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學榮：讀史寫史，要講邏輯

馮學榮：讀史寫史，要講邏輯

一個歷史學者，如果不具備最基本的邏輯思維，那麼在寫文章做學問的時候，經常會寫下一些令後人恥笑的文字，今天我舉個例子，談談邏輯思維在讀史寫史中，是多麼的重要。

今天舉的，是大清帝國北洋水師的官兵在主炮上晾衣服的例子。

我們許多的歷史愛好者都讀過這麼一段歷史敘事，說是大清北洋水師的軍艦在主炮上晾衣服，被日本人看到了，日本人據此判斷：大清水師紀律鬆懈，不堪一擊。

是不是很耳熟？

近些年有許多歷史學者質疑這段敘事，他們翻出檔案資料，證明北洋水師軍艦的炮管距離甲板有三米高，不可能爬上去晾衣服，還有的歷史學者從艦艇的保養角度去質疑，說搭在炮管上的不是衣服，而是抹布，等等這些研究，在我看來，其實都是白費力氣。

為什麼說是白費力氣呢？因為，方向錯了。

問題不在於北洋水師的炮管上有沒有晾衣服，問題在於「炮管上晾衣服」和「有沒有戰鬥力」這二者之間，有沒有必然的邏輯關係。

答案是：二者之間，沒有邏輯關係。

北洋水師在炮管上晾衣服如果能證明北洋水師戰鬥力不行的話，它的邏輯鏈條必然是這樣走的：

炮管上晾衣服證明晾衣服的兵散漫證明整個艦隊散漫證明整個艦隊不能打仗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這個邏輯的第一環，就不嚴謹。不信？你到法院去起訴我，說我把內褲晾在廚房裡，證明我全家都散漫，進而證明我們全家戰鬥力不行，你看法官怎麼判你？法官會判你：證據不足，推理欠嚴謹。

我為什麼要把內褲晾在廚房裡？很簡單，那天我家陽台晾滿了，特殊情況，只好晾在廚房裡，你看到我把內褲晾在廚房裡，能證明什麼？什麼都證明不了。

同理，北洋水師有人在主炮上晾衣服，能證明什麼？我的看法是：什麼都證明不了。

在主炮上晾衣服，能證明北洋水師紀律散漫嗎？能證明北洋水師不敢打仗嗎？證明不了，炮管上搭了件衣服，既不影響操練，也不影響發炮，更並不影響鄧世昌帶領部下、駕駛艦艇與日艦同歸於盡的士氣。

在炮管上晾衣服，也許能證明該艦的長官不拘小節，但這也非常牽強，只能說是「也許」。然而在歷史上，部隊首長性格不拘小節、但是能打勝仗的例子多的是；部隊首長性格嚴謹，但是部隊總打敗仗的例子，也多的是。

決定一支部隊能不能打仗，有相當多的決定性因素，例如武器裝備，例如軍事技術訓練水平，例如官兵士氣，例如主帥的指揮水平…….等等種種，總之，你在哪裡晾衣服，都不是決定性的因素，並不能說明什麼大問題。

古人說「窺一斑而知全豹」其實是錯的，你看到一個斑點，並不能說明你看到的是一隻豹，有可能你看到的只是一塊石頭，有的時候，石頭也可以有斑點。

北洋水師在主炮上晾衣服這件事，如果能證明北洋水師沒有戰鬥力，那麼以下的邏輯一樣也能夠成立：「不打領帶的男士不是好員工」、「乳房小的妹子不是好媽媽」、「鬍子沒刮乾淨的男人不是好丈夫」……這些都不能成立，顯而易見。

一個人的邏輯思維是否合格，其中一個重要觀察點是看他能不能在錯綜複雜的事物中，構建正確的因果關係，如果一個人所構建的因果關係漏洞百出，那麼可以說明這個人的邏輯思維並不及格，需要接受再教育。

如果「炮管晾衣服」可以證明「部隊不能打仗」，我們不妨用同樣的邏輯，去觀察歷史上另外一些武裝部隊，我們可以顯而易見地看到，這種邏輯有多麼荒謬。

我們觀察二戰時期的美軍，我們會發現他們嚼口香糖，口袋裡還揣著黃色雜誌，如果我們不了解美國人的文化，僅憑表面的觀察，那麼我們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美軍嚼口香糖、看色情雜誌，這樣的部隊，萎靡輕浮，不可能打勝仗」，然而事實呢，二戰時期的美軍，是當時世界上戰鬥力最強的部隊，沒有之一。

我們觀察長征時期的紅軍，我們會發現他們衣衫襤褸，頭皮耳垢外露，如果我們不深入了解他們的處境，僅憑最表面的觀察，我們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這種叫花子部隊，連澡都不洗，衣服也不換，連最起碼的軍容都沒有，不可能有戰鬥力」，然而事實呢，當年紅軍的戰鬥力，秒殺當時中國絕大部分的軍閥部隊。

我們觀察侵華日軍，我們會發現他們戰時強姦婦女，平時在慰安所排隊搞女人，如果我們不了解日本人的文化，僅憑肉眼觀察，那麼我們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這種色鬼部隊，毫無軍紀可言，絕對不堪一擊」，然而事實呢，當年侵華日軍的部隊，是當時世界上戰鬥力最強的陸軍之一。

讀到這裡，我們可見，僅憑一兩個細節而對一個複雜事物進行主觀推測，是多麼的不靠譜：

美軍嚼口香糖，不能證明戰鬥力不行；

美軍看色情雜誌，不能證明戰鬥力不行；

紅軍衣冠不整，不能證明戰鬥力不行；

日軍嫖娼好色，不能證明戰鬥力不行；

同理，北洋水師在炮管上晾衣服，也不能證明戰鬥力不行。

然而在這件事上，要反省的不僅僅是歷史學家，更要反省的，是廣大的歷史愛好者和文史讀者，當年從歷史讀物里讀到「北洋水師在炮管上晾衣服，說明這個艦隊不堪一擊」這種文字，為什麼不立即發出應有的質疑。

答案是：填鴨式的應試教育，只能培養反智的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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