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哭牆，我卻為遠方的你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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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路撒冷晚霞

哭牆的形色，若在宋人的筆下，應是斷壁頹垣，是對之愁酒澆悲懷的壘塊。然而在以色列的聖城耶路撒冷，哭牆以一軀單薄，支撐著整個猶太民族的精神信仰家園。

2000多年前，哭牆與哭牆圍合的區域，是猶太教的聖殿所在地，是上帝耶和華應許的世界中心之地。後來，由於政教與宗教衝突戰亂，猶太人被迫放棄聖殿，背井離鄉，流離失所，幾乎遍及世界的每個角落。「中心之地」的宗教建築，幾經毀建，現在是伊斯蘭教的穆斯林清真寺。只有哭牆的基石部分，保留了最初猶太教聖殿的碎甌片羽。

於是，猶太人不遠萬里從世界各地來到耶路撒冷，面對哭牆，面對象徵自己民族過往尊嚴與榮耀的殘山剩水，倦鳥歸巢，將士還鄉，在離上帝耶和華最近的地方，忘情傾訴。

他們頭戴黑色禮帽，身穿黑色禮服，面對哭牆，畢恭畢敬地一字兒整齊排列，有節奏地頻頻點頭，口中念念有詞，動情時涕淚縱橫。

淚雨中的哭牆，是以色列行旅不可錯過的一道風景。

我們站立的這顆星球，曾經生息繁衍過許多民族，信仰與文明。在歷史洪流漫長的沖刷與蕩滌進程中，一部分已經消亡，一部分日漸式微，瀕臨消亡。其中，源遠流長者，在精神層面類似，又為人類物質與精神文明貢獻卓著的，一個是中華民族，一個是猶太民族。

猶太民族生生不息，源遠流長的秘密何在？筆者的思考如下：

其一，猶太人與生俱來的榮耀感。猶太人堅信，他們的繁衍起始之地，是流淌著奶與蜜的上帝應許之地。他們認為，全世界只有一個上帝，即真神耶和華。他們認為，耶和華的「嫡出」寵兒，唯有猶太人。

他們的祖先依照上帝的旨意，佔據了世界的中心之地。他們受到上帝最親近的庇護，天然高冷孤傲。同時，他們亦響應上帝的感召，打小樹立從世界中心出發，丈量全世界，為全世界創造福祉的雄心壯懷。

耶路撒冷哭牆

其二，猶太人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猶太人鶴立雞群的特立獨行，以及與身俱來的優越感，又將他們頻頻置於危險境地。以至於一度喪失地處「世界中心」的家園，且在全世界廣袤的土地上無以立錐。

令人驚嘆的是，黑夜給了猶太人黑色的眼睛。在長達1800多年的流離中，他們不曾擁有一寸屬於自己的土地，可他們擁有著全世界，印證了中國「大無若有」的古典智慧。他們長期直面種族滅絕式的屠殺迫害，越挫越勇。他們抱定《聖經·舊約》，依然孤傲高冷，從事利潤最豐厚，最適合輾轉流離的珠寶生意，從全世界人的口袋中，賺取利潤，成為地球上最會經商的族群。

直至今日，在全球商業鏈的塔尖，在不靠土地，憑藉智慧的金融與高科技領域，猶太人依然穩穩佔據主導，並不斷創造奇蹟。

其三，猶太人形而上之思想，與形而下之實踐，連接形成宗教化的社會作業閉環。這種智慧與能力，使得猶太民族一切從宗教信仰出發的同時，又結合實踐，擁抱變化，不斷形成新的約定，並上升為宗教信仰，成為所有人務必遵守的不二準則。

也就是說，猶太人圍繞《聖經·舊約》的信仰是動態進化的，是一本《易經》，這與2500年前中國的古典哲學智慧高度契合。許多民族、信仰與文明，之所以短暫輝煌之後在歷史的舞台上逐漸銷聲匿跡，根本原因是其信仰缺乏持續進化與優化的能力。好比人，大風流的精英人才之所以優秀，並不是因為其在某個當下足夠優秀，而是因其具備不斷學習提升，變得更加優秀的能力。所謂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綜上，無論猶太人與生俱來的榮耀感，還是其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以及猶太社會不斷自我進化的宗教化閉環，都歸結於一個指向：上帝耶和華。

哭牆一隅

故宮迴音壁

對比猶太民族，中華民族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相似度，筆者思考如下：

其一，中華民族與生俱來的榮耀感。「中華」的「中」字顧名思義，世界之中心也。然後才有四方、六合、八荒。只是，中華民族的「中心」意志，不需要某個上帝來應許封授，而是「我在故我即中心」。

與此同時，中華民族相信「道」，相信陰陽相生。認為自身已經在世界中心了，就不必滿，毋須盈。秦朝象徵帝國威嚴與奢華的宮殿，取名未央宮；漢代皇家將「長生無極」、「長樂未央」的文字製成瓦當，裝置在宮殿建築的斗角懸沿，作為漢王朝遞給風雨雷電等等諸神的「名片」，昭示大漢民族的壯志雄心，以及對身外世界的敬畏之情。

長樂宮瓦「長樂未央」拓片

長樂宮瓦「長生未央」拓片

長樂宮瓦拓片組圖

在前人浩若煙海之傳奇、故事、道德文章的濡染浸淫中，中國人積健為雄，逐漸化育了秋月一樣的飽滿、清華和高貴，揣起一顆關照天下的大同之心。

其二，中華民族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中華民族2000多年的文明史，就是一部風疾雨驟的戰爭史。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要麼出生在戰爭年代，要麼面臨戰爭的威脅。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劉邦的這首大風歌傳唱千古。他得了天下，勵精圖治，將中華民族推向血氣方剛的鼎盛壯年。即便如此，四周依然有多個少數民族政權對之虎視眈眈。所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猶太民族喪失土地，在1800多年的流離過程中，保存著自己的希伯來文字和語言，篤信並恪守《聖經·舊約》的教義，極其嚴格地限制與外族通婚，相當純粹地延續了他們的人種。

中華民族恰恰相反，中國歷代統治者，都鼓勵與外族通婚，開展文化交流。因此，中國人肉身的基因與奔流的血液日趨多元豐富，腦袋中卻純粹地保留著中國漢字與漢字開枝散葉之後的無限繁華。

於是，由中原向外，中華民族的地盤越來越大，子孫越來越多，成為整個東亞文明的主導者。

在此，筆者講個題外話，談談個人對甲午中日海戰的看法。筆者收藏有甲午海戰前夕，日本高級外交官員宮島誠一郎的漢字詩稿，全詩內容如下：

鄰吏有道兩心藏，欲和最難金石章。

紹酒澆胸排磊塊，使星照座放光芒。

七年佳節歡三度，此夕群賢醉一堂。

何料大邦文字友，重持龍節到扶桑。

和黎蒓齋君重陽韻，席上誠一郎未定草。

宮島誠一郎詩稿原件

黎庶昌和贈宮島誠一郎詩稿

這首詩稿，是宮島誠一郎寫給駐日公使黎庶昌的，步了黎庶昌題為《重陽》的詩韻。駐日期間，每當重陽節，黎庶昌都召集日本高官政要，舉辦「紅葉」雅集。一群人濟濟一堂，品紹興花雕，論今古之道，興起時紛紛用毛筆書寫唐詩，輪番酬唱。

當時日本社會的精英階層，以能夠用漢字書寫唐詩為高貴。宮島誠一郎和黎庶昌《重陽》韻的詩稿，即是錚錚物證。

再回過來談談「甲午海戰」。兩個人打架，必然會有輸贏，難免頭破血流。輸的人吃了一計重拳，誠然不光彩。但是，假使勝利者用著挨打方的文字，寫著挨打方的詩，勝利者真的就勝了么。還有，那些以中國詩與藝術為至高追求的日本精英，在他們的內心，會臆想中華高昂的文明，可以打敗么！

至今，每逢清明，還有許多日本人前往貴州省的一個小城市，悼念黎庶昌。

其三，中國人形而上的詩教化，與形而下的詩思維，連結形成中國社會文人精英治國的作業閉環。中華民族數千年的農業耕作，產生出金字塔形的社會治理結構。底層的絕大多數為農民，往上則逐級由讀書人進行層層管理，即文人精英治國。

詩教化與詩思維的內核是寫意與開放，即與天地精神相往來，天人合一。傳統中國社會的精英，在入世登堂，建功立業之前，首先要經曆書齋耕讀，洒掃應對，成為一個溫文完整的文人。文人內修聖賢，慎獨且自省；外行王道，實現經世濟民之家國情懷。他們以內聖外王一以貫之，不論出世還是入世，不論在家或者修行，貧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中國社會的文人精英，在接受前人詩性道德文章光輝照耀的同時，亦不斷創造新的詩性道德文章，推陳出新，光照後世。這種無處不在的創造與革新能力，令中華民族青春長在，生機勃勃，象水一樣至善柔軟，源遠流長。

綜上，無論中華民族與生俱來的榮耀感，還是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以及中國社會不斷自我革新與創造的詩性作業閉環，都歸結於一個指向：中國方塊字。

對！方塊漢字就是中華民族信仰的秘密所在。信仰的一個重大特徵，是可以感召並凝聚一群人，令這群人獲得普世共識，並驅動這群人心有所安，從容走向未來。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能對這些文字產生共鳴，並為之感動的一群人，就是中國人。能在王字中讀到放達飄逸，在顏字中讀到端莊剛正，在柳字中讀到筋骨意氣的一群人，就是中國人。面對毛公鼎、散氏盤，面對漢代畫像、魏晉碑刻，面對元代青花、明式傢具，就象面對自己的模樣，深感親切、快意、溫穆、篤定的一群人，就是中國人……

《蘭亭序》王羲之

《玄秘塔碑》柳公權

《郭虛己墓志銘》顏真卿

中華民族的先祖，發明創造了無與倫比的方塊漢字。中國人一出生，就面對方塊字，觀而悅，吟且誦。一顆一顆漢字，就是中國人內心的一尊一尊佛陀。中國人日常生活當中的毛筆書寫，詩文創作，誦吟歌唱，都可被視為至上的宗教禮儀。從來沒有，又無處不在，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大有若無。

因此，中華民族一直有信仰，且這種從文字出發的信仰，就象陽光空氣一樣，無處不在。海之所以可納百川，是因其處低能容。中華民族大有若無的信仰，也含著這個理。

前些日子，有人發文稱「崖山之後無中國」。據說還有權威學者的論證。筆者猜想，如此論述的始作俑者，不知是拿了誰家居心叵測的錢糧，把自己一撇一捺的中國人格都賤賣了。自家墳頭上長了荒蕪，應滿懷虔誠與敬畏，趕緊整飭修葺。這些人，有的還掌握一定的話語權，卻不知羞愧，在一旁說著風涼話：墳墓里的先人沒有後代。

中華民族究竟有沒有信仰？我想已無須爭論。找到機關，開個機就能連線。筆者以為，這個機關，就是方塊漢字的毛筆書寫，以及方塊漢字破土生髮，開出詩的花朵。

記得初到耶路撒冷的那個黃昏，在哭牆，在一行近30人的唏噓感嘆聲中，劉勁教授問我：你有什麼感想？

我想到了遙遠東方的萬里長城。想到了屈原抱過的石頭，老子騎過的青牛；想到了二湘佳人的斑竹，衙齋側卧的鄭燮……長城上的一磚一瓦，哪怕一粒微塵，都飽含緇衣匹夫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常在我的心頭，熱烈滾燙。

前文提到，中華民族與猶太民族不但有驚人的相似度，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因為中華民族的信仰與文化，更加開放與包容，所謂上善若水，所謂海納百川。

猶太人於1948年在巴勒斯坦地區建國，終結了他們長達1800年的流離，取國名以色列。以色列出自猶太教《聖經·舊約》，是與天使決鬥的意思。由此可見，猶太民族隨時準備接受對抗與挑戰。

中華的「華」字，通花。花代表雍容，飽滿，溫婉陽光。中華民族崇尚以和為貴，墨子「兼愛·非攻」的思想堪稱代表。

乾隆御筆「福田花雨」

乾隆御筆「華嚴香海」

再比如，兩個民族對身外宇宙世界的不確定，都找到了心靈之皈依。猶太人找的是上帝耶和華，具象且純粹。我們的先祖從宇宙萬象獲得靈感，創造了飽含宇宙能量與生命的方塊漢字，抽象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猶太民族之所以強大，核心邏輯是確保圍繞上帝耶和華的信仰不斷強大，同時保護人種的純粹性。中華民族不刻意人種物理上的純粹性，其強大的核心邏輯，是圍繞方塊漢字，不斷做強做大內容，用大地山川一樣的思想與文明，同化自身以外的世界。

魏晉南北朝時期，鮮卑人拓跋宏在大同建立北魏，開鑿雲岡石窟，並且留下大量石刻文字。之後，北魏政權東遷至河南洛陽，又開鑿出龍門石窟。

還有身為滿族人的乾隆皇帝，酷愛中華藝術，書法造詣卓絕，一生作詩三萬多首。

雲岡石窟、龍門石窟、乾隆帝的詩篇，你能說他們不是中華文明嗎？同樣，被他們所感動的一群人，就是中國人。你能說中國人沒有信仰嗎？無處不在不是沒有，是大有。

中華民族開放與包容的精神，類似當下如火如荼的互聯網社區精神。「客戶」既是內容的消費者，又是內容的提供者與創造者，如此循環不殆。這也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源遠流長的秘密所在。

抵達耶路撒冷的第二天，我早起晨跑，再次遇見哭牆。老天也有了哭牆的心思神色，細雨微吟。遠處雲山相接的地方，沉沉的黑透出攝人心魄的光亮。轉身的霎那，前方竟驀然架起雙色彩虹，美到無以言說。始信聖地之說，名副其實。感慨之餘，湊成一首七絕：

細雨紅雲破黛巒，

朝臨聖地四方看。

哭牆千載猶存淚，

肯與長城作等觀。

耶路撒冷雙彩虹

單眼皮

丙申歲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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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儒風大家 來源：儒風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