搞黨化教育；至其奪取全國政權後，把黨化教育及後來換湯不換藥的「三民主義教育」推及全國。再後來，共和國成立後，全部收編，很長一段時期內不容許民辦教育存在。新時期以來，民辦教育再度興起，其中有思想型教育家自覺辦校，有打著退休教授旗號走生財之道的，更有乾脆把名利作為第一追求的……中國科大原校長朱清時在七年前創辦南方科技大學，探索以去行政化、自主招生、自授學位原則，備受爭議，舉步維艱，吸引了社會各界的強烈關注。但中國的民辦教育究竟該怎麼走，怎樣走才好，才能更好地為實現民族復興的「中國夢」輸送更多的優質人才，如何為公辦教育減負並受到同等待遇的尊重？這也該是尊重孔子的學者們思考的一個內容。

尊孔祭孔，尊的不是一種時代偶像，而是一種歷史價值；祭的不是一種政治需要，而是一種文化情懷。它不該只為政治服務、為思想開路的那部分，更當借鑒孔子作為偉大教育家所提供自由辦學的經驗和思想。簡單地把孔子儒學尊崇到國學巔峰，還不如真切地將他的偉大引入最基礎、最普及、最根本的文化教育領域，那是對至聖孔子最大的尊重和祭祀，也遠比進香、叩首、禱文過後狂喜尊大來得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