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意見領袖到「直男癌」，是韓寒親手打碎自己的偶像光環

【1】

這場爆發，不需要誰帶節奏

就好像嫌年前的氣氛不夠熱烈似的，這兩天，韓寒用他新電影《乘風破浪》的兩首主題曲給年關將近無心戀戰的廣大網友打了一針雞血，掀起了2017年第一場關於「直男癌」和「女權癌」的罵戰。

大部分讀者都已經多多少少了解到這兩首歌被人詬病的點在哪裡了，這裡還是先簡單復盤一下。

發佈於1月20號的《男子漢宣言》是《乘風破浪》的主題曲，歌詞大意是「咱倆要結婚了我趁著喝醉跟你說說心裡話，你要無微不至伺候我照顧我還要養我的家，我沒本事又迷茫家裡的事全靠你了，至於出不出軌我也說不準呀。」

歌里這個「吃軟飯」的、拿妻子當奴隸使喚的男豬腳，和維護這首歌詞的人，激怒了很多女性網友，大家紛紛對這種性別不平等的婚姻觀念口誅筆伐。

當時也不乏人猜測後續還會有打臉的反轉，因為這首歌本身就改編自日本八十年代的「直男癌」歌曲《關白宣言》，而它還有另外一個版本《關白失腳》。在第二首歌里，大男子主義像芭拉拉小魔仙變身一樣變成了對老婆言聽計從的老婆奴。

果然第二天中午，韓寒微博發布了《男子漢誓言》，歌詞內容和網友所料一模一樣，大意變成了「老婆我給你當牛做馬我離不開你我什麼都聽你的你不要離開我」。

但是大部分覺得被冒犯的女性並不買賬，她們如法炮製出了女版《風雨同舟歌》，把原歌里那些沒擔當、沒責任、壓榨伴侶的特性全搬到了女人身上——

雖然我無情我冷酷，

我無理取鬧，

雖然我每月都要買包包，

鑽戒手錶跑車都想要，

冬天還得來個貂，

那你也得滿足本寶寶。

我不想工作，

沒有尊嚴也沒什麼。

就算風和雨，總是迎面過，

反正還有你，一個人扛著。

你不要哭呀，

你不要哭呀，

結婚不就是這樣，

找個男人照顧我嘛。

（作者：微博@魁梧小仙女）

然後評論中紛紛模仿支持原歌詞的人的口氣來諷刺——

與此同時，覺得歌詞沒什麼問題的人也在大肆抨擊這些反對者是一點就著、上綱上線的「偽女權」、「直女癌」，連「女權婊」這樣侮辱性的字眼都用上了。

雖然雙方吵得不可開交，但有意思的是，似乎大部分人都默認了這兩首歌是這部電影的營銷手段。

罵的人說，拿女性和女權問題當營銷的爆點，惡意製造反轉後又把火引到女權主義者身上，就是炒作博眼球。

挺的人則說，根據韓寒平時兩三天發一條的營銷模式，隔一天再發下一條符合他的套路，不存在惡意吊胃口炒作。

不知怎的大家都接受了營銷的設定，所以也有聲音猜測，也許鬧這麼大是因為背後有對家的人在帶節奏，煽動大家把直男癌這個黑點像滾雪球一樣滾起來。

但是這樣說的人似乎太低估了性別問題在當今中國互聯網的敏感程度。第一首歌發佈於1月20日10點05分，最早看到MV的這批人已經在第一時間表達了自己對歌詞的反感。

至少有很多人，並不需要別人來告訴她們這首歌很「直男癌」，就已經先感覺到自己被冒犯了。

這樣的反應可能累積於社會上對被強姦女孩的指責聲音，可能累積於女嬰仍在被不斷遺棄的事實，可能累積於少女被家人逼著嫁人生子的新聞……到韓寒這首歌發布的那一刻，怒火的集中爆發不需要誰來帶節奏。

韓寒的選擇也恰恰說明，他明白這個議題有多「火」。如果說這個時代的營銷是熱度為王，那麼韓寒確實準確地戳到了當今社會最敏感的痛點之一。

【2】

一潭更渾的渾水

那麼這樣一場「轟轟烈烈」的營銷，是成功的嗎？

影片的知名度確實上去了，討論隨處可見，但是對於影片的名譽和韓寒的個人名譽，似乎負面的聲音要遠遠多於正面的。

豆瓣的評分還沒開放，抵制的聲音已經殺來——

而關於韓寒本人，很多早年的爭議言論被起底了。比如有的是關於兩性交往的「潛規則」——

比如「我可以單方面開放式婚姻，你不能給我戴綠帽子」的邏輯——

我也不覺得共享有什麼敗壞道德的，婚姻應該是開放的，也就是說，在獲得了前配偶的理解和許可的情況下，你應當是可以疊加重複婚姻的，男女都應當是這樣。

（那你認為女性最重要的品質是什麼？聰明、賢惠還是漂亮？）嗯，就是千萬不能給我戴綠帽子，不要以為和別人上了床才是給你戴綠帽子，女孩認為和別人曖昧不清也不行，要女孩子不要水性楊花，這實在是很高的要求了。

被曝光婚內與其他女友交往的實錘也讓很多人無法接受。

現在，這些被挖出來的「直男癌」言行在很多人眼裡促成了這樣一個等式：

直男癌的歌=直男癌的電影=直男癌的韓寒

這個等式能不能百分百成立，誰都無法下個定論。韓寒到底是不是直男癌、是的話有多「直男癌」、他的「直男癌」在多大程度上滲透到這部電影，都不是能定量回答的問題。

但是現在情況已經這樣了，營銷已經做到這份上了，還能怎麼樣呢？

比較理想的一種設想是，韓寒有在他的作品中表達他的價值觀的自由，觀眾也同樣有不買賬的自由。這寄希望於一個完善的市場，一個對女權問題有成熟認識的輿論環境，觀眾會用口碑和票房會告訴他，主流的思潮是什麼樣的。

但是現實的情況遠遠沒有那麼理想，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社會中對女權問題的討論經常是一場混戰，互相扣帽子貼標籤，「田園女權」、各種「癌」各種「婊」滿天飛，甚至走向「仇男」、「仇女」的極端，但參與罵戰的人可能連性別問題的基本概念都沒搞清楚。

好好討論問題，本來就已經很難。

而韓寒的回應中，是這樣說的——

看上去這是美好的願景：理性討論，拒絕標籤和謾罵。可是實際上，這波營銷最終指向的是「過於敏感」和「上綱上線」的女權捍衛者。無論韓寒承認與否，這來自官方的蓋章都無形中給他的支持者發了一件用來攻擊異己者的武器。

兩首影響力巨大的歌，一個打哈哈迴避問題的回應，只會讓今後一段時間內討論女權問題的輿論環境變得更混亂，讓彌合裂痕變得更難。

的確，做營銷是當下沒得選擇的選擇，可是如果一定要分是非對錯，這個惡劣的後果恐怕是這一波營銷最大的「惡」。

【3】

什麼讓韓寒「泯然眾人」？

這兩天，有人對韓寒粉轉路，有人對他粉轉黑，有人乾脆黑轉鐵黑……歸根結底大致是同一種感情：失望。甚至很多人說，他活成了當年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那麼我們曾經對他的期望，來自哪裡呢？

大概是來自「年少輕狂」的他敢於、也願意為社會中不公正不平等的黑暗面發出聲音。

「出道」的時候，懟應試教育。

我們最終需要的人才是專長於一類的，當然我們也要有各科的基礎，不能從小學一年級就專攻什麼，為直達目的扔掉一切，這就彷彿準備要去公共浴室洗澡而出門就一絲不掛；但也不能穿了棉襖洗澡。我曾從《知音》雜誌上看見一個處境與我一樣又相反的人，他兩次高考數學物理全部滿分，而英語語文不及格，最終他沒能去大學，打工去了。所以，現在教育的問題是沒有人會一絲不掛去洗澡，但太多人正穿著棉襖在洗澡。（《穿著棉襖洗澡》）

成名之後，懟政府、懟體制、懟文壇的官僚風氣。

各位領導，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大家知道中國為什麼成為不了文化大國嗎？因為在我們大部分的講話的時候，各位領導永遠是放在第一位的，而各位領導都是沒有文化的。不光光是這樣，他們還是懼怕文化的，是審查文化，但是呢，他們又能夠控制文化，所以說這個國家怎麼夠成為文化大國呢？各位領導，你們說呢？（韓寒在廈門大學的演講）

當年，「公知」這個詞還不像現在這樣一說出口就自帶太多的評判和感情色彩，韓寒為自己做一個敢說的公知而驕傲——

「是的，我是個公知，我就是在消費政治，我就是在消費時事，我就是在消費熱點。我是消費這些公權力的既得利益者。大家也自然可以消費我，甚至都不用給小費。當公權力和政治能被每個人安全的消費的時候，豈不更好，大家都關心這個現世，都批判社會的不公，毒膠囊出來的時候譴責，貪官進去的時候慶祝，哪怕是故作姿態，甚至騙粉騙妞騙讚美，那又如何。面對政府，公權，政治，你不消費它，他很可能就消滅你。」

這樣一個韓寒，成了各大外媒周刊的封面人物、年度人物，奧巴馬來上海會邀請他參與青年論壇，「選韓寒當市長」成了互聯網熱帖，甚至想上訪的老百姓會把自己的資料寄到韓寒老家……

但今天的我們早就不會再提起讓韓寒去從政這茬兒了，因為誰都看得出來，他在轉型。

10年創辦雜誌《獨唱團》但只辦了一期就夭折；

2011年底寫了著名的「韓三篇」，討論革命、自由、民主的調調讓很多人懷疑他被「招安」；

12年陷入方舟子發起的代筆質疑和倒韓風波；

年末被拍到的「小三」還讓他在私生活上也矮了一截。

後來的韓寒本人和文字發生的交集越來越少，他去開發APP，去拍電影，去炒國民岳父，去成立影視公司，去開餐廳，去出版小鮮肉作家的書。換句話說，他去認真尋找賺錢的門路了。

賺錢無罪，甚至賺錢的行為和年輕時立下的「不接廣告」、「不商業化」、「不開微博因為140字賺錢太快」的flag衝突，在韓寒看來應該也沒什麼好羞恥的，因為他很坦誠地面對自己的變化，他這樣寫道——

之前那些年，你們只是看到我在表象上的火了，我寫了一些雜文，憤世嫉俗，批判社會，事實上也沒有做任何實質性的事情。……當然，也可以很驕傲地說，社會變得越來越好，我也有一份功勞。但事實上，真的是這樣嗎？對於這個世界的創造，對於很多事情的收穫，就只是坐在家裡寫一些雜文，寫個一兩千字，當所謂的「鍵盤俠」。那個時候雖然大家看我非常正義凜然的樣子，但歸根結底，還是「鍵盤俠」的一種，稍顯高等一點罷了。

在三十而立的韓寒眼裡，有價值的去改變世界的方式，已經變了——

以前我覺得，要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也許靠雜文，也許靠勇氣，也許靠爭論，後來我發現，其實不完全是這樣。要讓這個世界更好，更多是靠科學和商業。

韓寒成立亭東影業的發布會

所以他不再用筆向社會問題和體制弊端開炮，取而代之的是拓展他的商業版圖。

韓寒一定是很聰明的，他做過成功的暢銷作家、賽車手和APP開發者，後來他學習微博營銷電影的那一堆套路也學得極快。

反應快的人早知道他已經從「鍵盤俠」的世界抽身了，反應慢的人卻還希望他是一個理想化的正義鬥士，為了不公正的一切發聲。

在大家熱切關心的性別平等和婚戀觀等問題上，這一次我們看到的是他拿這樣嚴肅但敏感度高的議題去引爆炒作，也看到他自身關於兩性的價值觀中不被很多人認可的部分。很多人仍在習慣性地期待他的作為能讓社會變得更好，但這次的結果讓期望落了空。

是韓寒商業化的錯？是人們盲目樹立偶像、盲目在他人身上寄託希望的錯？

這時候，「小孩子才分對錯，成年人只看利弊」這句話，從未這麼刺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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