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深情的人，只是沒醉過

我妹妹是個養寵物達人，養過無數種千奇百怪的東西——龍貓、兔子、倉鼠、鸚鵡、灰貴賓。

初三那年暑假，她養的是只兔子，毛色不純，夾雜了一些灰，眼睛圓溜溜的，倒是很動人。因為即將升學，家裡人送她去上夏令營，一個月不在家，回來的時候，舅舅告訴她，兔子死了。

死因很公開透明。兔子放家裡太臭了，有股暖烘烘的臭味，讓人厭煩，所以就把籠子擱到了陽台上。但畢竟酷暑，兔子耐不過高溫，就熱死了。妹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兩天，之後就開始吃素了。

那時她年紀小，我呢，自命懂事，沒少跟大人一起奚落她——就是只兔子啊，還送你去夏令營呢，好幾萬，你怎麼不念這個好？

我可能不幸，越長大，越走偏。不吭一聲往家裡抱回了一隻狗，從此主業寫論文，副業撿狗屎。當然，也可能是顛倒的。

我奶奶來我們家，一進門，看見我抱著狗，一聲聲喊「釀寶」，語氣肉麻。它用舌頭舔我的臉，我還倍覺榮幸，全然忘了三分鐘前它也這樣舔過桌角。

她震驚了，指著狗跟我媽說，它能用來幹嗎？

我媽思索片刻，答：能鍛煉身體吧。你孫女為了給它拍照，都快學會劈叉了。

之前新書宣傳期，去高校演說的時候，底下的同學八卦，問我在感情里最難忘的事情是什麼。

我很老實。我說有次談戀愛，跟對方沒見過幾面，純粹是聊天好上的。輪到要正式約會了，偏偏我胖了十斤，我不想拷問對方，到底是愛我的外表還是靈魂，就買了某個品牌的排毒果汁喝。

我訂了三天果汁，每天六瓶。規矩是除了果汁和水之外，什麼都不能碰。就這麼堅持了兩天半，體重嘩嘩地掉，一上秤，四斤沒了。最後一天傍晚，我們一道外出吃飯。在餐廳里，我很有意志力地拿出剩下的兩瓶果汁，對方驚訝地問我：「你就喝這個呀？在減肥嗎？」

我心裡暗暗罵道：廢話，不然是要修仙啊！但是，媽媽們不是告誡說，女孩要矜持嘛。就是背地裡可能為你做了一百件事，明面上，還是要端著。

我嗲兮兮地否認說：「哦不是啦。是為了排毒。我跟我朋友定期都會買果汁喝，為了清腸排毒，對身體很有好處哦。不是為了減肥，我覺得瘦身還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能指望速效的。」

對方真的是直男，居然信了，還打聽我健康生活的細節。我就信口亂編，什麼晚上六點後不進食啦，每周運動三天啦，把雜誌里看到的女明星日常，套了一遍。

很久以後，我都快忘了自己隨口撒的謊，在一次大快朵頤的間隙，他突然提起：「哎你怎麼最近沒排毒？」

張愛玲寫過的情話里，我最喜歡的，是《十八春》里的一句，摘下來是這樣的：他（世鈞）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她（曼楨）這種地方也還是很可懷念。她有這麼個脾氣，一樣東西，一旦屬於她了，她總是越看越好，以為它是這世上最好的。——他知道，因為他曾經是屬於她的。

有的好，大概真的當事人能懂。他越看越好，你作為旁人，不求拍掌喝彩，但求不要棒喝掃興。

聰明或許是天賦，但溫柔，卻是需要練習的。

聽說過許多起校園霸凌事件，倒不認定人性本惡，只是覺得那些孩子，還不懂什麼叫理解和共情。

被欺凌的孩子，多半都跟同齡人不一樣，可能是少言寡語獨來獨往，可能是家庭破碎，有的，就是殘疾。所謂的霸凌，不一定是毆打，也可以是刻意模仿他的行為，集體孤立他，甚至捉弄他、奚落他。

一窩蜂大笑的孩子們，還不明白一個道理，他跟你不一樣，但這不是你瞧不起他的理由。

這句話，我從前也不明白。

在我自己養狗之前，我也覺得我妹妹吃素的做法太極端，在我因為一段前途未卜的感情，喝三天排毒果汁之前，我收到別人的求助私信，也會有一點詫異——聚散離合，不是很正常嗎？怎麼會出現那麼多的歇斯底里，和毫無底線？

你一定要親身愛過什麼，才會對這個世界，陡然產生一點慈悲心。那種慈悲，叫作懂得。然後你才不會想當然地，把事物劃成有用和無用兩類。才不會覺得，感情只有賺和賠兩種結局，人也不是只有「自己人」和「異己」兩種。

現在的我，常為自己當年的武斷羞愧，想向妹妹道歉。為一隻兔子吃素兩三年，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只有當事人說了算，嘲笑她「痴」的我，又憑什麼呢？

我相信很多人愛蔡康永的理由是，他很寬容。明明是可以脫口而出「尸位素餐」這種冷僻成語的人，卻能夠紮根《康熙來了》11年，訪問形形色色的嘉賓，有的是大明星，有的是小咖。

他身上沒有「文化人」的優越感，相反的，他很圓融，能夠製造那種「世事皆可原諒，人人都有苦衷」的情感氣氛。

每次我看他節目的時候，都在想，讀書的一個副作用，不該是給人分三六九等，而是真正覺得，每一種情緒都是平等的，包括那些我暫時還不能理解的。

一個家長能給孩子的最好教育，也不是三歲會區分定語從句，五歲能配平方程式，而是告訴他：寶貝，世界上還有許多你不明白的東西，要抱著友善的態度去接納，而不是一把推開。

關於愛的功用，我覺得孫燕姿唱得最好：原來人會變得溫柔，是徹底地懂了。

如果那些愛最後讓你變得強韌又溫柔，也不負你曾酩酊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