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杭州,我就「拿下了」沈從文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沈從文
一
叮叮咚咚的音樂鈴聲。我伸手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拔去充電。窗帘頂部滲透著亮光。其實,在報時的鈴聲叫響之前,我已經醒了,開始還不清楚自己睡在什麼地方,腦子裡紛亂嘈雜。到杭州拿沈從文,就是我這天要完成的一件重要的事情。
頭天下午,我從北京飛到杭州,從霧霾沉重的北方落到霧霾初現端倪的南方,淡妝濃抹總相宜,住到這緊鄰西子湖畔的高層酒店,一個人,似乎與世界有所游離的隔絕。到杭州拿沈從文,我現在順手寫出這個文章名字,也許會讓你感到奇怪。可是,我們有一類人,有一群,我們如此講話溝通是很平常的。拿什麼,其實就是破費買什麼的意思。拿下,就是經過一番爭取或拍賣競投最終得到的意思。拿下的語速力度同勇氣、鈔票厚度基本成正比。我愉快地告訴你,這個沈從文,已在我到達杭州的頭一天,通過委託人拿下了。我愉快的跑到這裡,就是來拿沈從文的東西的。
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到過的杭州和我今天來到的杭州有什麼關係?那個古風尚存的杭州也許早就沉入西子湖惆悵的夢裡了。父親留給我那把宜興紫砂壺上刻畫的湖光山水,才是我頑固的杭州想像和杭州記憶。那把壺購自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杭州老街小店。一種濕潤溫暖的感受既可得自一件實物,也可得自難忘的友情。來杭州,我來拿沈從文的什麼?
1949年以後,沈從文五十歲上下就鮮有文學篇章的寫作。當然,他的文學寫作意識和寫作行為一直貫穿到他生命終止。我在一篇文章里寫到他的文學是未亡的,他的寫作集中呈現於保留下來的書信里,呈現於他的抒情物質文化史研究,附著在他那些古代民族的花花朵朵織錦和罈罈罐罐的圖案上。
1980年,沈從文78歲。那年他的文學寫作顯得特別多。在沈虎雛編寫的《沈從文年表簡編》「1980年」中記到:「全年在報刊上新發表14篇作品,其中《憶翔鶴》等8篇是這一年所寫……為改業以來發表作品最多的一年。」那年,我家與沈家前後腳搬到崇文門西大街三號(前門東大街三號)中國社科院宿舍樓。我家在11層2號,沈家住5層7號。當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新文學史料》要做一期紀念作家陳翔鶴的小輯。關於陳翔鶴,現在網路上容易了解,他的代表作品是《陶淵明寫輓歌》。我父親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跟著陳翔鶴在中國作家協會工作,他們兩個人為《光明日報》編輯副刊「文學遺產」。很小的時候,我就反反覆復聆聽陳翔鶴這個姓名。他在「文革」的時候,是不是這樣的?也許我的記憶會發生混亂。陳翔鶴在擠上或擠下公交車時倒在地上完事了。我父親對何其芳應該是有感情的,何其芳把他從四川調到北京。可是據我觀察,他對何其芳、錢鍾書、卞之琳、俞平伯、余冠英這些人是尊敬的,他對陳翔鶴、吳曉齡、林辰、車輻、巴波這些人是充滿感情的,特別是陳翔鶴。我父親不厭其煩數十回上百次講到陳翔鶴這位有趣長者。這位長者會在上班時間把我父親叫到他的辦公室談幾句男人間的可笑話題,他甚至說:「勞洪同志(我父親),天氣好,不該浪費掉這樣的光陰,應當到公園喝茶,晚上再看稿子嘛,走走走,我們喝茶去!」
被複原的手稿
正是因為我父親對陳翔鶴的深厚情感,他積極配合《新文學史料》紀念陳翔鶴的編輯工作,不僅自己寫了回憶文章,並且積極策劃組織稿件,代替編輯部向樓下鄰居沈從文先生冒昧約稿。這是我父親第一次結識沈從文,所以就有了沈從文的《憶翔鶴》。
我到杭州拿沈從文,就是來拿這篇《憶翔鶴》的底稿。注意,是底稿,並非手稿。三十六年了,沈先生的這個底稿終於轉回到我的手上,這是緣分。假如當年我能用比小學生還不如的一手爛字將這個底稿抄錄一份,保留這份底稿,今天我就不必來杭州破費了。真是破費,不過比我預期的破費要節省多了。
二
一個人他飛來飛去,在大地天空頻繁折騰,在世界四處奔波,他沒有成幫結夥,每到一地,他也許只見見一兩位熟人舊友,也許任何人都不見。他原本孤獨,他需要一條獨自的旅途。這樣的寂寞游離,滋味異常,生動奇妙,渾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張開著,潛伏著,它們如同獵人在密林深處機敏守候,海底活珊瑚靜靜等待著浮游生物的自投羅網。我們這個國度的主流文學工作者,多數人還體會不到這個滋味,也不能適應這個滋味。人們不明白這寂寞游離同文學寫作的奇妙諧和,根本不明白,完全不明白,六七十年過去了,死活就是不樂意明白。高版稅,多印數,機場碼頭火車站,評論家討論會,大賣場簽售吹牛逼,視寂寞如瘟疫,視孤獨為慘劇,一切都在追求熱熱鬧鬧。殊不知這樣的熱鬧,這樣的「作家身份」,這樣的「文學知識分子」,又能證明什麼,有什麼價值?
好吧,早餐是一天的真正起始。豐盛的早餐會給身心注入旺盛的精力和堅定不移的信心。我來到這座大酒店頂層的觀景餐廳,早餐的特色小吃就不提了,南方人總是會吃的,長江以南的人都在生活過日子,北方人總是一副窮對付的不死不活樣子,特別是北方的冬季,人都縮著,做什麼都不大自由自在。對吃有無興趣慾望,是判斷一個人是否聰慧的標誌。南方人比北方人普遍顯得聰明。
餐廳里彌散著聖誕的音樂歌曲,可是音量過大,就不是節日的輕鬆歡快,反倒如同街邊因拆遷正在促銷甩賣商品的店鋪。哈利路亞,我的神!叫來服務員,請她去說說,能不能把音量調到若有若無,或者比若有若無大一點也好,彷彿積雪的清晨從遠處叢林里傳來的甩鞭,馬拉雪橇,鈴兒響叮噹,隱隱約約,好嗎?啊,我簡直像個合格的導演,整個餐廳的顧客在瞬間發生了變化,他們說話降低了聲調,他們盤子里食物都不拿很多,餐具拿起放下也是輕輕的,輕輕的。他們彼此望著對方講述或聆聽。他們都像電影里舊社會的紳士。那些模糊泛出珍珠晶瑩的往昔啊。
這是他85年7月在我拜訪時主動贈給我的書。看得出來,他寫字越來越困難了。
沈從文《憶翔鶴》刊載於《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4期。底稿共9頁,作於1980年8月10日。正如作者副標題所示,「二十年代前期同在北京我們一段生活的點點滴滴」,文章懷念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友人陳翔鶴,也回憶了二十年代一群「北漂」文藝青年的艱辛生活和純真友誼。《憶翔鶴》無疑是沈從文晚年重要散文作品之一,刊發後有多次轉載和著錄。底稿用「歷史研究所稿紙」,規格20X20的400字一頁。我不清楚這個時期沈從文的寫作狀況。從這份底稿字跡辨識猜測,作家口述,作家夫人張兆和記錄?或者其他助手記錄?再或者,作家交待,別人代筆?總之,近4000字的底稿,沈從文有400多字的毛筆、鋼筆和綠色彩筆修改。有個別字句反覆修改,也有整段增刪,從中可以分明窺見作家對待寫作的慎重仔細和行文思路。這樣奈煩的修改是沒有盡頭的,除非等到這個文章上機開印。
從字跡的疊加覆蓋,我來複原當年這個文稿的形成。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文學遺產》副主編勞洪同志代表人民文學出版社《新文學史料》編輯部到鄰居沈從文那裡組稿,請沈先生撰寫一篇回憶陳翔鶴的文章。沈口述,別人記錄,或別人代筆起草,作家不時拿過記錄者的鋼筆進行更正和必要增補,然後又一個人坐近自己書桌前用毛筆修改潤色。沈從文的毛筆小楷照樣顯露著他的章草筆跡,以禿筆描寫那樣一粒粒比成年人小手指甲蓋還要小去一半的文字,這是什麼功夫!對不起,這裡我用了一個難看的驚嘆號。我想這些小字若放大到手掌般大小,做個條幅掛起來,真可謂妙品!我又用了一個驚嘆號。我父親估計沈先生的文章寫好了,他第二回到沈家取稿件。他取來稿件乘電梯上樓,或者那天正巧停電,他只得爬樓梯六層,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回到家,坐在藤椅上,吹著台式搖頭電扇先睹為快閱讀這個稿子。我父親是職業編輯,他習慣一邊讀稿一邊打上問號和任何人都會忽略的小點點記號,他也會順手修改描寫個別不甚清晰的文字和過於草書的文字,生怕印刷廠排字工人看不清楚。顯然,他有幾個字詞疑問還要得到沈先生確認,所以他一定是第三次到沈家,當面請沈先生認定。今天看,我父親寫字不錯,並且也愛書法,比如李叔同的字。可是,他看沈的小字章草,還是有點障礙的。兩處地方的「有」字因辨識不清而錯改,真是遺憾。「但也不免有鬼氣陰森」這句,刪去了「有」。「始終能具一種希有信心和力量」,我父親把「有」改成了「望」,於是變成讀者看到的「始終能具一種希望信心和力量」,意思彆扭。還有編輯部的個別修改,比如,「在風雨中顛播生長的草木」,編輯想當然改成了讀者看到的「顛簸」。不過,幸虧這樣的作家這樣的稿件沒有落在今天多數文學編輯手裡,那非要改個天女散花不可。哈利路亞,我的神!
三
1980年對沈從文而言是個非常重要的年份。這一年,他告別「窄而霉」的小小平房破屋喬遷新居,得到建國後從未有過的一點點重視,《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落實在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廣東《花城》文藝叢刊編輯「沈從文專輯」,又受聘為國家文物局諮議委員會委員。這一年,先後有聶華苓、金介甫等等海外作家學者到北京拜訪他。《光明日報》發表《著名文學家、古文物學家沈從文》,香港時代圖書有限公司出版《沈從文散文選》。他還應邀前往美國講學,在天空飛了半個地球。
《憶翔鶴》這個底稿,題目和作者簽名當時就不在了,被美術編輯剪下來拿去當作手書製版了。那個年代,複印機還屬於高尖端設備,估計全中國也沒有幾台。今天這個底稿只保留了作者手跡副標題,大標題和作者簽名是美術編輯補寫粘貼上去用於排版標示。幸好當時一般設計也沒有普及動用放大縮小設備,諸如圖書封面書名題籤,多請書家寫幾個橫排豎排小字條完事。由此,我們還能夠從文章發表的期刊上復原這個底稿首頁的模樣。
回到這份底稿作家自己的修改筆跡。有這麼幾處大段,是作者增補的。在此照錄,給讀者你們玩賞。
在談到董景天(即董秋斯)時,作者補寫:「董原來正當選學生會主席,照習慣,即兼任校長室的秘書。」又補寫,「他譯的托爾斯泰名著,每一種印出時,必把錯字一一改正後,給我一冊作為紀念。」
1971年董「因病」故去。作者塗掉「被迫害」,更改為「因病」。
作者還有這樣一處補寫:「一面是窮,我還不曾學會在飲食生活上有所安排,使生活過得像樣些。另一面是環境的清幽離奇外(編輯錯改為「離奇處」),早晚空氣都充滿了松樹的香味,和間或由雙清那個荷塘飄來的荷花淡香。」
沈從文自稱「很會結尾」。他的幾乎所有文字篇章,都會在結尾用功。他也說到自己不大擅長開頭。這個《憶翔鶴》底稿,果然結尾是由作者親筆完成,先用鋼筆,再毛筆,再鋼筆,然後又是毛筆。他寫道:
「我在(這兩字後來的出版里沒有了,估計作者還有過一次閱讀校樣,那麼我父親有可能還去過兩回沈家,或者編輯部和作者郵寄送達)後來生活隨同社會發展中,經常陷於無可奈何情形下,始終能具一種希有信心和力量,倒下了又復站起,當十年浩劫及身時,在湖北雙溪,某一時血壓高達二百五十度,心目還不眩瞀失去節度,總還覺得人生百年長勤,死者完事,生者卻宜有以自勵。一息尚存,即有責任待盡!這些故人在我的印象溫習中,便(發表時為「總」,猜測作者修改校樣時改過)使我感覺到生命里便回復了一種力量和信心。所以翔鶴雖在十年浩劫中被折磨死去了,在我印象中,卻還依舊完全是個富有生氣的活人。」
這個底稿里作者最先在第二段增補的內容是:「因為上桌的菜有來自苗鄉山城的鵪鶉和胡蔥酸菜,和(這個連詞後來刪去了)新化的菌子油,漢壽石門的風雞風魚,在北京任何飯館裡都吃不到的全上了桌子。」
沈從文先生在作品裡寫到飲食,總要教我流口水。他似乎是個留心餐飲的美食家。可是不然。據他家人和親友回憶,他是不在乎吃什麼喝什麼的,既無愛好也無專門研究。不過,我忽然想起來,他大概愛好甜食。有一回我去見他。張奶奶(沈老夫人)先給沈爺爺碗里裝了幾勺糯米酒糟,再為我盛了一大碗,問我甜不甜。我說了甜後,張奶奶把那搪瓷缸掏空,連湯帶水,都扣進我的碗里。沈先生的目光在眼鏡架上方從張奶奶背後閃過來,直直望到我,感覺他有些無辜。張奶奶轉過身對他講:「爺爺吃這些就夠了。」說完,走出這個房間。沈從文的眼睛好一會才落到他手中的碗里。他緩緩地吃了一口,又直直望到我,他小聲神秘地說:「這個好,自己做的,我就是喜歡這個……」
1983年的沈從文。李輝 攝
四
西子湖和遠處的山巒盡收眼底。這風景只能大體看個結構,沒有色彩,也沒有層次。因為霧霾的籠罩,再加上落地大窗玻璃外層的骯髒,並且這玻璃上貼著一朵朵一片片的剪紙雪花。俗不可耐的雪啊,南國的虛偽……一條覆蓋著古建大屋檐的遊船從湖面遠處漂來,從古代盪來,船上裝飾著一圈紅紅綠綠的彩燈。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文學的內容情感同生活的真實情形也許往往相反。詩人歌妓,灑過眼淚,轉而對飲調笑,摟摟抱抱,摩挲忸怩,好不快活。這時,我望望別處,眼睛再回到湖面,那遊船的位置越來越近,彷彿從天空緩緩垂直降下。船上空無人影,大概是趕早渡到遊客碼頭迎接第一撥客人。
快來一場大雨吧。這個季節了,距離聖誕還有八天,杭州居然如此溫暖。來一場大雨,把這個城市洗洗乾淨。看到斜對面另一座飯店的頂層觀光餐廳,奇怪那裡沒有客人用餐,椅子都倒扣在餐桌上,如同裝置藝術家自以為是瞎球鼓搗出來的什麼破玩意。還有幾座大樓高樓,頂部裝置著巨大的宋體圓角美術體招牌字,昨天晚上它們發出紅光和藍光,什麼醫院什麼中醫院,彷彿整座城市都在生病。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中西結合,一帶一路。
我為什麼要拿到這個《憶翔鶴》底稿?因為這是上個世紀一些珍稀友情的紀念。如果沒有紀念陳翔鶴,我父親就不可能去見沈從文,也就沒有我與沈從文的面對面說話。我父親的文學欣賞和受教,主要還是國民黨白區左翼作家和到過延安紅區的那些作家。我甚至想過,我父親從未讀過沈從文這類作家作品,他從不看重沈從文這一類作家的生命和創造。在文學的欣賞方面,我真可謂一名「紅二代逆子孽種」,完全反叛,不接受主流課本任何人的影響。沈從文和他作品,完全是我自己的選擇,一個懵懂少年的直覺判斷。我父親不看重中國現當代文學,對當代作家更無欣賞,對現代也評價不高。關於沈從文,他一定也接觸過少許。可是,我從未聽他談談沈從文,倒是他經常被我的沈從文話題折磨著。因為我父親在《新文學史料》上發表回憶陳翔鶴的文章,好像他還為這本刊物寫過別的什麼人的紀念文章。
一次,他抖給我一本《新文學史料》,讓我讀讀他的文章。我一般是不讀的。因為他的文章從一起頭到寫完,整個過程都會拿給我看,讀給我聽,等到發表出來,我覺得那文章已經餿掉了。這一期刊物,我翻翻,有個連載,是《從文自傳》的開頭幾個章節。不用說了,我完全被這個人的文字和他的故事迷住了,在我還未意識到文學是個什麼東西的年華,就已經感受到閱讀的崇拜,他們是高爾基、泰戈爾、契訶夫的《草原》、沈從文。我父親告訴我,沈從文就住在樓下五層,他認識,還向他組過回憶陳翔鶴的稿子。
日月過去很久,我才把沈從文對上號。我經常在電梯里注視著他。他會在走出電梯前,微笑著對那位文靜的電梯女司機道一聲「謝謝」。我在東單公園西側的小街上迎面注視著他,心想怎麼才能接近他說句話呢?我哀求我爸,求你求你求求你了,帶我去吧,去見見他。我父親似乎一直躲避著我。今天回想,我父親也是個靦腆之人。再者,他完全不清楚不理解這位作家已經在我這個少年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我爸有時也會答應我的請求,比如叫我洗碗或者去買啤酒,這是去見沈從文的條件。我做了,可是他又反悔了。如此,日月又過去很多,很多月份過去了,我已是一個青年。有個夏天午後三點多鐘,剛剛午睡起來的父親突然對我說,好吧,帶你去見沈從文。我問什麼時候?他說,現在,現在就去。然後,他洗臉,上廁所,喝茶,沉默,折騰一番後,我們步下樓梯。那個過程可真是漫長啊,令人心慌的漫長。於是,我就人生第一次坐到了偉大作家沈從文的面前。
五
沈從文那時剛剛中風痊癒調養中,他的雙手和腳有些浮腫。我父親向沈先生介紹我,說我多麼喜歡他的作品,說得似乎也有點誇張。沈從文舉起一隻手臂搖晃著,「太陳舊了,太陳舊了,不要讀,過時了。」他說現在有好的作家作品,我印象他提到過古華的《芙蓉鎮》,記憶中還有何士光的《鄉場上》。他後來幾年提到汪曾祺,說汪曾祺「格高」。有一回,他還望著電視機里的李谷一,說她唱歌唱得好。從這第一回見面以後,父親再沒有陪同我去過一次沈家,都是我自己敲門拜訪。大多談話,因為老人家濃重的鄉音,我都聽不明白。所以,我們老少兩人默默對視的時間似乎多於交談的時間,再說,一個調皮貪玩剛剛開始讀一點字書的無知青年,我面對沈從文,你們想想我能說些什麼。
沈從文望著我,他突然說道:「要知道,你要了解……」
我因為沒有聽清楚就小心地問他,「什,什麼?」
「性,知道性。」沈從文著重說。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也有躲躲閃閃。沈從文再三說:「性。」
這時,我已經感覺到自己滿臉通紅,非常難為情了。
這是他85年7月在我拜訪時主動贈給我的書。看得出來,他寫字越來越困難了。
那天也是下午,我離開沈家,直接跑下樓梯,奔出樓外,跑到臨街的書刊攤上,那本新近出版的有著鮮黃底色的《性知識手冊》,終於被我拿下了。我的勇氣那天完全來自沈從文先生的指導。
「不用讀大學,沒有用,讀大學沒有用!當作家,不用讀大學。到社會上去。」他說。
「你要做記者。做記者可以多跑路,到廣大地方,感受四季冷暖。你要多走。」他說。
「有人說我是多產作家,可是我就是奈煩寫了那麼多!」他說。
「文章要改,奈煩改,我寫的慢。寫《自傳》和《邊城》很快,沒有什麼修改。」他說。
「你要愛惜身體,不要做工太累了。」他說。
我問,如何成為一個作家?他說:「寫,寫,寫字,寫信,另外是玩。」
「我不相信悼詞,不相信!」他說,「悼詞寫不出一個人的歷史,寫不出我的生活。」這是我所能記住的沈從文先生最後跟我講的話,時間是1988年2月,三個月後,他在家中離世。
我想過這樣一個問題。假如我父親在他文學寫作初期,不是接受左翼作家作品的熏陶,不是跟著何其芳延安那幫文人路徑走,而是欣賞認同胡適、沈從文、徐志摩、周作人、戴望舒、廢名等等這一脈國產優秀作家,我父親的欣賞格調和寫作姿態一定大有可觀,因為他的心思細膩沉重,他生活經歷和家族背景又真是一個少見的傳奇。
時間已經半夜。我用父親留下的那把得自杭州的宜興紫砂壺注滿白開水,喝下一杯,我懼怕晚上喝茶。往昔的一個真實畫面浮現出來,並且定格成一個立體。沈從文先生坐在我和父親對面的藤椅里,張奶奶緊挨著他的左側坐在一張椅子上。沈先生總要將他的右腿盤到左腿上,非常吃力地執拗著要盤腿。張奶奶顧及禮貌,幾次將那快要盤上的右腿推下去。這時,我父親談到了陳翔鶴。
窗子打開著,樓下崇文門大街的人聲車聲喧嘩洶湧。是風吧?窗子顫動幾下,鄰近傍晚的玻璃反光突然一晃一晃地暗住了。房間里出奇沉寂。沈從文眼睛濕濕的,呼吸顯得急促,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手心朝下不斷敲打按壓著自己的雙腿,他的嘴唇似乎翻吐出來,他說:
「陳翔鶴,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文/龍冬,作於2016年12月28日,沈從文誕辰114歲)
沈從文早期像
另一篇
中國應當有更多詩人······
——新發現沈從文書信一封
沈從文復毛羽(北平· 1948年3月23日寄。天津·1948年3月24日收)
毛羽先生:得到您信,謝謝。這事情雖小,您不要放在心上,才能夠繼續寫作。我前信不過是告訴您一點事實而已。初寫文章自尊心極強,寄文章給人無結果,自然即以為受委屈,寫信罵罵編者也是常有事情。但編者對人對事如果還有一點理想,不會為此苦惱,卻必然以想法弄明白誤會為合理的。這工作需要很長時間,才可望賢過前人,有點新紀錄露面,並為後來者帶出一點新路。慢慢的工作下去罷。認真而持久,還得消化一大堆好作品,作千百回不同試驗,方可望有一點新東西!普通弄文學總以二三年見功,我卻覺得這是二十三十年事情。編刊物費力而不討好,且並非拿薪水事情,對個人是生命浪費,但對整個文運言,繼續維持北方文運三十年來素樸的傳統,與作者相互勉勵努力,鼓勵作者作自由公平的競爭,用作品爭表現,這原則已應用二十多年。以弟私意說來,實即包含了【缺失】理想的實踐,值得好好保持下去的!您擬寫詩,慢慢的努力,並切切實實的寫下去罷。國家情形太嚴重了,一切在分解圮坍,毫無轉機。一切發展都在武力中推進或維持,這是民族中最重要的一回測驗,誰勝誰敗無疑都得用武力爭取,並用更強武力支持,一切有用知識技術到此日已儼若無用,明日且將更悲慘。中國應當有更多詩人,把國家看遠一點,把個人工作也看得更莊嚴一點,來好好的用他手中一支筆!應當在詩中對「人類合理生存」【引號為龍某所加。引號內文字原作者在下面加了著重的圈圈】建設一些希望、觀念。應當把戰爭解釋為求進步最浪費的一步,必需從戰爭以外謀重新粘合人民,追求進步之方,把國家作成一個單位,來和其他優秀民族競爭進步,在科學、文學、藝術及諸方面競爭紀錄,來對世界和平與繁榮作更多貢獻。這自然不是容易工作,正如其他文學部門一樣,真的成就並不容易,可是既寫詩,這個偉大目標卻不宜忘掉!
您若覺得這意見還不太迂腐,好好的作下去罷。把作品一個字一個字(並標點也清清楚楚,不含糊)地寫下去罷【缺失】
這是一封沈從文先生彌足珍貴的書信。在《沈從文全集》第18卷「書信」中,1948年的書信收錄也不過只有十八件,並有四件不能明確詳細的寫作時間。這個信沒有收錄。這個信的收件人毛羽,真名毛堯堃,是當時天津的一名二十齣頭的文學青年。解放後,這位年輕人參加南下工作,落腳在貴陽市。
在這個信里,沈從文袒露著他一貫的「善」和「純」,也分明表達了他對當時國共戰爭的厭惡和對未來社會的憂心。他彷彿是個「災難」的預言家,同時也對青年寄予希望。
寫信時的沈從文其時正在告別著自己的文學寫作,已經將個人興趣工作轉向了古代物質文化。這個時候的作家還未瘋狂,卻已經在內心鬱積著不久以後的瘋狂。我又想到,對沈從文晚年的研究,或者將他一生劃分為兩個階段,不宜硬性以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建立來切割,而是要從他在雲南西南聯大後期來考察,至遲也要從抗戰勝利後考察。這信也是一個證明。作家的敏感敏銳,作家的幻想情緒,早已捕捉感受到節氣的冷暖。況且新的戰爭到來,國家滿目瘡痍。
我讀這信,也感到他是寫給我的。只是今天的收信人比當時寫信人還要年長了三歲。
這是一封既讓我感到溫熱的書信,同時,也讓我感到了寫信人的傷寒。
我總是記得他老人家生前跟我的一次對話。
「海明威說過,一個作家要有一個不愉快的童年。您說說,一個作家要怎樣?」我問。
「寫,寫,寫。寫字。寫信。另外是玩。」他說。
沈從文先生的書信,或者寫在小紙頭上的筆記(日記),其實是他離開文學寫作的別樣豐富的文學寫作。今天的讀者恐怕還沒有對此給予足夠的重視。


※古之「元旦」,非今之「元旦」
※女兒國真的存在嗎?
※最先修長城的不是秦始皇,關於長城你還有很多誤解
※賀知章:雙商皆高的人生贏家
TAG:北京晚報 |
※沈從文: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麼總想到你
※大文豪沈從文看上了他的女學生,只用三個字就追到手了
※只有你,那麼懂我 |沈從文
※沈從文: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沈從文:只有你那麼懂我
※沈從文看中了自己的美女學生,一天一封情書,追求不到險些自殺!
※沈從文:三三,不知為何忽然愛上你
※沈從文: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甜炸了!他可能是世界上最會寫情書的人,沈從文、徐志摩都比不上他
※沈從文:遇見你之前,我以為我受得了寂寞
※沈從文: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等
※狂士劉文典:我拿40元朱自清只能拿四塊,沈從文四毛都不能給!
※沈從文丨遇見你之前,我以為我受得了寂寞
※從范雨素想到沈從文
※沈從文30句: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魯迅與沈從文之間的恩怨:一場誤會,從此不再見面!
※看了沈從文,才知道原來寫愛情的境界是誰也沒說
※沈從文張兆和的師生戀,竟然是沈從文死纏爛打才在一起的!
※民國熱當下,是否還要讀沈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