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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媜: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海洋在我體內騷動,以純情少女的姿態。


 


那姿態從忸怩漸漸轉為固執,不準備跟任何人妥協,彷佛從地心邊界向上速沖的一股勢力,野蠻地粉碎古老的珊瑚礁聚落,驅趕繁殖中之鯨群,向上竄升,再竄升,欲摑天空的臉。卻在衝破海平面時忽然回身向廣袤的四方散去,驕縱地將自己摜向瘦骨嶙峋的礫岸。浪,因而有哭泣的聲音。


 

我閉眼,感受海洋在胸臆之間喧騰,那澎湃的力量讓我緊閉雙唇不敢張口,只要一絲縫,我感覺我會吐出一萬朵藍色桔梗,在庸俗的世間上。






 


暮秋之夜,坐在地板上讀你的字,涼意從腳趾縫升起。空氣中穿插細砂般的摩挲聲,像兩座大洋跋涉萬里後在耳鬢廝磨。我被吸引,傾聽,這原本尋常的夜,因你的字而豐饒、繁麗起來,適於以酒句讀。

 


你的信寄到舊址,經三個月才由舊鄰托轉,路途曲折。你大約對這信不抱太多希望,首句寫著:「不知道你會不會看到這封信,你太常給別人廢棄的地址。」


 


廢了的,又何止一塊門牌。


 

你一定記得,出了從北投開往新北投的單廂小火車,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油膩膩的大街,大多數學生走這兒到學校,路較短但人車熙攘,活生生是一條食物大道。另一條是山路,鋪了柏油,迂迴爬升之後通往半山腰的學校後門,人雖少但多了一倍腳程。我們願意走這兒。清早的山巒是潮濕的綠色,遠近籠著晨霧,自成一場凄迷氛圍,鳥,總有幾隻,不時躍至路面,或莫名地跳換枝椏,驚動了亘古不移的寧謐,卻也擴大了寂靜的版圖。


 


離山路幾步之遙有一幢廢屋,你也一定記得。從柏油小路岔入庭院的石徑被野草嚼得只剩幾口,廢得日月皆斷,恩義俱絕。你或許同意,台灣的山巒藏有繁複的人世興味,好像見多了滄海桑田,嘗盡了炎涼世情之後,有點累,想要坐下來,搥一搥膝頭,順道原諒幾個名字,想念幾個人,因而那蒼茫是帶著微笑的。


 

那院門是兩扇矮木柵,斑剝的藍漆接近慘白,門都脫臼了,有一扇被野蔓纏住,刺了一身花花綠綠的七情六慾。那寬闊的院庭留給我憂傷印象,像渴愛的冤魂積在那兒,等人喊他們的名字。因有說不出口的苦,以致終年瘀著散不去的冷。


 


我相信你不會忘記它,在全校美術比賽中,你以此為題材,摘下寫生組第一名。我們從未談過對荒蕪庭園的感覺,但我確信自己對同質者有一份靈犀,如攬鏡自照,知道你與我一樣,靈魂常在那兒棲息。






 


你的畫讓人停下腳步,思緒澄凈,靜靜聆聽色彩與光影的對話而讓思維漸次獲得轉折、攀越。你題為「時間」。


 


時間,讓盟誓過的情愛灰飛煙滅,也讓顫抖的小草花擁有它自己的笑。你的畫如是敘述:


 


不久,我們將沉入冷冷的幽暗裡,


 


別矣!我們夏日太短的強光!


 


我已聽到悲傷碰撞的落地聲,


 


響亮的木頭落在庭院石板上。


 


我抄下波特萊爾的詩〈秋歌〉首段,趁老師回身寫黑板時傳紙條給你。我不贊成你藉輕盈的草花色彩、明亮的光影試圖釋放死亡的壓迫力道。


 


從一開始,我們即是同等質地卻色澤殊異的兩個人。然而,即使是現在,行走於煙塵世間多年之後,我看到大多是活得饑渴、狼狽的人,勤於把自己的怨懟削成尖牙利爪伺機抓破他人顏面的嫉世者,鮮有如你一般雍容大度。你的眼睛裡有海,煙波藍,兩顆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鯨。


 


起初,我並不欣賞你。正由於你太晴朗了,而我情願把自己縮至孤傲地步,如一枚蠶繭化石,埋入永不見天日的冰原底層。如今想來,對你的好感是從嫉妒開始的。


 


我以為我是最好的,直到素描課告一段落進入水彩階段,美術老師在畫室中央高台上擺了瓶花要我們臨摹,我才知道從小到大積存的繪畫信心竟是那麼不堪一擊。我只畫玫瑰,枯萎的玫瑰田一隅;畫尚未完成,劣質畫紙因承受過量顏色而起縐。她站在背後,以失去理智的尖銳聲調批評:「你這是什麼畫?」然後,輕蔑地「哼」了一聲。她要我看看你的,她說你畫得非常之好。


 


必須等到數年之後,我才消弭余怨並且承認,那日是生命中險峻的大彎道,促使我毀棄那幅枯玫瑰的不是美術老師的譏諷,而是看到你的才華那般亮麗耀眼,遂自行折斷畫筆,以憾恨的手勢。


 


遺憾像什麼?像身上一顆小小的痣,只有自己才知道位置及浮現的過程。


 


青春是神秘且熾烈的,凡我們在那年歲起身追尋、衷心讚歎之事,皆會成為一生所珍藏。






 


才華既是一種恩賜亦是魔咒,常要求以己身為煉爐,於熊熊烈焰中淬礪其鋒芒。然而鍛鑄之後,江湖已是破敗之江湖,知音不耐久候,流落他方。彼時,才賦反成手銬腳鐐,遂無罪而一生飄零。


 


首先,你的家庭遭逢變故,一夜之間變成無家可歸的人,接著是情變。我以為你的一生應該像姣好的容顏般風和日麗,至少,不應有那麼多根鞭子,四面八方折磨你。


 


然而在我心目中,你是最亮的,命運可以欺負人,但才華騙不了人。我祈求你不要潰倒,一旦崩潰,人生這場棋局便全盤皆輸。


 


活著,就要活到袒胸露背迎接萬箭鑽心,猶能舉頭對蒼天一笑的境地。因為美,容不下一點狼狽,不允許掰一塊尊嚴,只為了妥協。


 


人的一生大多以缺憾為主軸,在時光中延展、牽連而形成亂麻。常常,我們愈渴慕、企求之人事,愈不可得。年輕時,我們自以為有大氣力與本領搜羅奇花異卉,飽經風霜後才懂得舍,專心護持自己院子里的樹種,至於花團錦簇、鶯啼燕囀,那是別人花園裡的事,不必過問。


 


收到你寄來的結婚照,依稀是夏天剛過完時。照片背面,你說「終於有個家了」,一筆一划都抖著幸福。


 


當我們尋覓家,其實是追求恆久真愛,用以抵禦變幻無常的人生,讓個我生命的種子找到土壤,把根須長出來。情愛,是最美的煉獄,也最殘酷。畢竟,兩情相悅容易,與子偕老難。願意將所有的情愛能量交予對方,相互承諾、踐行的情偶,乃累世修得之福報。多數戀人,這生才相逢、相識,纏縛、瞋恨的課業正當開始,或雖積了一些,尚差一截痛、幾行淚水,也就無法於今生成全。對帶著宿世之愛來合符的兩人而言,真愛無須學習,乃天生自然如水合水、似空應空。






 


只有在煉獄中的人,才須耗費心神去熔鑄、焊接,成形之後,還是一塊冷鐵。


 


冷鐵無處去,要用牙齒一口一口嚼爛,成灰成土了,才還你自由。


 


梵谷「星夜」明信片背面,你寫著:巴黎的冬季冷得無情無義,但比傷心的婚姻還暖些。星夜,有著詭異的筆法,形成漩渦、潮騷,似不可違逆的力量,把人卷至高空,獲得俯瞰的視界,但也從此囚禁在無邊際的虛無之中。你淡淡下筆;生命里好多東西都廢了,來這兒看能不能找回什麼。冬天實在太冰,把顏料凍裂。


 


廢了的,又何止一塊門牌。


 


你沒留地址,想必是居所不定。巴黎,被稱為藝術心靈的故鄉,但我相信對一個嬌弱的東方女子而言,現實比銅牆鐵壁還重。唯一能給你熱的,不是家人、朋友或前夫、情侶,是你自身對藝術的夢──從少女時代,你那閃動著煙波藍的眼睛便痴痴凝睇{6}的一個夢。


 


我想像,當異國風雪拍擊賃居公寓的窗戶,唯一能給你熱的,只有夢。


 


數年,失去消息,無人知曉你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


 


生命的秋季就這麼來了。白髮像敵國間諜,暗夜潛入,悄悄鼓動黑髮變色。起初還會憤憤地對鏡撲滅,隨後也懶了,天下本是黑白不分,又何況小小頭顱。中年的好處是懂得清倉,扔戲服般將過期夢想、浮誇人事剔除,心甘情願遷入自己的象牙小塔,把僅剩的夢孵出來。


 


浮世若不擾攘,恩恩怨怨就盪不開了。然而江湖終究是一場華麗泡影,生滅榮枯轉眼即為他人遺忘。孵出來的一粒粒小夢,也不見得要運到市集求售,喊得力竭聲嘶才算數。中歲以後的領悟:知音就是熠熠星空中那看不見的牧神,知音往往只是自己。






 


忽然,暮秋時分,老鄰居轉來你的信。


 


是張畫卡,打開後一邊是法文寫的畫展消息,另一邊是你的字跡。第一次個展,與老朋友分享喜悅,你寫著。


 


是啊!時間過去了,夢留下來,老朋友也還在。


 


印在正面的那幅畫令我心情激越。畫面上,寶藍、淡紫的桔梗花以自由、逍遙的姿態散布著、幽浮著,佔去二分之一空間,你揮灑虛筆實線,遊走於抽象與實相邊緣。畫面下半部,暈黃、月牙白的顏色迴旋,如暴雪山坡,更似破曉時分微亮的天色。如此,桔梗之後幽黑深邃的背景暗示著星空,黎明將至,星子幻變成盛放的桔梗,紛紛然而來。


 


藍,在你手上更豐富了。令我感動的是,這些年的辛苦並未消磨你的雍容與優雅,文學、藝術工作者一旦弄酸了,作品就有匠氣。也許你也學會山歸山、水歸水,現實與藝術分身經歷。藝術難以改變現實,但在創意意志的導航下,現實常常壯大了藝術。


 


你留下地址。


 


不需回信了,我們已各自就位,在自己的天涯種植幸福;曾經失去的被找回,殘破的獲得補償。時間,會一寸寸地把凡人的身軀烘成枯草色,但我們望向遠方的眼睛內,那抹因夢想的力量而持續蕩漾的煙波藍將永遠存在。


 


就這麼望著吧,直到把浮世望成眼睫上的塵埃。




——原文標題《煙波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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