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大夫回歸真正的人,醫學的「砝碼」,誰來掌控
【打造首個醫療原創新媒體,報道中國最頂尖醫療團隊,提供服務性最強就醫指南】尋訪中國頂尖醫療團隊 —— 本期人物:北京兒童醫院 · 重症醫學科 ——高恆淼
PICU 即兒童重症監護病房,在這裡工作的醫護人員被同行稱作「特種兵」。其他專業科室的患兒病情出現危重狀況時,就會轉入這裡。而北京兒童醫院 PICU,對於來自全國各地的家長而言,往往是最大也是最後的希望。
高恆淼,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兒童醫院重症醫學科副主任,五十齣頭,經他手挽救回來的患兒不計其數。
為患兒,守住最難也是最後的一關,經年累月,何其艱難。工作之餘,高恆淼也會「倒」苦水:「有些人容易把大夫神化,認為醫生能解決所有問題;或者認為醫生就該按自己理解的去治,而且得藥到病除……」
尊重醫學的同時,要理解患兒及家屬。這是一個太敏感的天平,稍一不慎就會全面失衡。多出的「砝碼」,作為「把關者」經常要埋在自己心裡。這樣的堅守,高恆淼已經循環了 22 年。
抉擇
北京兒童醫院 PICU 門口的走廊里,家屬們三三兩兩,或蹲或站,日夜守在門口。大門每次開合,哪怕只有幾秒鐘,他們也要起身往裡看一眼。門內一張病床上,安靜地躺著一位五歲的小女孩,幾天前,她因為發燒、持續性咳嗽和呼吸困難被轉院到這裡。
當地醫院檢查結果顯示,女孩患有支原體肺炎,但對症給予阿奇黴素、頭孢菌素等治療後,病情反而逐漸加重,出現呼吸困難、心包積液、持續高燒、肝臟增大等癥狀。當地醫院診斷為心力衰竭,同時不排除結締組織疾病或惡性腫瘤的可能。
病人到了高恆淼這裡,他對患兒病程進行了仔細的梳理分析、並多次檢查了心肌酶等指標後,否決了心力衰竭的判斷。「這個孩子就是支原體肺炎,併發症累及心包,表現為心包炎、亞急性心包填塞。」 高恆淼說。基本診斷確定後,大夫們給孩子做了心包穿刺引流,孩子的呼吸困難癥狀明顯減輕,危在旦夕的生命被暫時被挽救了回來。
接下來的難題是,如何繼續治療?既然是支原體肺炎,為什麼會在使用阿奇黴素後病情反而加重了呢?是藥物劑量不足?耐葯肺炎支原體感染?還是支原體感染後導致的全身炎症反應?
針對上述三種可能情況,高恆淼制定了新的治療方案。第二天,孩子發燒減輕,呼吸困難繼續好轉。但三天後,腎上腺皮質激素減量後再次高熱,體溫最高達到 40 度。第五天,支原體 PCR 結果回報,是耐葯支原體感染。
治療支原體感染的二線藥物比如奎諾酮類(氧氟沙星、莫西沙星),說明書上明確指出因缺乏相應的安全性數據,不可用於 18 歲以下兒童。超說明書用藥是有風險的,高恆淼必須做出選擇。在查閱了大量「奎諾酮類藥物用於兒童的安全性」文獻後,他毅然決定使用莫西沙星。經過緊張的一夜治療,孩子次日體溫恢復正常,呼吸困難癥狀消失,無創通氣設備得以卸下。現在,孩子已經能夠自由活動,很快就可以帶著健康的身體回歸正常生活。
經常,家長們看到了最好的結果,卻不知道這個過程中醫生做了怎樣「未必利己」的抉擇。
二十多年來,如這個女孩一般被高恆淼救回來的孩子不計其數。臨危救命,大膽設想,小心求證,可以說,這就是作為一個 PICU 醫生的日常。面對生命,高恆淼不敢懈怠:「醫學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嚴密的邏輯推理過程,發現異常,追尋原因,驗證猜測,環環相扣。」臨床大夫提到高恆淼都會豎起大拇指。同科室的劉珺大夫笑道:「有他在,我們心裡就特別有底兒。」
作為一個地道北方漢子一個,高恆淼行事磊落,言語直爽,他的門診總是三言兩語切中要害。
「這就是一個病毒性感冒,從病的角度看,強烈建議不輸液,有害無益!」 面對一個強烈要求輸液的孩子家長,高恆淼這樣說。
「吃了能立刻止咳的葯,那是神葯,現實中沒有。氣管炎咳嗽是好事兒,有痰咳出來,病情恢復會快一些。」 面對一個要求立刻止住孩子咳嗽的家長,高恆淼這樣說。
隨著冬日寒潮來襲,到北京兒童醫院看感冒、咳嗽、發燒的患者人數暴增。一個小夜門診常常要在 6 小時以上,看了幾十個病人,電腦里的排隊人數依舊有增無減,而高恆淼不急不躁,語速不快不慢,穩若磐石。他笑道:「這跟病房比起來差遠了。」
調節
家住二環外,離北京兒童醫院僅一刻鐘車程。如往常般,早上七點,高恆淼準時出現在位於急診樓六層的 PICU 病房,查房後開始處理行政事務。窗外,冬日的陽光被霧霾包裹得朦朦朧朧,高恆淼坐在自己辦公室的電腦前,準備一起糾紛的相關材料,幾天前堆放在窗台上足有三十公分厚的兩摞病歷已被送走。
重症監護室處於生死交鋒的最前線,醫療糾紛,自然不可能杜絕。 總要有人妥善的處理糾紛,這靠的不僅是業務能力,還有情商。因為在生死面前,醫患如何共同決策,溝通尤為關鍵。
「客觀的說,在現有的醫療條件下,有的病人我們接診時就有預感(生的希望渺茫),但要尊重家長的選擇,誰也不會輕易放棄。」 高恆淼說到這裡,彷彿又陷入當時那種內心的「撕扯」,「有時候真不忍心看著孩子插那麼多管子,遭罪!」
這樣的病例,採訪時,筆者看到不止一個。
「怎麼調節自己?」 筆者還是忍不住問出來。
「因為還有那麼多孩子被從死亡線拉回來了嘛!成就感這個東西,它讓你覺得自己活得有價值!」 高恆淼說,「看到孩子活蹦亂跳地出院,從沒笑過的孩子笑了,這就是調節。」
只不過,這樣的調節,更多的還需要醫生、醫院自我來實現。因為目前的醫療環境和政策,我國每年兒科醫生缺口巨大,在 PICU 體現得更為明顯。工作強度高、風險大,令很多年輕的醫護人員不能在這個崗位上長期堅持,就調轉科室或者辭職去私立醫院了。
首都醫科大學楊鳳池教授等人幾年前做的一項調查研究顯示,我國醫生的職業倦怠感狀況較為普遍,嚴重程度令人堪憂。在這一現象的「重災區」,能 Hold 住的都是超人吧。
成才
「我就是個普通人。」 跟訪中,高恆淼時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大伙兒都經歷過的事兒為什麼要拿出來說呢?」
高恆淼上世紀六十年代生人,和那個年代的很多人一樣,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了兒科專業,初出茅廬,鬥志昂揚。從小兒神經又轉到了急救,為的是倆字 —— 救命!
彼時正值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重症醫學方興未艾,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在率先中國先後援建了 13 家重症監護病房(ICU),整個河北省僅石家莊有 1 個。高恆淼當時就職於河北省承德醫學院附屬醫院,看到危重病人缺乏專業設備以及專業人才護理,他意識到專業 ICU 對一家醫院的重要性。1993 年,高恆淼來到北京兒童醫院進修重症醫學。一年後,在醫院的支持下,他建立起了河北省第二家兒童 ICU。
一切事情似乎發生得順理成章,高恆淼講述這段經歷時,也無過多情緒波瀾。每每筆者追問時間點時,他總要思考良久:「不會刻意去記這些事情,幹完就完了。」
ICU 剛起步時,就簡簡單單 1 間屋子、4 張床、幾台機器。高恆淼帶著幾個大夫、護士忙進忙出。「那會兒大家都對新東西都特別感興趣,兒科的同事都參與進來了。」 高恆淼講述道,「晚上大家把自己的工作都忙完了,不回家聚在一起,今天講講這個機器怎麼用,明天說說那個機器怎麼用。」 這樣的日子前前後後持續了一年左右,過程中,高恆淼與他的同事們一同成長。
在高恆淼看來,醫生這個職業,就是要不停學習,不停反思自己。比如:今天病人什麼情況?可能出現什麼情況?什麼情況是我沒有想到?處理效果是否滿意?怎麼能做的更好?他的同事這樣評價他的:「老高特別有個性,技術特別好!」
1998 年,高恆淼從承德醫學院附屬醫院考入首都醫科大學研究生班,攻讀兒科重症醫學專業,畢業後轉入北京兒童醫院工作,一路從主治醫師做到急診副主任、重症醫學科副主任。共事多年的劉珺大夫笑稱,自己進 ICU,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受高恆淼老師的影響。
劉珺在北京兒童醫院 NICU 實習時,病房收治了一個較為罕見的新生兒硬腫病人,還在實習階段的劉珺著實有些摸不著門路,繼而向高恆淼求助。高恆淼從頭開始給她講新生兒硬腫症(硬腫症是新生兒由於受寒、早產、感染、窒息等原因引起的病證,臨床從局部甚至全身皮膚、皮下脂肪硬化和水腫為特徵)有哪些癥狀,如何治療,如何護理。尤其提醒她,給硬腫患兒復溫時,一定不能復太急,如果將三十四度的體溫一下升到三十六七度,可能會造成肺出血等嚴重問題導致孩子死亡,所以要慢慢來……
「他說的很多都是書上沒提到的,結合自己經驗來給我講。那天我寫病歷寫到三點多,成果特別好!」 劉珺講高恆淼的事情時,臉上寫滿了崇拜,「他不是有一撮兒白頭髮嗎,我們都覺得特帥!後來實習結束後,我想,要不就來 ICU 吧!」
高恆淼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也不喜歡別人過分誇他。「有些病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也知道怎麼治最好,但這些其實沒什麼可炫耀的,等他們到了我這個年齡也一樣可以。」
挖坑
筆者曾問過高恆淼,一個重症醫生最重要的素質是什麼?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事兒急起來動作快,心理得承受住壓力。」 不論是重症還是急診,來到這兒的孩子往往面臨生死抉擇。病人主要問題是什麼?能不能活?什麼方法能讓他活?醫生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做出判斷,快速進行治療,耽誤了時機,或者判斷錯誤,孩子可能就救不回來了。
「第三次給葯到現在都十分鐘了,你覺得這孩子還有救嗎?」 採訪期間,正值兒科高級生命支持(PALS)培訓班開課,高恆淼在案例實操時對學員說。腦子要轉得快,手上活兒不能停,是高恆淼對學員的要求,同樣也是對重症科年輕大夫們的。說起自家主任,王曉暉大夫笑稱:「錢主任愛說 『怎麼不出招呢?』 高主任總說 『別大眼兒瞪小眼兒!』 」
心跳呼吸驟停和心律失常的急救課上,高恆淼給學員們出了兩個病例:
第一個病例,一個孩子 6 個多月,體重 10 公斤,孩子媽媽描述近半天左右孩子不太對勁兒,吃得少、脾氣大、出汗多,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不正常。第一組學員圍在操作台四周,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先做什麼後做什麼。「別光說啊,要上手干。」高恆淼說。學員開始在模型上進行體格檢查,使用聽診器聽孩子呼吸音,檢查嘴裡是否有異物……
「好,現在檢查結果是,面色紅潤,神志清醒,有點煩躁,呼吸頻率規整,兩側呼吸音對稱,叩診是清音,脈搏快得數不過來,下一步怎麼辦?」 「連監測」 「心電監測……」 學員搶答。「說的都對,但都不是最佳選擇。這種情況最常見的可能性是缺氧,先把氧吸上。」
針對孩子心率快問題,學員們準備為孩子做電除顫,開機,調整電量。過程中,高恆淼一直保持著沉默。「大家都讓開,一、二、三……」 負責操作除顫儀的學員按下電極板上的按鈕,放電。隨後,監測上的心電圖變成了一條直線,一組學員瞬間都傻眼了,震驚、沮喪等情緒鮮明地寫在幾張年輕的臉上。此時,高恆淼卻笑了:「好,這個病例就到這,我們講完第二個病例後,再回頭看為什麼會這樣。」
第二個病例,孩子同樣是 6 個月,體重 10 公斤,白天一切正常,晚上青紫,呼吸頻率 70 多次,呼吸音對稱,脈搏非常快,四肢涼到腕、踝部。學員們同樣採用除顫儀搶救孩子,不同的是,電擊後孩子心率恢復正常,搶救成功。
「年齡差不多,體重差不多的兩個孩子,為什麼一個沒活、一個救活了?」 高恆淼提問。學員們沉默了片刻,有幾個小聲說:「穩定心率?」
「對,第二個孩子是心肺衰竭,而第一個孩子生理狀態穩定。所以記住,同步電復律對於生理狀態穩定的病人,不要輕易電擊,電的東西切記不能亂用,要嚴格掌握適應症。」 高恆淼最後這句說得鏗鏘。
課後,筆者悄悄和高恆淼大夫說:「第一個案例坑很深啊!」 高恆淼笑笑坦言:「對,其實這都是培訓班的課程設計,之所以這樣挖坑,就是要讓學員印象深刻,記得牢!」
作為科室副主任,高恆淼對醫療質量的把關非常嚴格。
死亡病例討論會上,高恆淼對病例書寫質量發了飆:「出院記錄和死亡記錄一定要認真總結,理清頭緒,寫出條理,讓人一看就明白病人的診斷是什麼、依據是什麼、如何確定的治療方案、病情是如何演變的。現在有些病例只是把病程複製過來,讓人看不出頭緒,每次死亡討論和評審,都有少數病例寫得不清不楚,我得去把病歷借回來逐一翻,才能搞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樣的病歷質量不符合要求,不知道怎麼寫可以問,但不能就這麼寫,以後再有這樣的就直接按規定罰了!」
我國小兒科創始人之一張金哲院士曾說:「任何一個大夫都會犯錯,都是從錯誤中不斷學習。」 在高恆淼看來,任何人都犯過錯誤,錯誤不分大小,即使小錯誤不會導致嚴重後果,在心態上也要像對待大錯誤一樣,絕對不可再犯。
後記
高恆淼說過一句話:「這個世界既沒那麼華麗也沒那麼悲慘,這就是個平淡的世界,每個人都是在這個平淡的世界中平淡地活著。」
顯然,在他心裡的天平,已經容得下更大的「砝碼」。
史書是他平時最喜歡的休閑讀物,出差坐飛機都會帶。相比暢銷書,他讀歷史原文偏多,像《史記》《國語》《左傳》…… 「因為曲解相對較少」。在高恆淼看來,名聲之類不過過眼雲煙,風一吹就散,到最後落在地上的不是這些。搞科研的做好自己的課題,搞臨床的看好自己的病人,這才是正道。
採訪間隙,高恆淼接了一通電話,又打了一通電話。「段主任,你幫我看看這片子,是昨天晚上別人發給我的,我怎麼覺得那麼怪啊,肺外周透光度差,跟毛玻璃似的,但中間靠肺門部位……」 高恆淼掛斷電話後解釋,「現在有什麼少見的疑難病例,我們大伙兒都喜歡互相溝通一下」。
「我這輩子應該幹不了別的了,就好好當個醫生,治病救人了。」 他咧嘴一笑,「你讓我干別的,我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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