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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康路凱還是名《智族GQ》的實習生,一天跑過來給我報了一個奇怪的選題。


那天坐出租,在一個播客節目里,聽到王微——土豆影像的原教主,提到一本對自己產生重要影響的書,《大轉向:看世界如何步入現代》。康路凱大概轉述了王微對這本書的描述:


「像我們這樣的人,認為一般事情都是有解決辦法的,但死亡這件事沒辦法解決或者逃離。年輕時專心做事,不會考慮這些。但過去一年,在想到底做什麼是值得的,能讓人覺得不枉此生。這時就碰到這本書,是一個研究莎士比亞的劇作家,寫古羅馬時期的一首詩如何被重新發現的故事。那首詩叫『物性論』,表達的核心意思是:人從虛無世界的離子原子,拼湊成一個有自我意識的生命體,到死亡的時候,這個生命體就消失,就回歸到宇宙萬物中去了。從我已有的邏輯與知識來說,我可以接受這種說法。雖然沒有解決死亡問題,但這種說法可以讓我內心平靜。看了這書,感覺自己走了一個full cycle。」

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斯蒂芬·格林布拉特著,《大轉向:看世界如何步入現代》


康路凱說,他想找到這本書,並跟王微聊聊。他很好奇,是怎樣的一本書,能幫助一個曾經創造、之後困惑、再次創造的人走過這一個「full cycle」。於是就有了《智族GQ》這期的新欄目「書與人」。總有一些稀少然而有力的時刻,一個人和一本書相遇,並被改變,這個欄目想講這樣的故事。

除了記者對王微的訪談,我們還翻譯了王微說的那篇文章,Stephen發表在2011年8月《The New Yorker》上的長文:《The Answer Man》。


2000多年前古羅馬的一首詩歌,主題竟然是哲學第一性原理,是關於原子在無限宇宙中做無序運動的想像。這首詩幾經沉浮,中世紀被重新發現,其思想隨即影響了後來的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愛因斯坦、傑斐遜,影響了Stephen ……Stephen就此寫的一部書,影響了王微,現在又通過《智族GQ》影響到我和其他眾人……一種思想,經過千百年草蛇灰線的流傳,綿延深遠,生生不息,想到這些會覺得奇妙。


訪談和文章加起來一萬多字。在一個按了「快速鍵」的年代,閱讀這樣一篇生澀、冗長的文章不是一件容易事,但我們確信它的價值。在整本雜誌花紅柳綠的人間氣息里,我們稍作停歇,去感受一下這個古羅馬詩人的「物性論」思想,感受它對世界本源、自我、詩與美、靈魂與死亡的思考,感受那些看似無用、無法衡量其價值的東西,對我們的人生,也許是件很重要的事。

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物性論》作者,古羅馬詩人、哲學家盧克萊修


保持對生活抽象的思考是一種重要的生活能力——當年在大學選修數理哲學,花了兩年時間,就記住了教授這唯一一句有價值的話。倒是一位在斯坦福鍍過金的朋友,跟我講過他的一門課程,與這句話互為印證,讓我印象深刻。那門課是「中世紀基督教,伊斯蘭教,天主教三大教派的政治哲學」:


「教授要求我們每星期都得閱讀一部有關中世紀的哲學著作,一個星期要讀1000頁以上的東西,到了周末,我們就得把這些哲學家們的思想進行提煉,先把它濃縮成20頁的東西,然後10頁,最後總結成一份僅有2頁紙的精華……緊接著第二個星期,我們又開始總結另一個哲學家的著作。」這個朋友說,「其實那些哲學思想現在基本都忘乾淨了,但那種歸納事物要素,還原事物本質的蒸餾過程,才是我真正學到的東西。」難怪他平時話不多,出口三言兩語,切中要害,舉重若輕。


「最後2頁」是個不錯的隱喻,這門課讓我神往。可我沒有去斯坦福讀過書,也缺乏對事物進行蒸餾、提純的能力,好在野百合也有春天,在一個被神摸過腦袋的中午,我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即世事儘管複雜,本質卻很簡單,在描摹這個世界的萬千詞語中,真正有絕對和終極意義的辭彙不過十來個:比如情感,比如愛和自由,還有善良、物質、身體、死亡……當然也包括宇宙和原子。所有的世事紛擾、物理存在,都可以在這十幾個辭彙中找到歸宿,這10個詞語既是我們人之為人的源頭,也是一切懸念的謎底,它們佔據著我們生命的「最後兩頁」。

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依迪絲·漢密爾頓


真是萬幸,這個想法居然在一本書里得到印證。上個月休假,帶了一本漢密爾頓的《希臘精神》。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是人類文明重大的突破時期,在這個時期,幾個民族都出現了自己的精神導師,成為各大文明的標誌。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稱之為人類文明歷史的「軸心時代」。


《希臘精神》描繪的就是這麼一個時代的社會風貌。那真是一個人類心智取得偉大成就的時代。雅典人永遠準備好討論不管多麼抽象多麼深奧的問題:他們可以在梧桐樹下討論「靈魂的本質」;在河邊草地上談論「和天體形態一樣閃耀的美」;討論友愛、心靈、身體,討論藝術和真理——他們討論這些事物的頻率和狀態,就跟我們今天討論股票、風投、霧霾和真人秀差不多——公元前450年,一場大戰的前夜,希臘軍隊最高指揮官伯利克里不好好備戰,還在為給他斟酒的少年寫詩,頌揚他年輕臉龐上「紫色的輝光」……只有最高度的文明才能讓人們即便在戰爭中也不失去人類價值吧。那樣的社會形態我們已然陌生:理性開明,坦誠自信,尊重個人,熱愛思辨和求真,熱愛美的身體,那真是一個人類童年時代遙遠的烏托邦。

想起去年蘋果iPad Air新發廣告,採用了電影《死亡詩社》中的一段台詞文本,以我讓人難堪的英語,忍不住當即把它翻譯出來轉發給所有編輯:


我有一個秘密,你們過來。


我們讀詩和寫作,不是因為它很酷,而因為我們是人,人是有激情的。


醫學,法律,金融,工程學,沒錯,這些都是人類崇高的追求,值得我們付出一生,但詩歌,美,還有浪漫的愛,這些才是我們活著的理由。


惠特曼寫過,「噢,自我 / 生命 /這些問題循環往複 / 毫無信仰的人群 / 川流不息/ 城市充斥著愚蠢 / 置身其中有什麼意義 /答案是 / 因為你存在,生命和個體的存在 /時代的詩劇在繼續 / 你可以寫出自己的詩行……」


電影《死亡詩社》劇照

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基廷停下來,眼睛掃過每一個人,把最後一句又念了一遍:時代的詩劇在繼續 / 你可以寫出自己的詩行……


同學們都沒說話,年輕的臉頰微微發紅,基廷鉚釘一樣盯著每一個人,又問了一句:你們的詩行在哪裡?


文明確實不只是電燈、鐵路或者IPO、手機,文明還是對美的喜悅,對理智的熱愛,是榮譽、品質、自由和仁慈,是一些看不見摸不著、難以衡量的東西。寫下《希臘精神》的漢密爾頓說,「如果那些我們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變成了頭等重要的東西,那便是文明的最高境界」。時間過去2500年,跟雅典文明相比我們很難說進化了多少。


在一個效率優先,每一分鐘付出都要計算回報的年代,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究竟能給我們什麼呢?


我這個年齡的人,都一定記得80年代末期,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叢書《第一推動》。第一輯包括《時間簡史》、《皇帝新腦》、《真理與美》等,共15種。在思想解放的初期,那是一套對一代人產生重要影響的人文科普譯叢。


「第一推動」的說法來自雅典時代的亞里士多德,他在《物理學》中探求運動起源,以為「任何被推動者皆被某一事物推動」,因而必定「有一個不被任何別的事物推動的第一推動者」,這就是「第一推動」。關於「第一推動者」究竟是不是上帝的問題,幾千年來始終沒有一個確鑿的論斷,當然我也想不出答案,但當時我們還是使勁兒在想,想這些大而無當、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服穿、不能衡量其價值的問題。

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黑洞


就是在那套叢書里,我第一次讀到霍金的《時間簡史》。老實說,從那時候到現在,我至少已經有5次拿起這本天書,每一次都力圖多懂一點兒,可每次都落敗而歸。第一版的副標題是「從大爆炸到黑洞」,講了宇宙的演化、黑洞、粒子、時間、空間,它們如何出現並將產生怎樣的變化,每次都讀得詰屈聱牙,狼狽不堪。這樣的閱讀有些變態,可我還是放不下,我哪裡是對理論物理感興趣,我只是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語言,它們來自於我完全不熟悉的另一個世界。科學表達的語言構造成了我進入的巨大障礙,巨大障礙也構成了巨大的誘惑,這樣的語言滯重、平靜、似是而非,抽象到空洞,又空洞到無所不有,有一種接近永恆的質感,我就是被這樣的東西迷惑了。


畢加索是個大師,也是個瘋子,他還喜歡讀愛因斯坦,而且讓人安慰的是,他也讀不懂。他說,「當我讀愛因斯坦寫的物理書時,我啥也沒弄明白,不過沒關係,他讓我明白了別的東西。」「讓我明白了別的東西」,太了不起了!這別的東西是什麼呢?


痴迷「第一推動」的那個年代,中國還是一個前消費社會,我們沒有買房買車的壓力,沒有成功立名的野心,沒有電腦沒有網路,沒有足以吞沒我們10次人生的海量信息,無數個無所事事的白天黑夜,除了遊盪在風景單調的街道,我們只能把時間耗在這些騰雲駕霧的問題上。這麼多年過去,我已經記不得這些書究竟告訴了我什麼,也不能確認,那些空洞無解的問題,有關靈魂,有關時間,有關粒子和爆炸,到底是耗費了我的青春,還是維護了我的簡單,沒讓它變得更糟。


幸而,「所有的事都只會在長遠之後起效」,多年之後才漸漸發現,這種自虐式的閱讀,如同畢加索所言,「讓我明白了別的東西」:正是那種對抽象、囫圇和終極問題的興趣,那種對魂靈、生命、美和死亡本身的好奇,在深度和幅度上擴展了我對人世的理解,提升了思考問題的格局。即便深陷現實的泥沼,也始終意識到有一種高遠存在,有一種更遼闊的價值存在,它們共同構成了我的一部分精神資源。


頭上三尺有神明,在隨後的生活里我找到一種方法,不拘泥,不執著,用本質澄清現象,用簡單對抗複雜。一峰太華千尋,一勺江湖千里,求解複雜事物的鑰匙,往往在它最簡單的本質上。看著現在這些奇異的年輕人有時會想,再過十年二十年,他們肯定比我現在更成熟,可他們能比我更簡單嗎?

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現實世界是常識,跳出現實之外就是見識,見識比常識更重要,很多時候,需要看到更高的緯度,降緯打擊,才能有效和獲取決勝。這種勝利不是勝別人,更多時候是勝自己。有時會和編輯們談到如何面對現實壓力,我往往避實就虛地說,最好能找到一種好高騖遠超越世事的價值觀,在心裡建立起比一份職業一本雜誌更強大的力量,有了這樣的力量,就能屏蔽掉那些暫時、輕浮和喧鬧的干擾,找到自己的定盤星,安心於自己的天命。而這種價值觀,就多半來自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一天聽酷玩樂隊唱《Yellow》:Look at the stars/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仰望天上的繁星 / 看它們為你綻放)……突然心有所動,想起羅素說過的一句話:「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在某個時刻仰望星辰,思考最大的問題。」那些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呢?是古希臘開始追尋的哲學與美,是啟蒙時代的自由與正義,是20世紀的天體、物理與技術,這些「大問題」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是對混亂繁複現實世界的抽象和提純,是廓清這個無序世界的核心構件和框架,它們是這個文明世界的精華,是無法衡量其價值的東西。保持對它們的關注和思考不是為了做個思想家,而是為了與這個艱難世事更好地相處一生。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 文章選自GQ總監、前《三聯生活周刊》記者王鋒文集《願你道路漫長》

那些無法衡量其價值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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