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武林里為何盛產壞師父？

文史 09-09

作者：張明揚（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媒體人。）

作為一名武林師生問題研究專家，金庸非常擅長描寫師生決裂。

但與更強調尊師重道的中國傳統價值觀不同的是，金庸在情感上似乎更喜歡站在雞蛋（學生）一邊，控訴武林中不平等師生制度的那堵高牆。

在金庸的筆下，「壞徒弟」給人留下的印象實在不太深刻，想來想去一線的也就丁春秋（無崖子之徒）、宋青書（武當門人）、楊康（丘處機之徒）等寥寥幾人。像梅超風夫婦雖然也算背叛了桃花島，還間接害死了師娘，但一看到黃藥師就是一幅舐犢情深的樣子，實在讓人恨不起來。

金庸的武林里為何盛產壞師父？

1983版電視劇《射鵰英雄傳》中曾江扮演的黃藥師

而壞師父呢？金庸的底線已低到要深情地喊出「感謝師父不殺之恩」的境界。

黃藥師的殘暴深深地隱藏在他那無敵的人格魅力之下，因為陳玄風梅超風私奔外加偷走《九陰真經》，就挑斷了另外幾位無辜徒弟的腳筋，而後全部逐出師門。

丁春秋不僅毒瞎了女學生阿紫的雙眼，還在星宿派中推行原教旨主義績效考核，誰武功最高誰就給做大弟子，誰做大弟子就可以對同門生殺予奪。與其說丁春秋是一名師父，還不如說他是一個角鬥士訓練師。

滅絕師太則以粗暴干涉學生情感問題著稱。因為弟子紀曉芙愛上明教的楊逍，就痛下殺手，還差點殺掉女童楊不悔；她還毀掉了周芷若的終身幸福，死前還不忘逼周芷若發下「與張無忌結婚則兒女世世為奴為娼」的毒誓。

不過，我個人最怵以下三名師父。

金庸的武林里為何盛產壞師父？

1990年胡金銓電影《笑傲江湖》中的岳不群

岳不群，可能是武林史上最有名的惡師，對大弟子令狐沖分別進行了開除、利用、栽贓、謀殺等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段。

成昆，可能是武林史上最殘暴的師父，不僅強姦了徒弟謝遜的妻子，還滅門了謝家一門十三口。

戚長發，則可能是最陰險歹毒的師父，其心機之深甚至超越了偽君子之王岳不群。如果說武林中的其他惡師都是因為日後的利益糾葛才與徒弟反目，而戚長發則從第一天收徒起就開始算計徒弟狄雲。

武林中惡師為何這麼多？整體否定中國傳統師徒關係的價值體系意義不大，幾千年的武林榮光不容抹黑，再說我們不是還有張三丰洪七公小龍女這樣的殿堂級師父么？

做點案例分析可以發現，武林中的壞師父們似乎有一個挺普遍的套路，他們都具備某種雙重身份：一方面「在私」是師父，一方面「在公」又是某個門派的掌門。作為師父的那一面比較純潔，他們只要悉心教好徒弟武功，讓徒弟繼承衣缽，退休後讓徒弟好好孝順，有女兒的話還可以順便嫁給那小子。

而作為掌門，徒弟就不僅僅是徒弟，還是本門派的「下屬」，這就好比大學中的導師還往往具備項目「老闆」的身份。在門派的體系中，掌門的責任就遠遠不是教徒弟武功那麼簡單了，還要負責在整個武林中擴大本門派的勢力與財源。在與其他門派的競爭中，每個下屬（徒弟）都是一顆螺絲釘，為了門派與掌門的利益不計小我的奮鬥終生。

武林的千年歷史昭示我們，當門派上下級關係壓倒了師徒親情關係，師徒反目的概率就要急劇上升了。更危險的狀況是，如果掌門不滿足於在本門派作威作福，還萌發了在整個武林做一代宗師的野心。

比如看似淡泊名利的黃藥師，他如果不是那麼在意那本可以幫他成為天下第一的《九陰真經》，又怎麼會被偷之後狂性大發，挑斷無辜徒弟的腳筋。

比如丁春秋，他如果不是一直做著「一統江湖」的迷夢，又何必一邊在星宿派作踐徒弟推行個人崇拜，一邊又將徒弟看作稱霸武林的炮灰，坐視徒弟們大搞叢林競爭自相殘殺。

金庸的武林里為何盛產壞師父？

2003版電視劇《天龍八部》申軍誼扮演的丁春秋

比如岳不群，他與令狐沖與林平之的種種反目背後，不就是為了那部據說可以練成天下第一的《辟邪劍譜》，不就是為了讓自己和華山派稱霸五嶽劍派進而統治武林。為了成為一代宗師，岳不群不惜犧牲了他作為師父與令狐沖曾經有過的情同父子。

還有戚長發，他雖然志不在一代宗師，但他的終身理想也從來不是做一個好師父，心心念念的都是大寶藏。可以說，他收徒的所有目的就是為了寶藏，狄雲一開始就只是戚氏尋寶公司的預備棄子與工具。

除了野心家導致變壞這個套路之外，壞師父的另外一個套路是師父有著太多壓倒一切的歷史恩怨，或是逼迫徒弟站隊，更多的是對站隊錯誤的徒弟下手。

比如說成昆。他因為明教教主陽頂天搶了青梅竹馬的女人，一心以顛覆明教基業為己任，當他發現徒弟謝遜入了明教，就決定以滅門的方式清理門戶。

金庸的武林里為何盛產壞師父？

2003版電視劇《倚天屠龍記》張國立扮演的成昆

比如說滅絕師太。她仇恨明教的理由倒不是出於私事，而是出於世界觀方面的偏見，視明教為邪教，不容弟子與明教中人苟合。不過，滅絕師太也非常符合壞師父的第一個套路——稱霸武林的野心。她一生的一大願望就是「峨眉派武功領袖群倫」，為此在臨死前也逼周芷若立誓不惜代價得到張無忌的屠龍刀。

比如說大唐嘉信公主。徒弟聶隱娘一開始就是嘉信公主為未來準備的一把兇器，幫她與大唐承擔起刺殺田季安的國家使命。所謂的師徒之情，完全服務於這場政治陰謀。

在中國文壇中，也有一名師父身兼以上兩大套路的。康有為儘管不能被視作壞師父，但他對待弟子梁啟超的方式絕對是不可理喻的。在第一個套路中，康有為自視大清政學兩界的一代宗師，汲汲於打造自己「南海聖人」的教主形象，梁啟超不僅是他的徒弟，也是他康門的馬前卒，要為了他保皇派的發展壯大奔走呼號。當康有為發現梁啟超對他的教主事業以及保皇事業產生了「獨立思考」之後，便下手清理師門；而康有為的師徒反目也在第二個套路之中，當梁啟超的思想逐漸轉向，逐步接近康有為最仇恨與忌憚的孫文革命派之後，作為成昆和滅絕師太的康有為一定會讓徒弟為「站隊錯誤」付出代價的。

這兩種套路其實只是一種套路，忘了自己是師父，只記得一代宗師的野心與無比在乎的立場派別歷史宿怨，而後就是對徒弟的各種利用捆綁。

在中國武林內外，我最欣賞的師父是風清揚和菩提祖師。

風清揚在傳授了令狐沖獨孤九劍之後，囑咐「你見到我的事，連對你師父也不可說起」，「今後別來見我，以至令我為難」。

菩提祖師在與悟空辭別時囑咐：「那裡甚麼恩義？你只是不惹禍不牽帶我就罷了！」，「你這去，定生不良。憑你怎麼惹禍行兇，卻不許說是我的徒弟」。

除了師父，他們沒有名字。

那些名聲最大的，他們是老闆、是情聖、是宗師、是意見領袖，卻忘了還有個名字叫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