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亞輪慘案中義救數百人的航商張雨亭，批鬥會上遭槍斃

土改工作隊雖然知道他歷史上有功，但不能打擊群眾積極性，想想這傢伙冥頑不靈，受受教訓也不是什麼壞事，就同意了。哪知道，開批鬥會，張雨亭還是不老實，開口閉口就是海上救人，寧波人要修紀念亭，惹得一些積極分子帶頭大叫：「打倒張雨亭！」「張雨亭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他跪在太陽地里，雙手反剪，五花大綁，黃豆大的汗珠一頭一臉。

手槍烏黑的槍管抵在後腦勺上，他感覺到了那種灼熱的冰涼。撞針躍躍欲試，瓦藍的鋼漆反射著日光。

周圍海潮般的呼喊，但那個唯一的聲音仍然穿透一切，清楚地撞擊耳膜：「代表人民……宣判死刑……立即執行！」山搖地動的聲浪。

咔嗒一聲，子彈跳出彈倉，卻發覺自己還沒衝刺便已抵達終點，顱骨擦破了一點表面的銹斑，接著，陷入粘稠的灰白的腦漿，攪動，和著頭蓋的碎片，一同噴射而出。

他叫張雨亭，乍聽上去也沒什麼，只略覺古怪，但想不透簡單兩個字有什麼不妥。好多人要等旁人提醒，才恍然想起，二十餘年前那位被日本人炸死在瀋陽皇姑屯的張作霖張大帥，號也叫做雨亭。

帳房毛三爺當面恭維過老闆，說他與張大帥同名，必成一番事業。背後卻搖搖頭：張大帥是橫死的，叫雨亭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事業是有的，並不大。台州人，祖傳的航商，有五六艘沙船，運送貨物於溫州、台州和上海之間，無非是些海產土製、乾鮮果品。不過張老闆很巴結勤快，每次運貨總是親自押送。風裡雨里這些年，頭髮已見了花白。

這次是兩艘沙船，滿載柑橘，於1948年12月1日從溫州出發。3日傍晚，遠遠已望見吳淞口，江面上漸漸繁密的船隻，出港進港。

突然聽見震天的巨響，兩三丈的水柱和著火光與驚喊高高躍起。夥計紛紛從船艙里跑到甲板上觀看。乖乖！不知是啥輪船，裝的是人是貨？

他們當然不知道，他們目睹的是中國海運史上最大的海難。那艘爆炸的船叫「江亞輪」， 1939年由日商東亞海運株式會社建造，當時名叫「興亞丸」，抗戰勝利改名江亞輪，歸屬招商局，專跑滬甬（上海至寧波）航線。

江亞輪

「江亞輪」船齡未及十年，總噸數3365噸，馬力2500匹，航速每小時12海里。出事當天，輪船設備沒有任何問題，卻嚴重超載。史書記載：「按照當時的交通部航政局規定，『江亞輪』額定的最大載容量為2250人。但是，1948年12月3日那天，這條船的出口報告單上卻填了乘客2607人，船長及船員179人，載貨175噸。其實，這還只是一個欺上瞞下的數字。這個數字，既沒有包括那些通過各種渠道混上船去的無票乘客1000餘人，也沒有包括水手、茶房的三親四戚。要是將這些人全都算上，那天船上的總人數高達4000以上，超過正常客位數的3倍還多。」

江亞輪為什麼爆炸？一直沒有定論，當時懷疑是碰上未掃清的美軍水雷，解放後，招商局原經理胡時淵突然表示，1948年12月，國民黨上海海軍航空兵的轟炸機飛往海州執行任務後，在吳淞口外上空，機上懸掛的一枚重磅炸彈脫鉤墜海。「江亞輪」此時恰好駛經這片水域，炸彈墜入客輪右舷水中，被行駛中客輪產生的引力吸向船體爆炸。這種說法一直沒有得到證實。

吳淞口舊照

這且不說它。話說張雨亭眼見江亞輪失事，立即下令將船上所有貨物全部拋入海中，然後兩艘沙船全力駛向江亞輪，眾夥計一起搶救落水乘客。一夜一天，張雨亭與其他路過船隻一道，一共救起了791名乘客。

張老闆做下這一件義舉，名聲立時便響徹上海灘。大家說他惜人不惜貨，大有古仁人之風。寧波人更是對他感激莫名，想集資賠償他的損失。張老闆很有豪氣：不要！請移作撫恤死難者家屬。

這一下子，他的聲譽更高，幾乎如日中天。甚至有人提議，要為這位雨亭先生，在外灘十三號碼頭建一座紀念亭。

這個倡議還未付諸實行，天下已亂，百萬雄師兵臨城下，湯恩伯掙扎了一下，上海換了顏色。

上海很多人都逃了，張雨亭沒有走。他為什麼要走？他舍財救人，為人民立下了大功！共產黨不是窮人的黨么？救起來的江亞輪乘客，可大部分是窮人哪。

所以，張雨亭雖然是個地主，倒穩得很，人家來說分田分地，他梗著脖子說憑什麼，老子是功臣！人家來說公私合營，他哈哈一笑，張家祖傳的產業，又沒有關門倒閉，為啥要與別人「合營」？

一來二去，群眾就起了憤慨，嚷嚷著要開他的批鬥會。土改工作隊雖然知道他歷史上有功，但不能打擊群眾積極性，想想這傢伙冥頑不靈，受受教訓也不是什麼壞事，就同意了。

哪知道，開批鬥會，張雨亭還是不老實，開口閉口就是海上救人，寧波人要修紀念亭，惹得一些積極分子帶頭大叫：「打倒張雨亭！」「張雨亭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這時候，死神的腳步聲降臨了。

江亞輪慘狀

遠處傳來隆隆的響聲。舟山群島還在蔣匪幫手中，他欺侮人民軍隊沒有制空權，不斷派飛機騷擾我滬、甬、溫地區。看來，今天又是狗日的飛機！而且，響聲比往日還大。

不知是誰，喊累了反反覆復兩句口號，福至心靈，突然叫了聲：

「飛機一定是來接張雨亭的！」

有些疲憊的人群一下子又興奮起來。這個說，這傢伙解放前就是上海灘名人，怕是國民黨最看重他；那個講，為啥舊社會要為他修紀念亭？就是他家在國民黨里有人，他兒子在上海當大官的！越說越像，越說越真，又不知是誰，高喊一聲：

「不能讓蔣光頭把他救走！」

「對，槍斃他！」「槍斃！」「槍斃」……

民憤極大，於是便槍斃了。

張雨亭的兒子，確實在上海市政府里任高級職員，本來已經說好，留任原職，算作起義人員。聽到父親被殺的消息，實在想不通，任由領導百般勸諭，堅決辭職，住在上海弄堂里，一輩子未任公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