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

每一個文藝而理性的人

都置頂了「周沖的影像聲色」

黃昏是個奇異的背景，它讓一切都染上詩意。

譬如平常日子，你洗完澡，散開長發，穿著長裙，站在鄉間學校闊大的操場上，觀看最後的光線隱入西山。

零星的燈火取代白晝燎烈的光源，鋪在人間匍匐的物事上——井台邊戲水的小孩，房屋在煙囪里均勻的呼吸，推銷好生活的電視廣告，和家人們彎曲的動作。

世界在此時回歸自我，消除暴戾轉向溫柔，時間斂氣息聲。

你忽然覺得生命如此美好，美好到讓你有些手足無措。

你獨自走著，風追著你的裙邊，你閉上眼睛，感知著植物的戀愛，繁殖與哲學。

這個時節的樹木特別濃郁，光無法穿透它豐腴的身軀，投下大叢蔭影，青草藉此生長，很有心計地，長成樹木投在砂地上的鏡像。

你叫不出這些植物的名字，一概命名為綠。等陽光收斂，等世界緩緩關上門，它們躺下來，陷入回憶或思想。

間或有石榴花、薔薇，躲在轉角的牆根處，冷不丁地，向你熱烈地撲來。

你走過去，溫柔在胸前膨開——時令不對了，它們竟還在人間流連，用芬芳的牙齒，頑強地咬著最後一角春天，就彷彿，一個入戲過深的花旦，激情在上一出折子戲里還沒唱盡，在後台變了個妝，換了套行頭，又容光煥發出了場。

「生如夏花之燦爛，生如艷花之燦爛啊……」

你心裡涌動著這句話，反覆地，意馬心猿地，你感動到有一種清涼的東西，像揮發性化學藥品般瀰漫開來，然後，眼角的觸覺被淚水隱約地提醒。

但倘若沒有風，這一切都將不會發生。

黃昏發生在風裡，就好像生活構建在愛之上，詩歌書寫在淚中。

它在這種載體上，升騰和消逝。

晚風就這樣沉默地消解著白晝的暴戾和尖銳，掙扎與慾望，讓一切都得到最完美的收容。

風過爾。

五月的風景重新醒來。

蒼山、素瓦、白衣勝雪、萬象剔透。

河灣張開蘆葦的睫毛，看到最美時候的霞光，心襟蕩漾，把心事對一隻鷺鷥說了又說。

田疇里的禾苗正在分隊列陣，向著同一個方向招手，作別老牛和蒼老的父親。

母親在收起曬場上的隔年花生，動作緩慢，她體內剩餘的光陰被喚起，懷念曾經花開的過程。

此時，鷓鴣正在楊樹上啼鳴，一叢白雲被風安在她的頭上，家釀的谷酒在陶碗里解釋鄉關的深義，爐罐上白乎乎的魚湯沒心沒肺，用香味去勾引一個過路的遠行人的胃腸。

風過爾。

名詞消除警惕，動詞喪失尖銳，形容詞只選擇向陽地區，緩緩開。

草木質地的生活在你腳下延綿，剝開芒刺，抽取最甜潤的部分。你站在異鄉的土地上，深呼吸，周身清甜。

風過爾。

你俯下頭顱，看到自己的頭髮與裙裾正在變成翅膀，替你完成潛意識的飛行。

你的目光超越眼前風景，看到陳傷累累的往事。

金屬一再傷害你的柔軟，命運薄如紙花，你倒下的身影，只被大地扶起。

你在時光的長風之中觀望、思索、尋覓，然後，撿起許多一地明亮的果實——愛、智慧、意義，它們在內里繁衍，以水的姿勢，洗濯你在塵世經歷的銹跡，明亮的臟器依然如昔。

你完成對自己的救贖，堅強地、清白地，到達最深處的神殿。你站在風口莞爾一笑，幸福涌滿你的身體。

就這樣，你在這場初夏的晚風中，完成了一次俯首，也完成一次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