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賈府是如何過春節的

作者 潘學軍

笑語歡聲辭舊歲，熱鬧喧闐迎新年。

賈府上下正忙碌著年事，先是：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與鳳姐治辦年事。

又是：

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神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從臘月初開始，至臘月二十九日準備完畢：

到了臘月二十九日，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板，煥然一新。

年味越來越濃了......

一、忙年事：展現一幅幅絢麗的民俗畫面

首先是打掃宗祠和懸影。

「當下已是臘月，離年日近，王夫人與鳳姐治辦年事。」「且說賈珍那邊開了宗祠，著人打掃，收拾供器，請神主，又打掃上房，以備懸供遺真影像，此時榮寧二府內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臘月，榮國府的王夫人與鳳姐和寧國府的賈珍正忙年事。」祭祖要「懸影」和「拜影」的習俗，在一些史料典籍中有記載，如明代劉侗、於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場》載：「十二月三十日，……夜以松柏枝雜草柴燎院中，曰燒松盆，區歲也。懸先亡影像，祀以獅仙斗糖，麻花饊枝，染五色葦架竹罩陳之，家長幼畢拜，已各自拜，曰辭歲。」寧國府是長房，賈家宗祠設於寧國府中。賈珍是族長，祭祀前的準備工作，按禮由他做準備。「懸影」的「影」就是祖先的畫像，祭祀時懸掛著，供大家瞻拜。第三十一回也寫到拜影的事情，林黛玉說：「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來，住了沒兩日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過年要祭祖，以表示對祖先的崇敬和緬懷，並期待祖先庇護。

其次是換門神、換符、貼對聯。

「到了臘月二十九日，各色齊備，兩府中都換了門神，聯對，掛牌，新油了桃符板，煥然一新。寧國府從大門，儀門，大廳，煖閣，內廳，內三門，內儀門，塞門，直到正堂，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的兩條金龍一般。」其中的換門神、貼聯對、新油桃符都是有著悠久歷史的過年風俗。清人潘榮陛《帝京歲時紀勝》中《歲暮雜務》載：「送灶神後，掃除祠堂舍宇。」我們熟知的宋代王安石的詩「總把新桃換舊符」，「桃符板」中的「桃」，諧音「逃」，在中國傳統的習俗里，它有驅鬼吉祥之義。

「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勛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已後兒孫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寧榮。」這些門聯都是御筆所書，體現了賈家與皇家的非凡關係。

再次是準備年貨和分發年貨。

黑山莊烏進孝庄頭給賈府送來一大批「年貨」，長長的一張「年貨」單子，上面寫滿了：鹿、獐子、麅子、暹豬、湯豬、龍豬、野豬、家臘豬、野羊、青羊、家湯羊、風乾羊、鱘鰉魚、活雞鴨鵝、野雞兔子、熊掌、鹿筋、海參、鹿舌、對蝦、柴炭、玉田胭脂米等等，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都有了。賈家是大族，過年自是奢侈糜費，與一般人家不同。除此之外，還有一長串的過年祝福和問候：「門下庄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並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榮貴平安，加官進祿，萬事如意。」賈珍說烏進孝是個「老砍頭」，倒有些意思，而賈蓉說不要看「文法」，取個吉利罷了。取個吉利，這就是中國人過年的傳統。

過年和除夕祭祖是要分發年貨和供品的。烏進孝送來「年貨」之後，接著賈珍命人收拾完備供器。賈珍靸著鞋，披著猞猁猻大裘，在廳柱下石磯上太陽中鋪了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閑看各子弟們來領取年物，以備過年和作上祭的供品用。

再者是領春賞上供，準備過年。

賈府除了準備充足的「年貨」，為辦「祖宗的供」，還按例到朝廷領皇上之恩典即「春賞」。賈家是皇親國戚，與一般官員和普通百姓不同。儘管銀兩不多，但這是一種榮耀和體面：一則是托祖宗福，二則體現一種特殊的地位，三則是沾恩錫福。賈家不仗著這些許銀子上供過年的，按賈珍的話說是「咱們那怕用一萬銀子供祖宗，到底不如這個又體面」。

做好祭祖的系列準備工作，接著就是舉行盛大莊嚴的祭祖儀式了。

二、祭祀習俗及祭祀供品：散發出濃郁的滿族特色

在小說第五十三回中，曹雪芹寫道：「原來寧府西邊另有一個院宇，黑油漆柵欄內五間大門。」點出了賈府宗祠位於西。賈府宗祠位於西，例同滿族風俗。滿族以西為上。清人福格《聽雨叢談》記載：「八旗祭祀，設位於西。」據滿族創世神話說，天母阿布卡赫赫方向女神給人類指方向，最早指明的方向就是西方。

祭祀供品中，同樣也體現出濃濃的滿族特色。

清人汪啟淑在《水曹清暇錄》中記載：「冬時關東來物，佳味甚多，如野鴨、鱘鰉魚、風乾鹿、野雞、風羊……」其中點到「關東」，又講到「鱘鰉魚」等物品。這些來自東北的特產，可與烏進孝的「貢單」對看，體現了滿族的特色。尤其是鹿，滿族人對鹿肉情有獨鍾。祭祀中也用鹿。據史載，雍正時建吉林望祭台，祭祀長白郵神用的供品就是鹿。烏進孝送來貢物後，賈珍吩咐賈蓉：「將方才各物留下供祖宗的來，將各樣都取了些。」這說明，賈府祭祀，其中也用鹿。除此之外，在過年及其它重要的節日里，朝廷還把鹿肉作為禮物賜給官員。清代對三品以上的官員，朝廷按制在臘月都要賞賜鹿肉。清人林則徐《林則徐日記》，有一則寫於道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的日記：「幫貢差曹正全回楚，奉到恩賞『福』字、『壽』字兩幅，狍鹿肉一總封，恭設香案敬領。」朝廷將「福」字、「壽」字和鹿肉一起賞賜大臣，隱含有福、祿和壽吉祥之意。有研究者認為，「鹿」的諧音是「祿」，有吉祥之義。由此可見，鹿在滿人生活和政治中都居於重要的地位。

三、除夕祭祀禮儀美輪美奐：莊嚴肅穆，長幼有序，男女有別

除夕，有除舊布新的吉祥寓意，是中華民族眾多節日中，最熱鬧最喜慶最隆重的節日。據說除夕祭祀起源於殷商時期的祭神儀式，隨著時代的流變，不同朝代也有著不同的稱呼。祭祀之禮是中國最古老的禮儀之一。千百年來，除夕夜要祭祖接神，緬懷祖先，祝福來年。明代湯顯祖有詩：「華年當此夕，兒女足喧闐。盡燭延親客，長筵奉祖先。」這就是除夕祭祖的生動寫照。

曹雪芹對賈府除夕祭祀的描寫，文字古艷。祭祀禮儀莊嚴肅穆，有昭有穆，長幼有序，秩序井然。它不但蘊涵著豐富的禮文化，而且散發著賈家詩書翰墨之族的文彩之光、儀式之美和蒸嘗之盛，把禮文化演繹得美輪美奐。劉姥姥贊賈家是「禮出大家」，名副其實。

小說中，曹雪芹是這樣描寫賈府除夕祭祀時的場面的：

裡邊香燭輝煌，錦障綉幙，雖列著些神主，卻看不真切。只見賈府諸人分昭穆，排班立定。賈敬主祭，賈赦陪祭，賈珍獻爵，賈璉、賈琮獻帛，寶玉捧香，賈菖、賈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樂奏，三獻爵，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退出。眾人圍隨著賈母至正堂上。影前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著寧榮二祖遺像，皆是披蟒腰玉，兩邊還有幾軸列祖遺影。賈荇、賈芷等從內儀門挨次站立，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賈敬、賈赦。檻內是各女眷。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系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與他妻子，他妻子又傳與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與王夫人。王夫人傳與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直至將菜飯湯點酒茶傳完，賈蓉方退出下階，歸入階位之首。當時凡從文傍之名者，賈敬為首，下則從玉傍者，賈珍為首，再下從草頭者，賈蓉為首，左昭右穆，男東女西，俟賈母拈香下拜，眾人方一齊跪下。將五間正堂，三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跪的無一空地。此時鴉雀無聞，只聽鏗鏘叮噹，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並起跪靴履颯沓之響。

從上面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誰是主祭，誰是陪祭，誰獻帛，誰捧香，什麼人在儀門外，什麼人在儀門內，檻內是什麼人，檻外是什麼人；傳菜次序誰先誰後，等等，都有條不紊，秩序井然。程序一道接著一道，沒有絲毫的差錯。這就是中華傳統文化中禮的等級森嚴的特點。過年時一般人家很重視除夕祭祖，何況賈府是豪門望族？曹雪芹描寫恢宏的祭祀場面，既古艷典制又細緻入微，難怪脂批讚歎說：「噫，文心至此，脈絕血枯矣，誰是知音者！」

四、爆竹聲聲，燈燭輝煌：行禮散發壓歲錢，熱熱鬧鬧過大年

故歲新年，辭舊迎新，晚輩給長輩磕頭行禮拜年，長輩給晚輩壓歲錢，並互相祝福和問候。

祭祖完畢，大家從寧國回到榮國，給賈母行禮：

眾人圍隨來至賈母正室之中，亦是錦裀綉屏，煥然一新。當地火盆內焚著松柏香、百合草。賈母歸了坐，老嬤嬤們來回：「老太太們來行禮。」賈母忙又起身要迎，只見兩三個老妯娌已進來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讓了一回。吃茶去後，賈母只送至內儀門便回來歸坐。賈敬、賈赦等領諸子弟進來，賈母笑道：「一年家難為你們，不行禮罷！」一面說著，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俱行過了禮。左右兩旁設下交椅，然後又按長幼挨次歸坐受禮。兩府男婦小廝、丫嬛亦按差使上中下行禮畢，散押歲錢、荷包、金銀錁，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畢，賈母起身進內間更衣，眾人方各散出。那晚各處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內設著天地紙馬香供，大觀園正門上也挑著大明角燈，兩溜高照，各處皆有路燈。上下人等皆打扮的花團錦簇，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鬧，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賈母是賈府最高長者，祭祖完畢，賈府上下向賈母及同輩妯娌行禮，先是賈敬、賈赦領族中子弟，男一起女一起向賈母行禮，再到僕人丫嬛行禮。禮畢，散發壓歲錢，然後吃合歡宴，燃放爆竹，燈燭輝煌，人來人往，笑語歡聲，絡繹不絕。賈府過年，吉祥熱鬧，喜氣洋洋。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曹雪芹寫賈府除夕祭祖，場面井然，肅穆有致；過年則是燈燭輝煌，笙歌華筵，爆竹聲喧。讀後，使我們感受到了賈家作為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的文彩之光、儀式之美和蒸嘗之盛。「肝腦塗地，兆姓賴保育之恩。功名貫天，百代仰蒸嘗之盛。」「勛業有光昭日月，功名無間及兒孫。」除夕祭祀以期兒孫牢記祖先教誨、詩禮傳家及香火綿延不絕的良好願望。也使我們感受到中華悠久禮文化的韻味——美輪美奐，和其中所蘊含的綿綿不絕的祝福和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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