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衰老是現實中神話的一部分

目擊衰老也是

2011年12月31日，王菲在跨年演唱會上亮嗓。

華語音樂史上第一次真正意義的直播式演唱會，以歌手王菲近來最愛的歌曲《塵埃》開唱，及至林夕所做的新歌《夢》作結。

如《夢》里吟唱的：「這夢想顛倒，就來了；這泡影衰老，要去了」。這曲因「樂」而來，終化為「幻」影的王菲式「好了歌」，寓言般地同時上演幻樂和幻滅，在映照歌者現場的吃力與盡興時，也折射2100萬直播觀眾的糾結與興奮——最終，一同終結了作為歌手本體意義上的王菲的黃金時代。

但在這之外，作為時代符號和傳奇神話的她依舊存在。衰老是現實中神話的一部分。目擊衰老也是。

在漫天是非中開場

這是一場事先張揚並充滿是非的演唱會。

大體算得上「德藝雙馨」的天后王菲，從來沒有在演唱會開始前，就遇到鋪天蓋地的風波和批評。

在過去的30年里，她一共只舉行過5次巡迴演唱會。這樣的演唱會次數對比她在華語樂壇的坐標意義和歌迷數量，實屬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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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最精彩的演唱會」與1998年的「唱遊大世界」演唱會

在2010年第5次巡演後，王菲在2016年上半年宣布將要舉行人生中第6次演唱會。但與過去所不同的是，這次只辦一場，在現場售票之外，將把整場演唱會免費向所有歌迷進行直播。

在發布會上，她表示多年來的一個心結是不能讓所有喜歡她的歌迷都能現場觀看演唱會。直播時代的到來，讓技術和平台能夠將這個曾經的幻想變成現實。

從市場供需關係來看，這次演唱會無疑是一次限量發售的商品。而王菲一直以來的矛盾，也在這僅此一場的演唱會中顯露無疑：一方面它是天下大同，所有人都能免費觀看的一次演唱會；而另一方面，它的稀缺性又決定了它必然會在觀眾和歌迷群體中引發高昂票價帶來的區隔和劃分。

想要讓買不了票、來不了現場的粉絲都能看到的只唱一場和網路直播，但演唱會各個環節尤其是售票環節失控運營，有人認為這是王菲貪婪而帶來的「涸澤而漁和「飢餓營銷」。

在這場單方面湧來卻無任何回應和辯解的質疑中，12月22日，演唱會開始前的一周，網紅王思聰在一檔綜藝節目中關於「這場演唱會爛掉了」和「誰買誰腦殘」的言論，將只此一場同時所有人可免費觀看直播的演唱會推向了輿論聲討的中心。

人的天性里，大抵是有眼看他人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的快感。

但這並非王菲面臨的第一大指控。自從2014年與前男友謝霆鋒在分手12年又重新在一起後，她就變成了微博上堪與「小粉紅」並列的另一大勢力——混合婦道黨、柏芝粉、大婆粉的這一人群的持續攻擊。

「不守婦道」、「老不要臉」、「不是好母親」、「三個孩子三個爹」是這些人對王菲噴射的最大惡意。與小粉紅群體的怪誕特徵一樣，這個群體同樣分享了前者的頑固、保守、無底線，以及龐大的數量。

2014年9月20日，王菲和謝霆鋒被曝時隔十餘年後複合，引發轟動。

在長達兩年的攻擊中，王菲離開了微博。但儘管已離開，但凡是涉及到她的微博下面，污名和謾罵已經令人訝異地成為了主流。而她龐大的粉絲群體，則隨著年紀的增長，成為了沉默的大多數，也因此鮮少有人在網路上去為曾經的偶像辯解和爭執。

就在情感生活和演唱會風波疊加帶來的巨大且雙重的爭議和「醜聞」中，人們開始懷疑，那個代表著時代符號和具有傳奇色彩的王菲式「神話」，就要因此破滅和終結了嗎？

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這場從頭被黑到底的演唱會，真的崩盤了嗎？

當12月30日晚間8點半，演唱會場館上海梅奔中心的射燈照亮全場時，爆滿無虛席的現場，給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有分析稱，王菲粉絲群體基本是70、80後，即「現在的社會主力，在網上撕逼的少，用實際行動支持的多，購買力還是很強的」。這一點也在演唱會結束後，騰訊方給出的觀眾大數據中得到了印證。根據統計，觀眾中的八零後和70後共佔到52%，而令人訝異的是，90後佔到了30%。

整場演唱會，觀眾表現得極度熱情，尖叫聲一直沒有停過。在持續約兩小時的演唱中，6年久未開唱的王菲最初還保持較為穩定的唱功，但進行到後半程，許是因嗓音疲勞和多年未規律練習，開始頻繁出現破音和跑調。

儘管這類情況在上一次演唱會中也時有出現，但今年更顯頻繁。然而面對「車禍現場」，網路上的絕大多數歌迷表示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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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其中似乎隱藏著一個沒有經過商議的共識：歌聲和演唱會，只是作為偶像的王菲的一部分。歌迷們賴以欣賞和願意為之消費的並不只是作為歌手的王菲，還有作為生活方式、價值選擇和審美意義上的「綜合體」王菲。

對於已經47歲的偶像，歌迷體現出驚人的寬容。他們認為她當得起這樣的對待。而王菲也在演唱會上提供了不少的驚喜和可供回味的瞬間。

開場的第一首歌是王菲三個月前剛發的新歌《塵埃》，其中那句「沒意義，無所謂方向，不想怎樣」據說是她近來最喜歡的歌詞。

等唱到第四首《你快樂所以我快樂》時，鏡頭掃過為母親王菲和音的竇靖童時，全場爆發出持久的驚呼。

這不就是傳奇的繼續么？

1997年，剛產女的王菲為女兒竇靖童創作了《你快樂所以我快樂》，20年後，和她一樣少年出道的竇靖童，已經站在台上為母親和聲，和母親同唱這首寫給自己的歌。

而在昨天同台之前，母女倆首次在演唱會同框，還是在1999年王菲「唱遊大世界」日本演唱會上。轉眼20年後，那個在母親歌中留下童稚笑聲的嬰兒，已經作為最不可忽視的新人之一出道。母親王菲則在演唱會的第20首歌，翻唱了女兒竇靖童創作的歌曲《The Way》，兩人在台上的笑聲和互動，令歌迷在短暫的瞬間翻閱了許多共同和私人的記憶。

除去竇靖童，台上和音的竇穎也令歌迷唏噓。她是王菲的前小姑子，也是演唱會音樂總監張亞東的前妻。圍繞王菲的神奇關係圈，由此可見一斑。這又有什麼呢，在李亞鵬為女兒李嫣舉行的生日聚會上，竇唯的母親還出現過呢。

而與演唱會的固有班底和過去5次演唱會的曲目相比，這次演唱的30首歌都顯得更加「私人化」。及至知天命之年的王菲，在歌曲的選擇中，覆蓋了自己的所有階段，有向自己歌唱生涯的啟蒙者鄧麗君致敬，亦在許多過去並不常演唱的歌曲中委婉抒發了心中思緒。對於全場只唱，不說一字的王菲，這並非是他人的臆想。

但由於衰老，體力不支和疏於練習，作為diva的王菲，從這場演唱會起，或許將不再名副其實。在這場兩小時的演唱會裡，她在2100萬觀眾面前，親手自己終結了作為歌手的黃金時代。

就像她在這場獨一無二的演唱會上所唱，「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紅豆》）； 一個一個偶像，都不外如此；沉迷過的偶像，一個個消失（《開到荼蘼》）。

可是我依然選擇愛你

在「知乎」上，有一個問題：關於如何評價作為歌手的王菲？

一個高票的答案說得寥落但也真實：這個問題提晚了，或者說知乎這個網站建得都晚了。晚得讓那些對王菲深有感情的人，能一口氣寫出很長很中肯評價的人，早已經隨著年齡增長變沉默了。

於是，我們只能從還在發聲的評論者口中去獲取某些尚且有效的闡釋。比如，今年8月8日王菲生日當天，高曉松在《曉松說》中有一段對王菲的評價，他認為王菲「就是這個時代的女人，王菲的所有的歌，她的這些唱片，唱的都是同一個東西，也是最打動我們的：「我知道愛情是什麼樣子，我知道愛情從開始是什麼樣子，也知道愛情結束是什麼樣子，我知道生活是什麼樣子，可是我依然選擇愛你」。

她和她的偶像，同時也是她作為傳奇的同類鄧麗君不同，「不是舊時代說，男人你是我天，你是我地」，而是「今天大家不是為你生為你死，是因為我愛你」。這背後是自1980年代以來，中國個人主義和個體意識的復甦與改革開放後股市生存與消費社會的大面積崛起。

而她作為時代偶像的意義，也就在於超出了音樂範疇，而具有普遍流行意義的時尚符號。而同作為「時代偶像」，王菲比貓王、鄧麗君要小一號，這是她所佔據的最獨特的一個坐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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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明星在生前已經被視作傳奇。上世紀90年代以降，在個人自我意識、都市生活和消費社會共同崛起的年代，她和她的歌、她的故事一起成為時代情緒表達之一。

幻樂現實，繼而不留

樂評人李皖始終對歌手王菲保有持續的探究熱情。他認為演唱會總是可以有所期待。因為它能帶來的唱片里得不到的信息：「王菲這個人究竟是怎樣的。我對她有很多猜測，我想驗證一下這些猜測對不對。在唱片里、MV里或者演唱會錄影帶里，一切都經過了篩選和加工。演唱會不同，它雖然也是精心布局的，但歌手全程在你眼前，你能感受細微和微妙的東西。」

就像這場演唱會的名字：幻樂。它矛盾，對立，卻又二元並統一。

「幻樂一場」完全是她自己定下的名字，她說，這名字一直存在於她的腦海中，「概念一直就有，幻是主題」。

按照她作為佛教徒的另一重身份來講，「幻」或許可以解為「 空，虛幻，虛空，幻相，夢幻泡影，鏡花水月」；而「樂」則是「色，歡樂，享受，從心所欲，世間色相」。

一個是真實的本質，一個是虛幻的本質。在真實和虛幻中，王菲認為「安全感來自：明白虛幻，繼而不留。」

這是王菲第一次沒有採用一個簡單暢達的名字來命名演唱會。幻和樂的矛盾，第一次從日常生活的領域進入一場個人的大眾演唱會。

同樣從演唱會的曲目里，我們能夠撿拾起王菲超我、自我之外的本我碎片。昨晚演唱的第18首歌叫做《分裂》。這幾乎是「幻樂」的另一對近義詞。

在迷幻的舞台上，兩個面向的王菲似乎在同時表達自己：「一面笑得天真無邪一面看破一切；一面愛得精疲力竭一面什麼都不屑；一面堅強面對一切一面需要撒野；一半熱一半冷；一面紅一面綠；驚天動地平平無奇；分裂，分裂」。

這樣的描述幾乎充斥王菲的前半生。在那裡，她被視為音樂天后，高冷女王，購物狂人，虔誠教徒，街拍教主，高中女生，貧嘴博主，麻將達人……

人們已經一邊習慣於看到在北京生活時，放鬆得幾乎和路人一般的王菲——她到胡同廁所倒過夜壺，在宜家買過傢具，在學校門口接過孩子。

1995年初夏，在北京某胡同蹲守已久的香港記者偷拍到了王菲的照片。

另一邊，人們從十餘年間源源不斷的八卦拍攝里，頻繁看到常年沉醉在香港購物中心裡瘋狂血拚的天后。她承認在香港就是「經常購置新衣，並且隨時換」。對時裝或者鞋包依舊「有著熾盛的貪慾」。

另一邊，作為虔誠佛教徒的她，在西藏諸多寺院和印度菩提伽耶，衣著樸素、素麵朝天地參加誦經和禮佛。此外，對各種駁雜的「大師」來者不拒，又讓坊間對這份「虔誠」心生質疑。

2014年9月9日，王菲在香港出席祈願法會。

一方面她最隨意，一方面她（至少她的經濟團隊）又最商業；一方面她最出世，一方面她又最入世；一方面她最超脫，一方面她又陷於消費社會不可自拔。這些看上去絕難統一於一人的矛盾標籤和生活場景，竟然奇蹟般地共存於她一身。但也許這也正是這個傳奇的真實和生機之處。

這泡影衰老，要去了

20年前，在一首叫做《出路》的歌里，王菲說：

我有很多問題 解決不了的問題

我討厭當明星 又希望引人注意

我想找條出路 到底有沒有出路

我信佛 這有沒有幫助

我試圖接近幸福 可什麼是幸福 我概念模糊

對於歌迷來說，王菲也一直是一個模糊和曖昧的存在。「她的人生一直困惑，價值觀長久晦暗不明」。林夕說《浮躁》時期的王菲「不太清楚自己，又想搞明白自己」，李皖認為，其實最深處的王菲一直如此，迄今也沒完全擺脫混亂迷惑。在與王菲是世家之交的台灣作家李敖看來，王菲的種種矛盾來自「優秀應付不了自困，知識跟不上傳奇」。

但大家卻又隱隱看到了一個布幕背後的輪廓。那個王菲是一個集合了唱腔，造型，演技，生活方式，女性價值觀的「綜合美學體驗」，她雖然蕪雜，卻也把破綻露得真實。

王菲對東亞傳統文化中女性，最大的意義或許就在於如何能夠最大自由的舒展自己，隨心所欲不逾矩，種桃種李種春風。

難怪有娛評人認為「女人有了受教育的權力，智力也不差，……那未來女人強大的模式是什麼樣的呢？」

「就是王菲、鍾麗緹那樣啰。開韁拓土自己賺錢，給自己的娃找爹，最大限度地掌控自己的人生。」

人生，終究幻樂或者樂幻一場。在中國這個大抵來說乏味多於趣味的國度，人們有幸在持續近30年的歌聲、電影、街拍、八卦里，一直目睹這個傳奇真人秀的最新進展，也是一件樂事。

「王菲或者王菲現象不可複製。」這或是歷史和個人際遇的偶然，或許是唱片工業已經沒落和娛樂產業已經劇變的必然。

就像昨晚歌迷們都在感慨的演唱會「結束得毫無徵兆」一樣，有一天，所有的傳奇和傳奇的主角都會在幻樂一場過後，幻滅。

王菲在這場獨一無二，無法盡述的演唱會裡，親手殺死了自己作為歌手的黃金時代。但這之外，作為神話和傳奇的她依舊在演進，等待被觀察，被解讀——對啊，被誤讀就是表達者的宿命。

視頻：夢（王菲幻樂一場演唱會）

於是，再來最後「誤讀」那晚的最後一首歌吧。有趣的是，這似乎是王菲整晚唱得最好的一曲，但畢竟是最後一曲了。衰老，告別，轉身，無謂，都在裡面了。

這夢想顛倒，就來了，這泡影衰老，要去了

不去也不來，也很好，這夢幻喧鬧，打擾了

風吻別芒草，剩塵埃路遙遙，朝來露水累了，回到泥沼懷抱

人聚了散了，就剛好，不聚也不散，好極了，

時間也到了，不打擾，有什麼未了，大不了

從「塵埃」而來，到「夢」戛然而止。王菲版的「好了歌」里，究竟是幻樂一場了，還是幻滅了一場？

王菲在昨晚這場獨一無二，無法盡述的演唱會裡，親手殺死了自己作為歌手的黃金時代。但這之外，作為神話和傳奇的她依舊在演進，等待被觀察，被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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