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問者：我想知道你說的終結思想究竟是什麼意思。我跟一個朋友談過這點，他說這是東方的某種無稽之談。對他來說，思想是最高形式的智慧和行為，是生命的精華所在，是不可或缺的。思想創造了文明，所有的關係也基於思想。我們所有人，從最偉大的思想家到最卑微的勞動者，都接受這點。我們不思考的時候會睡去，如同行屍走肉或者做白日夢；我們會茫然，遲鈍和沒有建設性，而我們醒著的時候，我們思考，做事，生活，爭吵：這是我們唯一知道的兩個狀態。你說，這兩者都要超越——超越思想和空洞的不活躍狀態。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克：簡單地說，思想是記憶和過去的反應。過去是無限久遠或者一秒鐘以前。當思想運作時，是這過去在作為記憶，作為經驗，作為知識，作為機會在運作。所有的意願都是基於這過去的慾望，導向快樂或者避免痛苦。當思想在運作，那就是過去，因而根本沒有新生活；是過去活在了現在，調整著自己和現在。所以那樣生活中就沒有新鮮的東西，若要找到新鮮的東西，過去必須缺席，頭腦必須不被思想、恐懼、快感及其他東西所充塞。只有當頭腦不被充塞的時候，嶄新的東西才能出現，因此，我們說思想必須安靜，只在必要的時候才運作——客觀地，有效地運作。所有的延續性都是思想；有延續性就沒有嶄新的東西。你看到這點多麼重要了嗎？這實在是關乎生命本身的一個問題。要麼你活在過去里，要麼你截然不同地生活：這就是整個重點。
發問者：我想我確實明白了你的意思，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要怎樣結束這思想？當我聽到黑鸝的叫聲時，思想馬上告訴我這是黑鸝；當我走過街道時，思想告訴我我在走過街道，並且告訴我我認出和看到的一切；當我把玩著不要思考這個想法時，還是思想在玩這個遊戲。所有的含義、了解和交流都是思想。即使在我不和別人交流的時候，我也在跟自己交流。醒著的時候我思考，睡著的時候也思考。我整個存在的結構就是思想。它的根源深藏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我所想所做所是的一切都是思想，思想製造了快樂和痛苦、慾望、追求、決定、希望、恐懼和問題。思想謀殺，思想寬恕。那麼一個人要怎樣才能超越思想？難道不又是思想在尋求超越？
克：我們都說了，當思想安靜時，新鮮的東西會出現。我們都清楚地看到了這點，而清晰地了解到這點就終結了思想。
發問者：但是這了解也是思想。
克：是嗎？你認為那是思想，但它真的是嗎？
發問者：那是帶有某種含義的一個心理活動，一種跟自己的交流。
克：如果是跟自己的交流，那就是思想。但是了解是帶有某種含義的一個心理活動嗎？
發問者：是的。
克：詞的含義和對那含義的理解是思想。這在生活中是必要的。思想必須在此時有效地運作。這是個技術上的問題。但是你問的不是這個。你問的是思想，也就是你所知的生命中的這種活動本身，能否結束。它只能在你死的時候結束嗎？這才是你真正的問題，是不是？
發問者：是的。
克：這才是正確的問題。死去！對過去，對傳統死去。
發問者：但是要怎麼做到呢？
克：大腦是思想的來源。大腦是物質，思想也是物質。大腦能不能——連同它對所有挑戰和慾望的反應和即刻的回應——這大腦能不能非常安靜？這不是個終結思想的問題，而是大腦能否徹底安靜的問題。它能不能在必要的時候才全力以赴地行動，其他時候就保持安靜？這寂靜不是生理上的死亡。看看大腦完全安靜的時候會發生什麼。看看會發生什麼。
發問者：在那空間里，有一隻黑鸝，有綠樹，有藍天，有在隔壁敲打著的男人，樹間的風聲和我自己的心跳聲，身體完全的安靜。就這些。
克：如果有對歌唱著的黑鸝的認知，那麼大腦就在活動著，在詮釋。它不是安靜的。這真的需要巨大的警覺和紀律，觀察帶來它自身的紀律，不是思想強加的，也不是你無意中想要實現某個結果或者某個愉悅的新體驗的慾望帶來的。所以白天思想必須有效地、理性地運作，同時觀察自己。
發問者：這很容易，但是要超越它呢？
克：誰在問這個問題？是想要體驗新東西的慾望，還是探詢本身？如果是探詢，那麼你必須探索和審視思想這整件事情，完全熟悉它，知道它所有的詭計和微妙之處。如果你做到了這點，你就會知道超越思想的問題是沒有意義的。超越思想就是知道思想是什麼。
選自《轉變的緊迫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