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幣與性感（下）｜胸部是如何在錢幣上獲得解放的？

想要了解西方文化，錢幣是最好的媒介。錢幣作為最廣泛無限制流通的宣傳媒介，上面銘刻的一定是擺在檯面上的政治宣言，體現的也是最真實的主流價值觀。

上一期我們討論過，在古代西方，女性的裸體在錢幣上並不常見。相比之下，男性身體之美更加受到重視。人們對女性身體的曲線並不迴避，有時甚至會美化。

中世紀以後，一切人物造像在錢幣上都呈現出急速衰退甚至消失的趨勢，在碩果僅存的一些國家和地區，女性形象被抹去了一切性徵，與男性造型毫無區別。

文藝復興之後，雖然藝術領域中對人文和人體之美的探索逐漸盛行，但錢幣上卻依舊相當保守。

今天我們就繼續沿著歷史往下走，看看胸部及女性身體曲線是如何在錢幣上獲得解放的。

16世紀初，在亨利八世的宮廷里，文藝復興的藝術種子已經開枝散葉。雖然在這個時期，出於對傳統與宗教的顧慮，錢幣藝術並沒有得到突飛猛進的發展，但宮廷和貴族的院牆之內，對古代藝術的重新審視和對人體之美的探討早已被提上議程。

作為追求人體美學的朦朧的實踐，人們開始聚焦於一些不會引起歧義的身體部位，並以此改良服飾。這個時期，一些古怪的價值觀開始盛行，這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對男性優美的小腿的執著。

從16世紀到18世紀的這兩百年，是男性性感的小腿統治歐洲的兩百年。這個時期，男性服飾的設計理念主要以表現小腿為基礎。

對小腿的執著帶來了全新的宮廷舞蹈，並以此衍生了全新的政治社交方式，最終改變了許多國家的政治制度。

1643年，當路易十四即位時，他只是個不滿五周歲的孩子。在親政之前，路易十四是舞台上的國王。他負責在各項宮廷活動中扮演領舞的角色，穿上華麗的服裝，接受人們的朝拜和讚美。

路易十四在舞台上認識到了藝術對人的蠱惑作用。他頻繁地組織華麗的宮廷活動，在奢靡的攀比之中消磨著封建權貴們的野心，以加強自己的中央集權。

在諸多宮廷娛樂中，路易十四尤其鍾愛芭蕾舞，並熱衷於扮演太陽神。

在那個年代，芭蕾舞是一種用於炫耀雄性之美的舞蹈。高跟鞋、緊腿長襪、束襪帶全部都是男人最愛的服飾。在芭蕾表演中，男演員們穿著高跟鞋和緊腿襪，以塑造優美的腿部曲線。他們靈巧地旋轉著甩動性感的小腿，把觀眾迷得不要不要的。

路易十四的高跟鞋

路易十四是個品位極高的舞蹈家，他僱傭偉大作曲家呂利為他譜寫宮廷舞曲。呂利將義大利巴洛克音樂的偉大成就與法國弗萊芒樂派的審美相結合，並使用打擊樂修飾連續的附點，讓樂曲聽起來鏗鏘而壯麗。

這樣的音樂與舞蹈成為路易十四前半生最主要的宮廷洗腦手段，在藝術與感官上讓法國貴族習慣了國王的至高無上。

路易十四死後，呂利在音樂上的偉大範式在法國宮廷中繼續流傳。拉莫成為繼呂利之後法國最偉大的音樂家。作為國王路易十五的御用藝人，拉莫有著與呂利不同的音樂主張，當時有法國音樂界有呂利派和拉莫派之爭。

這時，又有一派新音樂家站出來，推崇以佩爾格萊西的為代表的義大利音樂家的作品，反對一切法國傳統官方音樂形式。在這派音樂家中，就有讓-雅各布·盧梭。

作為一個畢生以音樂家自居的學者，盧梭所秉持的啟蒙思想和他在音樂上提倡的革新相輔相成，是一個連貫的思想體系。從路易十四宮廷芭蕾中飛舞的小腿到受盧梭思想鼓舞的法國大革命，一場世界歷史上最重要的蝴蝶效應就這樣層層展開。

推動歷史車輪前進的不是別的，正是男人性感的小腿。

當腿部成為人們關注的重點時，對胸部的封鎖就放鬆了。

巴洛克以後，女性服飾發生了非常大的變化。露出腿部或者展示腿部曲線變成了讓人無法忍受的放蕩行為。貴族女性可以穿著低領的禮裙大秀事業線，卻不能露出哪怕一點的腿部曲線。

對女性腿部的管制一直延續到近代。直到上世紀中葉，還有許多保守的地區無法接受女生穿褲子，認為女孩子展示腿部線條是輕浮的表現。在參加禮拜的時候，女生被要求只能穿長裙去教堂。

在錢幣設計方面，巴洛克時期的君主們倒是非常與時俱進。一些國家推出了帶有君主全身像的錢幣，利用全身像秀一秀君主舒展的小腿，增強一些時代氣息。

相比之下，女性肖像變化不大。一些地區的錢幣上借鑒了古代錢幣的設計風格，但大多數時候，女性肖像的性別依靠更加精細的面部、髮飾雕刻和首飾來體現，而非胸部。

然而，錢幣的辨識度說到底還是很低的。巴洛克時期的男性君主都喜歡佩戴長假髮，相比之下，女性君主的性別依然還是不夠明顯。

看不到胸部，你能輕鬆分辨出圖中錢幣上的人像誰男誰女嗎？

神聖羅馬帝國女皇瑪利亞·特蕾莎（也就是大奶媽銀元上的人物）是帝國的中興之君。作為18世紀中後期較為強勢的女性君主，她需要在錢幣表現出自己的與眾不同。

她不但按照傳統鑄造了與男性君主同樣的全身像錢幣，還在半身肖像上將自己的胸部描繪得豐滿異常，以此展現自己作為帝國女性統治者的真誠與自信。

不過，瑪利亞·特蕾莎並不是第一個這麼做的歐洲女性君主。

18世紀的歐洲，在錢幣上「挺胸做女人」的始作俑者很可能是英國女王安妮或者俄羅斯帝國女沙皇安娜。

安妮女王是英國光榮革命的幕後推動者之一。在通過革命上位的姐姐姐夫（威廉和瑪麗）相繼去世之後，安妮繼承王位，頗英國人愛戴。

然而安妮後半生長期遭受疾病折磨，這使得她的外貌形象一直不佳，且體重急速攀升。在介入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之後，她的政治生涯也不再順利。

安妮的錢幣可以說忠實地表現了女王的特性。她在錢幣上的肖像看起來頗像一個穿衣不拘小節的悍婦，儘管這據說依然是帶有相當美化成分的。

無論如何，她的低胸裝胸像與中世紀以來女性君主胸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豐滿而自信。

不過，真正大秀事業線的歐洲女性君主還是要數女沙皇安娜。說來也巧，安娜與安妮名字一樣（只是不同語言發音不同），生活在同一時代，長相造型也很類似。只是說到底，安娜還是要更兇悍一些的。她在位的時期俄國處於略顯混亂的轉型期，加上她本人性格怪異，在後世常為人所詬病。

傳說安娜喜歡狩獵，經常在屋裡打開窗子就向外開槍，獵物包括人類在內。也許是俄羅斯兇悍的文化使然，也許是出於個人自信，安娜的盧布上雕刻著歐洲最彪悍開放的女性胸像。

我們可以看到，安妮穿著巴洛克時期最流行的復古戎裝，肩披羅馬式肩甲，盡顯兇悍本色。同時，她對自己的胸衣毫不避諱，我們有時甚至可以在品相較好的錢幣上看到隱約的事業線。

英國安妮女王的胸像只截至胸口處，一定程度上迴避了對胸部曲線的刻畫。俄羅斯錢幣上的女性胸像卻經常截至胸部以下，這樣就包含了完整的胸部曲線。

安娜之後的俄國女沙皇於是按照安娜的傳統一個接一個地在錢幣上大秀胸器，也算是18世紀歐洲錢幣中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如我們上一期提到的那樣，受復興的古典藝術影響，巴洛克時期的歐洲錢幣上就已經有使用裸體女性形象的案例。這些裸體女性的形象主要以古代神像為主，從未出現基督教或者現實人物。總體來說，我們在這時已經看到了身體解放的希望。

在這為數不多的案例中，命運與人格女神福爾圖娜是裸著胸部出現在17世紀歐洲錢幣上比例最高的女性形象。

到了18世紀中後期，女性的胸部在錢幣上算是完全從傳統的桎梏中解放了出來。

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是新古典主義藝術盛行的時代。文化領域內，來自宗教方面的約束逐漸降低，這使人們能夠重新將古代神話故事和民間流傳的各種傳說搬出來作為藝術創作的題材。

這其中，一個比較有名的案例就是英國帶有戈黛娃夫人的代用幣。

傳說中，戈黛娃原本是麥西亞的伯爵夫人。為了給百姓減稅，她屢次觸怒丈夫。最後，伯爵對她說，你要是敢裸體騎馬在城裡兜一圈，我就減稅。結果，愛民如子的伯爵夫人居然就真的照做了。

當然，這只是個傳說，是典型的「別人家的伯爵夫人」……因為一般來說，你家的伯爵夫人就只會跟著伯爵一起魚肉百姓而已……

無論如何，這個題材為那些用啟蒙運動的思想擤過鼻涕的19世紀藝術家創造了一次冠冕堂皇地畫裸體女人的機會，就像他們使用其他典故去畫裸體一樣。

對人體之美的追求在20世紀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以至於裸體出現在錢幣上不再會被詬病。

然而，當價值觀突破一定底線之後，人們的觀念就會出現反彈。我們可以看到，錢幣上對人體的描繪是帶有一定的潮流性的。當裸體雕刻流行一小段時間後，人們的審美就會重新轉回帶有一定紀律性的古典而規範的人體雕刻。反之亦然。

到了19世紀後半葉，錢幣上對於人體藝術的態度趨於平和。女性的裸體和身體曲線不再會像之前幾百年那樣迅速引起人們的激烈反應。人們更多的時候喜歡以一個整體來衡量藝術的內容，而非對任何一個人物的身體曲線過分敏感。

但是，你若是以為胸部至此就算是完全解放了，那可就大錯特錯。

裸體，或者胸部雖然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錢幣和紀念章上，但也有一些保守的國家直到20世紀依然不能接受錢幣上雕刻裸露的胸部這件事。

美國在1916年推出了一款全新的25美分銀幣，稱為「女神立像」25美分。這枚銀幣的正面雕刻著自由女神的立像，她手拿盾牌和橄欖枝，衣服從衣領處滑落，裸露著右側的乳房。

當保守的美國人看到這款銀幣進入流通的時候，他們徹底瘋了。這種過於開放的設計觸及了美國人羞恥心的下限，被指責嚴重有傷風化。

第二年，美國造幣廠迫於輿論壓力，給女神的袍子里加上了一層鎖子甲，將裸露的胸部擋住了。

就這樣，女神搖身一變，成了身披戰甲，手拿盾牌的神奇女俠。

話說回來，1910年代的美國人就算再保守，也不至於連一個裸露的乳頭也無法包容。對1916年25美分的指責更多是出於一種公眾輿論中本能的虛偽道德。

不過，能夠容忍公共雕塑和藝術作品中的裸體，卻嚴厲指責錢幣上的裸體，可見錢幣作為一種最重要的公共媒體，其道德基準在人們心中的地位之重要。

與錢幣上突兀的原創裸體設計相比，在錢幣上引用公共雕塑中的裸體似乎更容易讓人們接受。

1921年，適逢墨西哥獨立100周年，墨西哥發行了著名的50比索系列金幣。這一版金幣的正面雕刻著墨西哥獨立紀念碑頂部的女神肖像。

雖然女神胸部裸露，但既然紀念碑上的女神也是這個造型，那麼就沒什麼不能接受的了。

總之，到了20世紀，錢幣上對女性形象的描繪基本上恢復到了與古代世界相同的程度。

為紀念1953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加冕禮，英國發行了一枚別開生面的克朗。在錢幣的正面，伊麗莎白女王身騎白馬，威嚴而瀟洒。

雖然作為歐洲淑女的典範，女王沒有露出腿部，更沒有劈腿騎在馬上（女王是雙腿併攏側坐在馬背上）。雖然看起來有點狂野，但這個帶有女王騎馬肖像的錢幣，為戰後世界的人們呈現了一個自信、幹練、勇敢的英國女王，並讓人聯想到女王曾經從軍的履歷。

這是英王室一次完美的公關戰。這個騎馬的肖像後來又應用在1977年女王即位25周年紀念幣上，幾乎成為女王的標準慶典肖像。

女王騎馬肖像出現在錢幣上，是現代社會對女性社會地位的一次重要肯定。與胸部的解放相比，騎馬的意義更加深遠。

1551年愛德華六世騎馬像克朗銀幣，英國歷史上第一枚紀年銀克朗

詹姆斯一世騎馬像克朗銀幣

看到女王如此自信而能幹，英國在全球的殖民地紛紛表示感動，認為有這樣的女王當家，真是榮幸。

然後……它們就各自脫英獨立了……這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總之，這就是錢幣史上女性的胸部從被抹去到被解放的歷程。我們通過研究這個課題可以領悟到一個道理，那就是：胸部的歷史就是人類的歷史，胸部獲取自由的歷程也正是人類尋求自由的歷程。

當然，男性的小腿在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的過程中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這僅限於近代。如果想要詳細地了解人類這兩千年來如何自我束縛，又在抗爭中獲得自由，那麼胸部毫無疑問是最佳的參考標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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