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人——也談「人」或「人類」的界定與誤區

「最古老的石器不是『人』造的」「尼安德特人是否與人類雜交過」，這是近來某些媒體對人類學領域研究相關成果的報道。尼安德特人不是人？那誰是人？「人」或「人類」的概念究竟是什麼？這些看似奇怪的問題，在學術研究和科普傳播中卻最需要較真兒。

作者：高星（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

人類的演化歷程：從700萬年前開始說起

尼安德特人到底是不是人？誰是人？「人」或「人類」的概念究竟是什麼？

要回答或澄清這樣的問題，有幾點必須明確。首先，人或者人類的概念在學術界是清楚的，即人類是靈長類動物中能直立行走的一個類群。

其次，人類經歷了漫長的演化過程，這一過程被人類學家劃分成幾個階段：約700萬年前出現撒海爾人，約600萬年前出現原初人，約580萬年前出現地猿，約420萬年前出現南方古猿，約250萬年前出現能人，約180萬年前演化出直立人，約20萬年前出現智人。

再次，人或人類的概念是有層級的。在生物分類中，人屬於動物界—脊索動物門—哺乳動物剛—靈長目—人科—人屬—人種。這樣的分類體系蘊含著人類這個物種從古到今的演化信息。從這個分類來看，人科既包括大猩猩和黑猩猩，也包括人類大家庭的早期成員——撒海爾人、原初人、地猿和南方古猿，以及其後的所有晚期成員。人屬則從能人開始，能人是最早的人屬成員，其後演化成直立人。人種的出現是距今20萬年以內的事情。以前人類學家把這一期間出現的人類分成早期智人和晚期智人，後者約5萬年前出現，也被稱為現代人，屬於真正的人種。但新的研究認為早期現代人大約在20萬年前就已出現在非洲，在距今10萬年-6萬年間向歐亞大陸擴散。目前圍繞現代人起源問題，存在「出自非洲說」「多地區演化說」和「同化說」等理論流派。

綜上所述，我們目前討論的「人」或「人類」是一個通俗的稱謂，是人類大家庭的總稱，起點是直立行走，因此涵蓋了撒海爾人以來的所有成員。

目前人類學界所討論的「人」的起源涵蓋了兩大科學問題：人類起源和現代人起源。人類起源，即直立行走能力出現的時間節點，實際上是指人類與其靈長類近親黑猩猩的分異過程。而現代人起源，特指人種的起源，也就是我們直系祖先的來源。這是兩個事件、兩個概念，經常會被混淆，是導致科學傳播的混亂與錯誤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然，新的材料發現和新的研究進展也會不斷改寫人類演化的歷史，也會導致一些術語的改變。比如「南方古猿」，當初發現於南非湯恩地區，在很長時間裡被認為是一種古猿的化石，並因此得名。雖然其後科學家們發現南方古猿屬於早期人類，但名字已經確立，按照生物命名法則不能更改，只能以「猿」為名沿用至今。「直立人」也是這樣，其因爪哇人和北京猿人的發現而得名，當初人類學家以為他們是最早能直立行走的人類，但後來知道在此之前的南方古猿和能人就能直立行走了，但「直立人」的學名已經生成了，只能繼續叫下去。

這些術語都有特定的含義，反映著學科發展和認識不斷深化的過程，但確實可能在科學傳播和普及時，給受眾帶來一些困擾。不過在搞清人類演化過程和對不同階段人類所使用的專業術語後，前面引文中提到的「最古老的石器是不是『人』造的」、「尼安德特人是否與人類雜交」等說法造成的困惑就能迎刃而解了。

辨析一：製造最古老石器的是不是「人」

我們首先來說說「最古老的石器是不是『人』造的」。

2015年5月21日，《自然》雜誌報道了在肯亞西土卡納附近的一處遺址發現的一批石製品，年代為距今330萬年。這是目前發現的年代最早的石製品，它們具有十分原始的特徵，兼具打擊與摔砸的技術特點。但是這些石製品與猩猩類敲砸出來的石塊、石片已有明顯的差別。

這一發現引起學術界和媒體的高度關注。原因之一是它將人類工具製造的最早記錄從原先的260萬年前（發現於衣索比亞的Gona遺址）提早了70多萬年，原因之二是它打破了人類只有到了能人階段才會製作工具的認知（能人的名字就是因其能製作工具而獲得的）——因為330萬年前生存的人類是南方古猿，能人還未演化出來！

在某些媒體的報道中，這一發現變成了「最早的石器不是『人』製造的」。其實，發表這一發現時，科學家論文中用的英文是術語Homo，即「人屬」，意指最早的石器不是人屬製作的，而是南方古猿的作品。但我們前面知道南方古猿也是人類大家庭的一員，因此這類報道將「人屬」寫成「人」，偷換了概念，給讀者造成了困擾。

辨析二：尼安德特人是不是「人」

我們再來說說尼安德特人是不是具有「人類」身份。

尼安德特人是存活在20萬年前至3萬年前的特殊人群，主要生活在西亞和歐洲，在西伯利亞也有發現，在中國的少量古人類化石上也能看到一些屬於他們的性狀。

近年來，人類學家在野外考察中有了化石新發現，對尼安德特人的了解愈加深入。我們發現，尼安德特人具有增大的大腦（平均腦量甚至比現代人還大）和健壯的身軀，能製作精美的莫斯特石器，留下人類最早的墓葬和雕塑。

在人類演化史上，尼安德特人屬於早期智人。主流學術界曾經認為他們完全滅絕了，被從非洲遷徙出來的早期現代人替代。但近幾年的古DNA分析發現，尼安德特人並沒有真正滅絕，而是與早期現代人發生過基因交流，今天人類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他們的基因。

但尼安德特人也是「人」，將其排除人類大家庭之外是有悖科學常識的。他們與我們具有很近的血緣關係，在人類演化史上佔據著重要地位。

作者辣評

新聞報道中對人、人類界定問題的謬誤，雖然不會影響學術界的相關研究和認識，但在普通受眾中卻會產生誤導和混亂，需要澄清並予以糾正。在知識與文化成為國家與民族軟實力體現和社會發展水平標尺的當代社會，科學傳播的作用不可小覷。若所傳遞的信息是錯誤的，其影響也不可低估。試想，如果這樣的信息被用到博物館說明上，或被印到教科書或科普著作中，會產生怎樣的效果！所以，科研工作者和科普傳播者，一方面要全面準確掌握學科動態和學術知識，另一方面要樹立嚴謹求實的作風和對社會、對職業高度負責的精神，不馬虎、不浮躁、不故弄玄虛。（製圖：周藝珣）

《光明日報》（ 2017年01月12日 13版）

[責任編輯:白麗克孜·帕哈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