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讀紅樓 談《紅樓夢》的細節

作者 宋新宇 首發於紅樓夢學刊微信訂閱號

1.賈母的警告。小說第四十回，賈母諸人帶著劉姥姥游大觀園。到了荇葉渚，大家上船，王熙鳳心血來潮，立在船頭，想要撐船。「賈母在艙內（對鳳姐）道：『那不是玩的！雖不是河裡，也有好深的。你快給我進來！』」乍看之下這不過是長輩隨口對孫子媳婦的提醒，其實這段話里大有文章：賈母年輕時曾經溺過水。在小說第三十八回，史湘雲請賈母在藕香榭賞桂吃蟹。賈母在藕香榭憶及年少往事，說藕香榭令她想起她家的枕霞閣：「……我那時也只像他姐妹們這麼大年紀，同著幾個人，天天玩去。誰知那日一下子失了腳掉了下去，幾乎沒淹死……」所以王熙鳳一時調皮的行為才會令賈母感到緊張和後怕，因為賈母畢竟是「過來人」！所以賈母的話並非隨口的提醒，而是急切的警告，讀時應想像賈母喝厲的口吻和急切的表情。同船的還有王熙鳳的兩位姨媽王夫人和薛太太，而警告王熙鳳小心落水的卻只有賈母，不是因為王夫人和薛姨媽不愛王熙鳳，而是因為她倆以前沒有過落水的經歷，也就想不起來提醒。

2.少了的戒指。小說第三十一回，湘雲來賈府，帶來了四個戒指：「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是給四個重要的丫鬟的。只隔一段，因賈母讓湘雲去園子里逛逛，湘雲答應，原文講：「湘雲答應了，因將三個戒指兒包上，歇了歇便起身要瞧鳳姐等去。」剛還講，四個戒指給四個人，卻又如何變成了三個？原來，史湘雲一入賈府，便至賈母處，鴛鴦是賈母的丫鬟，不在大觀園裡住。曹雪芹不明寫「湘雲把其中一枚戒指送給鴛鴦後，遂往園中去」，而是輕描淡寫地說「將三個戒指兒包上」，讀者若細查，便瞭然於胸：少的那個戒指是已經給了鴛鴦的了。如此小處見文筆之細膩。

3.通情達理的平姑娘。小說第六十五回，賈璉的小廝興兒給尤二姐說賈府諸人的短長，提到平兒時說：「倒是跟前有個平姑娘為人很好，雖然和奶奶一氣，他倒背著奶奶常作些好事。我們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過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小廝求平兒的情節，早在第三十九回就有描寫。第三十九回，賈母想和積老的老人說話，平兒帶著劉姥姥去，就在這短短的去的路途中，曹雪芹見縫插針，寫兩個小廝趕著平兒叫「姑娘」，其中一個還要和平兒討半日假，平兒說：「……都商量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纏。……」眾小廝對鳳姐兒是又恨又懼，怎麼可能會找她請假？平兒通情達理好說話，極得眾心。

4.探春的陳設。小說第四十回，賈母劉姥姥諸人來至探春的房間，寫探春屋內陳設極其華麗：「當地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著各種名人法帖並數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還有米芾的畫和顏真卿的字等等古董，不一而足。珍寶古玩，可能是祖上遺留，不足為奇，但如此眾多豐富不俗的文房諸器，探春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中女孩兒，從何處得來？其實是曹雪芹是交代過來路的，這條來路是寶玉。小說第二十七回，探春和寶玉一處說體己話：「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好輕巧玩意兒，替我帶些來。」可見，探春常把自己的體積錢交給寶玉，教他給自己帶一些「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

5.相似的話語。小說第三十三回，賈母惱賈政打寶玉，斥賈政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無獨有偶，第三十五回，寶釵惱薛蟠胡鬧，幾乎說了相同的話：「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了！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著我們娘兒們，你是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就心凈了！」仔細比較這兩句話的句式、用詞、口吻、含義、感情和表達效果，何等相似！這兩句話都出自於一家的婦女之口，出於對家中佔有重要地位的男性成員的不滿，用帶有明顯反諷意味的口吻過度忖度對方的行事動機，然後以自己絕對弱勢的婦女身份向對方要挾，變相地體現出了自己在這個家庭中的重要地位。值得注意的是，寶釵一進入賈府便獲得了賈母的喜愛，這並不是沒有原因的，也因為兩人在行事做派上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6.太太的屋裡。小說第三十七回，麝月念及放在太太屋裡的聯珠瓶說：「太太屋裡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那個主兒的一夥子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黑心弄壞了才罷。」聯想到前面第二十五回賈環成心將燈油撒到寶玉臉上、趙姨娘暗合馬道婆魘魔法害寶玉和第三十三回賈環在賈政面前誹謗寶玉這三件事，我們不難猜出這一夥子人便是以趙姨娘賈環母子為首的一干人等。無獨有偶，第四十九回，薛寶琴初至賈府，湘雲亦叮囑她：「你除了在老太太眼前，就在園裡來。這兩處，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別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耍咱們的。」可見，趙姨娘賈環人等是人所共惡的，在大觀園的女兒心目中，無論丫鬟還是小姐，他們都是壞人和閑人的代表。湘雲講完這一番話，寶釵、寶琴、香菱和鶯兒都笑了，側面描寫趙姨娘和賈環的嘴臉，呼之欲出。

7.金釧兒與井。金釧兒和寶玉調情時說：「金簪兒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結果一語成讖，她自己最後投井而死，這是一般的《紅樓夢》愛好者都知道的，但是在書中，金釧兒和井之間的瓜葛未止於此。小說第四十三回，寫鳳姐兒生日，寶玉躲到水月庵來偷偷祭奠金釧：「命焙茗捧著爐，出至後園中，減一塊乾淨地方兒，竟撿不出。焙茗道：『那井台上如何？』寶玉點頭，一齊來至井台上，將爐放下。」金釧兒因說「井」被逐，投井而死，不忘舊情的寶玉祭奠她也是在一口井的井台上，何巧至此？其實水月庵乃修行之所，出家人是常收拾的，一塊兒乾淨的地方如何找不出來？只不過是焙茗的話暗中點中了寶玉的心事罷了。

8.寶釵談「愁」。寶釵好談「愁」字。「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這是使薛寶釵奪了魁的《詠白海棠》詩中最雋永的一句。薛寶釵不僅自己作「愁」詩，也杜撰別人的「愁」詩。「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節，輪到寶釵時，寶釵便說了一句「處處風波處處愁」，這句詩的出處一直闕疑，可能是寶釵就唐代薛瑩「煙波處處愁」增字得來。那麼寶釵到底在愁寫什麼呢？寶釵和黛玉還真交代過。「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一節，寶釵便對黛玉說：「這有什麼放在嘴裡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

9.象窗戶一般的小廝。興兒是賈璉的心腹小廝，賈璉偷娶尤二姐後，常留下他照看。小說第六十五回，尤二姐尤三姐問著他的話兒，從他的口中得知賈府內人物的大致樣貌。興兒就像一扇窗戶一樣，使尤二姐等人看到了王熙鳳、平兒、李紈、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寶釵和寶玉等人平時的行事為人。但是窗戶的特點是這樣的，窗戶外的人通過窗戶能看到外面的風景，窗戶外的人同樣能透過窗戶看到屋內的樣子。賈璉偷取尤二姐事發後，王熙鳳正是從小廝興兒的口裡，問出了偷娶尤二姐的前後情狀。在尤二姐面前，興兒罵得王熙鳳無可無不可。在王熙鳳面前，興兒則畏懼得像一隻小雞子。一面是恨，一面是怕，這窗戶的兩面也折射出人性的兩個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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