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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陽:貫穿中國古代宮廷鬥爭的土製偉哥

魏陽:貫穿中國古代宮廷鬥爭的土製偉哥



文 |魏陽

從宋代到明清,有不少看了醫書就覺得自己可以做醫生的士人。這些人並非專業醫生;但是自認為通曉醫術,常常自醫醫人。有時頗有應驗,被時人稱作神醫;當然也常有不小心把人醫死了的。這撥人,可以稱為「士醫」。


這類「士醫」和宋明之間著名的「儒醫」不同。


研究表明,自稱「儒醫」的是宋代以來不願被視作為方技一流的醫生,他們喜歡用士大夫的辭彙和禮儀,仿照儒家道統來宣傳自己的「醫統」,以和其他沒文化的醫生區別開來。這些「儒醫」依然是職業醫生。


「士醫」則不同,這群人根本不是職業醫生。但是由於當時印刷術的普及和醫學知識的廣泛傳播,他們自認為對醫學有了相當的了解和體察。當他們開始用自己掌握的醫學知識來給皇帝提供醫療建議時,政治便和醫學交織在一起,演出種種令人啼笑皆非,卻惹人深思的故事。

魏陽:貫穿中國古代宮廷鬥爭的土製偉哥



不過,吃這款土製「偉哥」弄出人命的,也有不少。唐代的白居易,曾在詩歌中友情提醒大家:「朝吞太陽精,夕吸秋石髓。徼福反成災,葯誤者多矣。」寫《鶯鶯傳》(在元代被改編成《西廂記》)的元稹,據說吃多了這款偉哥,導致未老先衰。白居易在詩中報導:「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這裡的微之,就是風流的元稹。


秋石在宋明之間依然廣受歡迎,成了居家旅遊,探親訪友的必備佳品。小說《野叟曝言》報導:「當今富貴之家,多有服秋石紅鉛者,並以為賄通饋送之物。」製作之法,也愈發講究,出現了「陽煉」與「陰煉」二法。陽煉,是傳統的用大火熬尿。陰煉,是把人尿放置一段時日,取攪拌後的沉澱物或上層浮漬,陰乾之後入葯,據說也有「補心生精,養血之至」的效果。


博學的蘇東坡發現,陰煉的秋石和鼻涕一起吞服,效果最好。他在《東坡志林》中建議:「冬至後齋居,常吸鼻液,漱煉令甘,乃咽下丹田。」陰煉出的秋石,要在「夏至後取細研,棗肉丸如梧桐子大,空心酒吞下」。

宋元之間推廣這款補藥,還有王鞏《隨手雜錄》,曾慥《類說》、《道樞》,孔平仲《孔氏雜說》,周煇《清波雜誌》,黃休復《茅亭客話》,葉夢得著《水雲錄》,沈括的《良方》,以及李道純《中和集》等一大堆名人筆記。


到了明代,秋石成了江南一帶的特產。家住南京的無錫人黃仁卿,據顧起元《客座贅語》記載:他「年九十猶健飲啖,對客拜起如壯年,御女無虛夕,至九十六而終。」如此性福而長壽,當然是因為烹煉食用秋石。他給秋石取了個極雅緻的名字,喚做「龍虎霞雪丹」。


這位黃老先生有一位姻親,名叫顧可學,從親家那裡學得了煉秋石的神技。顧可學本是個低級官員,在浙江參議的位子上,因為貪污而被迫退休,聲名狼藉;後來他向嘉靖皇帝進獻家中秘煉的秋石;皇帝「餌之而驗」,發現效果好極了。於是顧可學被召到北京,提拔為禮部尚書,專職為皇帝煉秋石。


專職熬尿,而官至尚書,在歷史上也算不多見,所以這位顧大人立刻聲名遠播。江南一帶的段子手,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吐槽的好機會;很快社會上就流傳:「千場萬場尿,換得一尚書。」吳方言中「尿」和「書」二字同音,所以笑話很押韻。段子流傳很廣,到了清代,還被編入笑話集《笑笑錄》中。據呂毖《明朝小史》記載,顧尚書走在大路上,大家都爭著叫他的雅號「嘗尿官」。


這樣捷徑弄來的官,在明代總要受到士大夫輿論的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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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味明代流行的補藥加春藥,就是紅鉛了,此物乃是用少女經血製成。據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箋》記載:制紅鉛,要找十三四歲的漂亮女孩子,稱做「美鼎」。最好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肌膚細膩,三停相等」。取其月經初潮,再用烏梅煎的水稀釋攪拌。取沉澱物,鋪在紙和絹布上,太陽下晒乾,去掉腥味,便做成了。據說「專主助血,其功甚大」。做好的紅鉛,加入乳粉、辰砂、乳香、秋石等材料,可煉成紅鉛丸,更便於服用。(見謝肇淛的《五雜俎》)


紅鉛顯然是明代人的發明;通過朝廷的表率,變得極為流行。明代的皇帝服用丹藥求長生、練采戰,有著悠久的傳統。從明成祖遷都北京開始,元代遺留在故宮中的密宗修鍊法門就在明廷中流行。從憲宗到武宗,都喜好任用西番僧,修鍊喜金剛。漢人文士把密宗的男女雙修和道家的房中術混為一談,在他們眼裡,這些宗教行為都是不折不扣的淫亂。

明代宮廷的密宗傳統,直到嘉靖朝才改變。武宗駕崩後,因為沒有子嗣,他的堂弟從湖北來北京做皇帝,是為明世宗嘉靖。嘉靖不曾在北京宮廷長大,對於密宗傳統很不感冒。他見到後宮裡呈現雙修體態的喜金剛佛像很吃驚,下令打碎銷毀。取而代之是,漢地本土的道家房中術。這是明代皇家修身傳統的重大轉折。


嘉靖偏愛我國漢地本土的補藥,尤其喜好上面說過的秋石,也喜歡紅鉛。據說,吃了紅鉛和秋石的嘉靖皇帝,果然優生優育。他的兒子,後來的隆慶皇帝,身體很棒,長大後和他老子一樣繼續服用紅鉛。不過,這款土製偉哥不能吃多。據說,隆慶服藥過量,以至於整天持續勃起,像撐了帳篷,不能上朝,成了士大夫喜聞樂見的段子。(「陽物晝不仆,遂不能視朝」,見《野獲編》)


隆慶的孫子,泰昌皇帝,更因為吃了士大夫推薦的紅鉛而送命;這就是有名的「紅丸案」。泰昌做太子時不得寵,總害怕被廢。一旦熬出頭,立刻縱情聲色,夜夜笙歌。即位一月不到,便病得一塌糊塗。御藥房提督太監崔文升,用了含有大黃、芒硝的猛葯,讓泰昌腹瀉不止。彌留之際,泰昌將大臣們召到病榻前,交代後事。這時,泰昌想起曾聽說一位鴻臚寺丞李可灼有救命的「仙丹」,便向首輔(相當於宰相)方從哲問起這事。


這位李可灼,據說一副仙風道骨模樣。被宣入宮後,李可灼立刻進獻「紅鉛丸」。泰昌吃了,身體發熱,食慾增加,感覺不錯。李可灼為了增加藥效,又給皇帝吃了一顆。幾個時辰以後泰昌便一命嗚呼。


魏陽:貫穿中國古代宮廷鬥爭的土製偉哥



這起醫療事故,掀起了腥風血雨。東林派官員,曾在之前的「國本」之爭中全力支持太子,所以很得即位後的泰昌的青睞。但如今皇帝暴斃,多年投資化為烏有,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東林派要求嚴懲崔文升、李可灼,順便要求首輔方從哲(東林的政敵)下台。而東林派的政敵們,也因此事聯合起來。這導致了後來魏忠賢的專權,反過來殘酷鎮壓東林派。明朝的黨爭,乃至後來的亡國,顯然和這起醫療事故,息息相關。


為了認定醫療責任,一時間,朝中人人參與醫學討論,人人成了醫生。獻葯的李可灼不是專業醫生,討論醫療過程的眾多官員士大夫,沒一個是專業醫生。可這些士人,討論起病情和藥理來,頭頭是道,比專業醫生還自信。在這人人可為醫生的時代,醫學概念變得極有彈性。在含糊模稜之處,醫理的闡釋便取決於現實政治的需要,成為政爭的利器。


關於泰昌的病,御藥房的太監崔文升用了大黃、芒硝這樣的葯。當時的東林派官員,大多是馬後炮,批評藥用錯了。其實,按照中醫理論,未必不對泰昌的症。因為泰昌的病既可說是「火動」,也可說是「虛怯」,看你怎麼說,看你想怎麼說了。


如果說是「虛怯」,那麼用泄葯則讓病情變本加厲,算庸醫誤國。比如,東林派的南京御史李希孔就上疏云:「文升以洞泄之葯,療虛怯之證,其為故不為誤,又復何疑。」光祿少卿高攀龍上言:「崔文昇故用泄葯,元氣不可復收,是明以葯弒也。」給事魏大中也上疏附和說:「至藏酖毒於女謁,俟元精耗損,憊不可支,而盪以暴下之劑,爍以純火之鉛,先帝彌留而不起矣。」晚明人朱國禎和後來的史家谷應泰都認為:「貞皇之病止是虛弱」(《涌幢小品》),泰昌死於「提督御藥房橫加攻泄」(《明史紀事本末》)。總之,死了人了,一定是藥用錯了。


魏陽:貫穿中國古代宮廷鬥爭的土製偉哥



但是細察皇帝的病情,卻發現並非這麼簡單。泰昌的病,當時也有人認為是「火動」,而非「虛弱」。同為東林派的御史王安舜就上疏說:「先帝之脈,雄壯浮大,此三焦火動。面唇赤紫,滿面火升,食粥煩燥,此滿腹火結。」


如果泰昌真是「滿腹火結」,用大黃這樣的泄火藥,並非全無道理。明代的御醫,很有用大黃起死回生的例子。


比如,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幾名宮女半夜造反謀害皇帝。睡夢中的嘉靖被勒個半死,昏迷不醒。當時的太醫院負責人許紳,就用了含有大黃的猛葯,讓休克了個把小時的嘉靖,蘇醒過來,一時傳為美談。給泰昌用藥的崔文升自然很熟悉這些前例。


士大夫不僅對泰昌的病症有分歧,對紅鉛的藥性也有爭議。王安舜與其他東林同志不同;他認為,泰昌的「火」症,並非死於崔文升的泄火藥,而是壞在李可灼的紅鉛上。因為紅鉛乃「純火之精也」,火上加火,才不可收拾。他說:「紅鉛乃婦人經水,陰中之陽,純火之精也。而以投於虛火燥熱之症,幾何不速之逝乎。」可是,為何紅鉛是「陰中之陽」呢?似乎沒有經驗上的論據。


同時代的李時珍就認為,「女子,陰類也,以血為主。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換言之,女人經血是「太陰」(見《本草綱目》)。所以不好理解的是,為何「太陰」的經血做成藥丸之後,就藥性反轉180度,成了「陰中之陽,純火之精」?


如果李可灼有機會自辯,大可以說紅鉛乃陰血與陽火相互調和,成了「陽中之陰」。況且,如果紅鉛真乃「陰中之陽」,而泰昌又確實如東林派所說是「虛弱」,那麼用它來補一補身子,從醫理看來也無可厚非。


明代的謝肇淛在《五雜俎》中說紅鉛丸「專治五勞、七傷、虛憊、羸弱諸症」,顯然是進補的好藥材。總之,對於這味明代才出現的新藥物,時人各自理解,牽強附會,難成共識。無論哪種解釋,都有點道理,也都有點勉強。


在傳統醫理見仁見智、模稜兩可之時,政治就成了決定性因素。


說泰昌虛弱,泄火就不妥當了,這足以讓東林派攻擊太監崔文升,進而批評首輔方從哲(東林的政敵)失職。而說泰昌的症是「火動」,則又可以說,同為「火」的紅鉛丸加重了病情。


最後,儘管崔文升和李可灼用的葯,一個泄火,一個助火,藥性正相反,但在東林派看來,怎麼說都是吃錯了葯。畢竟皇帝死翹翹了,黑鍋總要有人背。


於是,在掀動帝國政界的紅丸案中,「士醫」們大顯身手,翻雲覆雨。醫藥知識的普及,反而增加了傳統醫理的模糊性,讓政治變得更加波詭雲譎。


最倒霉的,還是給皇帝進葯的崔文升和李可灼。之前太醫許紳用大黃讓嘉靖起死回生的往事,崔文升一定很熟悉。只是這次,這二位的運氣實在差了點,在這場醫療賭博中輸慘了。


其實,即便是早年讓嘉靖起死回生的太醫許紳,面對瀕死的皇帝,也完全是在賭博。他說:「吾此葯自分不效,必先自盡。」(見鄭曉《今言》)就是說,我覺得葯大概起不了作用,所以我已經準備先自盡了。


雖然後來嘉靖奇蹟般的復甦,但是許太醫因為神經高度緊張,數月後還是因「驚擾」而死。換句話說,就是因為治病而被活活嚇死了。(「曩西苑用藥,驚憂所致。至今神魂不寧,百葯不效,……竟以此病卒」,見鄭曉《今言》)


可見,就算是代表了全國最高水平的太醫,對於用藥,有時也全無把握。這說明,並不能全以治療的成敗來評價傳統時代的醫生。某次傳奇般的成功,可能只是賭對了;不巧治死了人,也未必由於治療的思路不正確。


無論如何,經過了明末紅丸案的折騰,紅鉛是臭大街了。從此在醫藥傳統中絕跡,而且深為清代醫家所詬病。記載了紅鉛的醫書,都被認為是糟粕。就連《西遊記》,也順便開開紅鉛的玩笑。《西遊記》第二回中,菩提祖師問悟空要不要學「采陰補陽,攀弓踏弩,摩臍過氣,用方炮製,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並服婦乳之類」,悟空道「似這等也得長生么」。祖師道:「此欲長生,亦如水中撈月。」悟空問啥是水中撈月?祖師道:「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到底只成空耳。」悟空道:「也不學,不學!」


的確,用紅鉛來求長生是徒勞的。不過,明代「士醫」眼中的醫學理論,真的好似「月在長空,水中有影」。這些陰陽虛火的道理,彷彿菩提祖師所說,「雖然看見,只是無撈摸處」。正因為無撈摸處,才足以讓這些士大夫根據現實政治的需要,柔性的解釋,彈性的附會。


在虛實模稜之間,中國古代的宮廷政治,透過關於土製偉哥的爭論,顯示出了最弔詭的一面。


【作者簡介】


魏陽|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現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歷史系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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