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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鋒與堅守——重返詩歌的精神家園

先鋒與堅守——重返詩歌的精神家園



《持燈的使者》(增訂版)新書分享會現場文字實錄

劉禾:我們今天在單向街舉辦這場活動,叫「先鋒與堅守——重返詩歌的精神家園」,是為了跟大家分享一本新書,這本書叫《持燈的使者》。八年前,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過一個舊版本的《持燈的使者》,是紅色的封面。這個版本現在在市面上買不到了,好像只能在舊書店裡淘到。我們非常幸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剛出版了增訂版的《持燈的使者》,新的版本增加了十幾萬字,而且有歷史圖片、照片,還有三個附錄。


我先介紹一下嘉賓:詩人芒克、詩人北島、作家徐曉、鄂復明——他是《今天》 雜誌的編輯部主任,但是沒有掛頭銜,大管家。作家張朗朗——我記得很早以前就讀張朗朗的散文,寫得非常妙,我們有20年沒有見面了。作家、評論家李陀。散文家史保嘉,她的筆名是齊簡,我在編《持燈的使者》的時候,把她的文章放在第一篇,因為她的文筆讓我們體驗到當時的氣氛,告訴我們什麼叫讀詩。坐在齊簡左邊的是陸煥興。


在座的嘉賓,幾乎都是《今天》雜誌的當事人或者與這個雜誌有密切關係的人。這也是老《今天》雜誌和海外復刊後的《今天》雜誌的當事人第一次和公眾見面,非常難得,幾乎橫跨將近40年。讀過《持燈的使者》的讀者都會記得一個日子,12月23號。38年前的這一天。一份文學刊物誕生了,它的第一期是在陸煥興家裡印的。三位創始人北島、芒克和黃銳今天都坐在這裡。


為什麼我們要重視這一份刊物呢?在編輯增訂版的時候,我又一次通讀了一遍所有的文章,並且給增訂版添加了幾篇回憶文章,其中兩篇是由鄂復明撰寫。可以說,這些文章不僅是一代人的回憶,而且還是散文創作。創作的是什麼呢?是另一類的文學史寫作。

大家一定會好奇,這一本刊物,還有這些當事人,他們所做的這一切的價值何在。如果說中國20世紀有過一個先鋒文學和先鋒藝術的運動的話,如果我們給它一個日子,那麼它發生在1978年12月23號。我想大家都聽說過朦朧詩,研究《今天》雜誌學者通常說,朦朧詩人在這一天誕生了。其實,《今天》雜誌的詩人並沒有發明「朦朧詩」的說法,這個說法源於80年代,由於一些官方的批評家看不懂他們的詩,就把它叫「朦朧詩」,是貶義的意思。這個說法不是沒有一定的道理,我在《持燈的使者》序言里已經充分論述,但更重要的是,這一份文學刊物,它發表的不僅僅是先鋒詩歌,而且還包括大量的散文、小說,以及先鋒藝術或美術創作。


世界上最小的文學組織——只有兩個人的先鋒派


北島:我記得1978年我們辦這本雜誌的時候,我只有二十幾歲。我們回溯早期,六十至七十年代這一段歷史是很重要的。


我認為食指可以說是第一人。他其實只比我大一歲,我直接受到他的影響,如果這麼說的話,食指是我的老師。


我還記得1970年那個春天的早上,我跟另外兩個同學(曹一凡、史康成)在頤和園的湖上划船。史康成突然背誦了郭路生(即食指)的詩,把我當時震住了,問是誰寫的。郭路生。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名字。這次對我來說是一次重要的震動,我從來沒有想過能寫成這麼樣的好詩,還以為是外國詩。我是從這個時候也就是1970年開始寫作的。芒克是1971年開始寫作的。芒克他們當時已經成立了一個先鋒派。

先鋒與堅守——重返詩歌的精神家園



芒克:1972年我和彭剛搞的先鋒派。彭剛是畫畫的。最初我和北島、黃銳三個在他們家,就想起辦一個雜誌,這是在他們家談出來的一件事情。後來等到辦雜誌,取名《今天》的時候,已經到了12月份,我們當時聊這個事兒的時候,可能是9月份。如果要說我們過去的一些事兒,那可就說得太長了,所以我現在也是在寫一本書,名字叫《往事與今天》。其實是北島讓我去寫的,他說:「你是不是能寫一些關於《今天》的文章?大概就你沒有寫過這方面的事情,但是你是經歷最多的。」像《持燈的使者》這本書,我到現在還一篇沒有看。北島先給我打電話,因為今天的日子挺重要,12月23號,是我們《今天》的創刊日,到現在已經38年。我當時認為可能是朋友聚一下,原來已經訂好機票今天去瀋陽,我都退了來參加這個活動。後來他們發信息,我才知道原來是劉禾編的這本書的新書分享會。


北島:世界上從事各種各樣藝術運動的人很多,沒有聽說過兩個人辦一個派別的,你和彭剛兩個人辦了一個先鋒派。


芒克:我的書里肯定要寫到這個的,非常有意思。很多人不了解彭剛。彭剛在70年代初開始繪畫,他這個人很怪,我們都認為他是藝術瘋子。其實彭剛比我小兩歲,他是1952年的,他父親原來是煤炭部一個重要的工程師。巧得很,他父親跟我父親還認識。那個時候我們已經接觸了大量的歐洲印象派的那些畫冊,包括野獸派。彭剛的畫法,可以說有點印象派的影響,也可以說是野獸派的。他這個人很有天分。那時候我們倆關係非常好,就混在一塊了。後來我寫詩,他畫畫,經常在一塊玩。1972年的12月,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們倆說成立一個先鋒派吧,於是就成立了,後來也沒有人加入,那就咱倆吧。我們倆很荒誕的,也沒有錢,就成立了先鋒派。那個時候我們倆跑外面流浪去了,要發展先鋒派,後來特別慘地回來了。五分錢買一個柿子,我這一輩子不吃這個玩意兒,彭剛說:「你不吃,我吃了吧。」他吃得挺香。

我們先鋒派成立沒有多長時間,當時搞了一個最有意思的活動,就是我們兩個看了美國的錄像帶《在路上》,凱魯亞克寫的那個。我們受到影響,也在路上。另外,我們當時覺得到外邊還可以發展一些先鋒派的人呢,我們想得太天真了。


煤炭部宿舍就挨著北京火車站,翻了牆跳過去就是。那個時候彭剛的姐姐給他留了兩塊錢,他說咱倆坐火車走,北京太沒意思了,咱倆跑緬甸去得了。後來我們倆就上了火車。那時候火車查票很嚴,我們倆上火車後居然沒有遇見查票,就拉到湖北了。我們在車上吃盒飯,錢也花得差不多,到漢口我們倆就下來,真是身無分文,那時候特別慘。彭剛說你去找人要點錢什麼的,後來他又說你找女的要。都沒有要過啊,我心裡特別慌亂。我在街上,看著裝扮有點錢的,就過去了。我找她一要,把人嚇跑了,人家以為是搶劫呢。因為我不會要,我直接問「你有錢沒有」,一問,她就跑了。後來彭剛說:「我去要得了。」後來特別逗,他找了一個歲數大點的女的去要,我在遠處看著他,沒有一分鐘,那個人就開始罵他了。他過來了,我說:「為什麼罵你啊?」彭剛說:「我沒有說什麼,就管人家叫了一聲大媽,肯定人家不愛聽了。」反正挺狼狽的。最狼狽的時候,我們說乾脆投奔收容所得了。沒轍!餓,沒有人給吃的,也沒有人給錢。


後來我們倆真找了一個收容所,去了,叫人給趕出來了,不要我們。我們倆真是一點辦法沒有,又跑到漢口火車站,想盡辦法混上了火車。這個火車往回開,當時還沒有到河南。


史保嘉:芒克,我在這裡插一句。那時候你們不是身無分文,而是還剩五分錢。兩個人商量,彭剛說:「芒克,你拿著五分錢買瓶水洗洗臉,然後去要錢,你比我長得好看。」

芒克:這是到信陽之後的事。因為我們倆又上了火車,但過了一站就把我們給趕下來了。趕下來之後,我們倆那個慘啊。小站很小,不讓上車了。我們沒辦法,乾脆沿著鐵路走吧,走到下一站再上。那可怕啊,都到12月份了,也不見人,完全霧茫茫的。你看彭剛,他一點苦都吃不了。他不能吃苦,一直說累,我說累咱也得走,要不然死在這兒了。我們倆到了一個小站,很餓,朝人家要吃的,沒有人給。後來有一個歲數大一點的,我們說拿東西跟他換一換,於是就把衣服給脫了,他給了我們兩塊錢、兩斤糧票什麼亂七八糟的,還給了幾個燒餅。我們倆吃飽了以後,搭上火車,到信陽後又被趕下來,交給了車站派出所。


後來我們還真碰到一個好人,一個30多歲的女的。我跟人家把情況說了以後,她也給了兩塊錢,讓我們吃飽飯,到那個小樓找她去。吃完飯到小樓一看,原來是信陽民政局,我們把情況說明了,她說你們誰告訴我一個家裡的電話吧。當時我母親在復興醫院工作,我只有復興醫院的電話。後來居然打通了,還找到了我媽。叫我接電話,我一聽,我媽的聲音嚇我一跳,我媽說:「真是,你又跑哪惹事了?」後來就被送回來了。這就是我們先鋒派的經歷。


史保嘉:《今天》雜誌誕生的時候,我沒有在北京,也沒有參與。但是跟這些朋友很多都認識,一起看書,一起寫東西,一起交換一些詩歌等等。剛才芒克講到他跟彭剛兩個人成立了一個先鋒派,一起出門。其實當時這樣的故事大概有很多。我說一下我的哥哥。我哥哥是史康成,跟北島是中學的同班同學,剛才北島講到去頤和園朗誦詩,三個同學裡頭就有他。史康成曾經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從北京出發一直騎到泰山,最後又騎到了青島。當時這些人不甘於過很平淡乏味的生活,願意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黃銳:我16歲去內蒙古插隊,在插隊的地方正好碰到了北島(注:1969年秋,北島去內蒙兵團探望他的弟弟,順路去看在左旗插隊的北京四中同學,其中有王大理和唐曉峰等人,也有黃銳和他哥哥),因為那個時候有一個朋友王大理跟北島很熟,他已經去世了,比我大幾歲,我們都喜歡西方的古典音樂。我們在插隊的屋子裡頭放一個電唱機,整天聽《藍色多瑙河》等一些音樂。和北島認識之後,我們就變成朋友了。在北島這個圈裡(大約1971年黃銳病退回京),我又認識了芒克,還有其他一些《今天》的朋友,像詩人多多等。北島家裡有一個不定期的沙龍,我在那認識了保嘉。大概都是在70年代初,1972年到1974年,每年冬天都有這樣的詩歌朗誦會。那個時候家裡只有兩間房子,父母在外邊,他們占裡面這一間,把門封死,把窗帘掛好然後開始朗誦詩。我覺得那個時候不像今天,我們繞不開技術的學習,畫畫哪那麼容易?而且剛才芒克說到彭剛的一些事情,有一個讓我縈繞不去的問題,就是當時的藝術先鋒派,它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因為藝術他是在家裡解決的,這個作品並沒有曝光,沒有發聲,也沒有與公共社會和公眾人群有聯繫,他獨自經歷這個事情,應該怎麼解釋。


我的作品發表在1979年,還算是比較早的。它是正式的展覽,所以它是被曝光的、抽象的作品。現在我們發現了另外一些情況,它署名是1972年,在家裡自己畫的。你說這個事情,形成了他的背景、他的概念嗎?然後他怎麼建立一種脈絡關係?我覺得不太清楚,而詩歌是先知先覺的,那個時候有黃皮書嘛,是直接接受西方的文化再轉化,加上自己敏感的思想,有一種追求,有一種對話。這個對話不僅存在於他們個人之間,而且是存在於年輕人,包括不只我一個,像彭剛這樣的,還有一些其他的喜歡美術的年輕人。我覺得我們這個小圈子裡頭,還有其他一些有志在音樂上的,比如彈吉他的,拉小提琴的,這樣他也是在這個小圈子裡面,也是受到這種沙龍文化的影響。


1978年的秋天在我們家聚會。我能想起當時的風景,那個時候還沒有多少霧霾。這種聚會,是經常不斷的,有的時候在北島家,有的時候在我家。北島家在三不老胡同,我家在西城區趙登禹路一個路口,都很近。有的時候不打招呼,那時候也沒有飯館,就串門去了。其實我們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習慣,大概是周末之類的日子,到了晚上,他們就過來串門。一個小四合院,也是破破爛爛了,當時「文革」搬了幾家鄰居進來,可是還是感覺是自己的院子;院子裡頭有自己種的一棵大楊樹,長得很大。楊樹到了秋天,感覺不錯,它的葉子風一吹,沙沙作響。

先鋒與堅守——重返詩歌的精神家園



「今天」,首先永不過時,永遠代表最現代的


芒克:當時9月份,我和黃銳、振開(北島)在黃銳家商量辦一個雜誌,然後還要組織一個編輯部。我們組織頭一次編輯部的時候,已經到10月份。最初編輯部的成員,大部分都是北島找來的,一共是7個人,現在在場的有4個,陸煥興、黃銳、我和北島。另外還有劉禹,也是當時介紹我和北島認識的人,現在這個人已經去世了。還有張鵬志、孫俊世,我到現在還不太清楚他們是幹嗎的,但肯定是學問比較深的知識分子類型的人,他們都是北島帶來的。當時我們7個人組成了《今天》第一期的編委。然後在張鵬志家商量討論——他當時住在鼓樓和鐘樓西側的小街上,也是一個四合院,大家一致同意辦這個綜合性的文學性刊物。北島建議每一個人出一個刊名,大家都同意,就算定了。大家都取了什麼名,我想不起來了。我當時突然腦子一閃現,就想起了「今天」這兩個字。因為我覺得「今天」,首先永不過時,永遠代表最現代的。我當時沒有想到大家會同意,但當我說出這個名字以後,大家都同意了,所以我們就有了《今天》雜誌。


黃銳:我說一下芒克。其實他早年非常的先鋒,把我震住了。就是在劉禹的家,劉禹的家離他家不太遠,在北影宿舍,一排紅磚小平房,一間一間的,每一間都划出小院子。在那個小院子里,芒克來了,帶著嚴力,拿著手抄本的詩。芒克說剛寫的詩,我一看,現代主義,詩的名字叫《綠色中的綠》。我那個時候剛從青島寫生回來,感動得不得了。綠中之綠,就是非常抽象啊。你自然努力了半天,怎麼也進入不了那種狀態。後來芒克說這個詩,還不能讓別人抄,他要自己帶走。


芒克:這個詩後來也燒了,現在都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了,失傳了。


黃銳:還不如那個時候讓我帶走呢。


芒克:再也沒有這首詩了。這首詩還是我比較長的一首,估計有三百多行,1973年那個時候寫的。這首詩基本都是在1974年前燒的,因為我離開白洋淀之後,覺得這個東西沒有啥用,也沒有地方擱,不能背著這些東西,後來就給燒了,再也沒有保留。


我第一本詩集叫《心事》。之所以能出這本《心事》,是因為北島最早出了第一本詩集,叫《陌生的海灘》,他希望我也出一本詩集。可是我沒有詩。北島說:「你的詩呢?」我說:「沒有了,全燒了。」他說:「我幫你找啊,你再寫啊。」後來真幫我找到了,從趙一凡那找到的。我1973年一些主要的作品,好多都是趙一凡給收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從哪得到這些東西的。我們就一塊印了這本詩集。《心事》封面就是黃銳設計的,畫得很費勁。因為我們三個人一塊印了這本詩集,好像是在9月份之前,後來我們幾個人關係就比較信任了。


北島:趙一凡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


徐曉:12月23號,就是在38年前,這一天大概晚上6點多鐘,天沒有完全黑,還能看見人的時候,我在趙一凡他們家的胡同口——人民出版社門口,看見了北島、芒克和陸煥興。他們提著小糨子桶,自己拿面和的糨子,在那貼《今天》雜誌。他們還貼在北大、人大那些大學,最後貼到人民出版社門口。我從那個胡同口路過,去趙一凡家。我以前認識北島,一看就問他們在這幹什麼,他們特別激動,說我們辦了一個雜誌,叫《今天》。之後我去到趙一凡那兒,趙一凡說,他知道這個辦雜誌的過程。


趙一凡是誰呢?他是一個殘疾人。我的《半生為人》裡面專門有一篇文章叫《無題往事》,比較詳細地寫到了趙一凡這個人。從第二期雜誌,我才開始介入。從第二期開始由黃銳設計,那個天藍色的封面,一男一女兩個側面頭像的。當時所有的民間刊物中,這是唯一用鉛印的,內文不是用手刻的鋼板,而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之後,我們經歷了朗誦會,經歷了星星畫展等等。


從我來講,那個時候很年輕,可能比在座的所有人都年輕,還在北師大讀大學一年級,這種接觸都是特別偶然的。但是當時被這種東西強烈地吸引了,然後就投身進去,可能根本不會仔細想這件事情。後來到80年代、90年代,越來越多人提到這本雜誌,尤其是這些詩人,隨著北島這些重要詩人的詩的出版,被越來越多的人談論。


回過頭去看,好像我們幹了一件挺重要的事情。但是當時干那個事情的時候,我們並沒有意識,我們只是隨著自己的心,覺得這件事情有意義。而且它讓我們覺得生活不一樣了,我是第一屆大學生,校園裡思想很活躍,每個人都有追求,覺得這是一件讓生活變得特別美好的事情,它真的是改變了人生,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種風景,另外一種生活,也從中體會到很多生活的意義。


陸煥興:當初所以能走到一起,其實很簡單,就覺得生活可能還有另一面。比如剛才有人提到,當時有白皮書、黃皮書、黑皮書,是吧?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個珍惜的東西。大千世界不可能是一個顏色,於是我們幾個人湊到一塊了,從此《今天》就誕生了。我在裡邊盡了一些微薄之力吧,沒有起太大的作用,因為我筆下沒有東西,也不寫東西。


當時我的情況比較特殊,這批人里我最年長,今年74歲了,當時是30多歲。我已經結婚成家了。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住在農民房裡面,因為家裡頭父母不同意我這一樁婚姻,所以不能在家住。這個農民房,就在現在的崑崙飯店對面,亮馬河再往西一點。當時那兒比較背,屬於三不管地帶。因為別人跟父母住在一起,你折騰得亂七八糟也不行,於是這個雜誌就在我家裡應運而生了。


當時出來了以後,肯定得往外貼。害怕了,怎麼辦呢?當時自行車後面都有一個大牌,把那個號給蓋住了,因為當時很有可能,把你的自行車號記下來,按照車找你的人。這是第一件事,把號蓋了。


北島:這是我蓋的,我打的糨糊,從我家出發的。


陸煥興:好像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就出發了。因為不知道前面的兇險,總是還有點擔心。


是什麼樣的文學信念讓他們堅守40年


鄂復明:《今天》前邊的那些事,我都沒有參與。我到《今天》之前,是在內蒙插隊。放了12年羊,把人都放傻了,除了給國家貢獻點肉。放羊,第一別讓羊丟了,第二別讓狼吃了,因為要是吃了,我就完了,那屬於國家的財產。我在內蒙把最後那一幫羊放完了,回到北京待了三天,還沒有緩過勁來,就接了《今天》這群「羊」。按我的性格,我就這麼做下去了。實際上,我對現代派的了解,還不如一個讀者,我是一竊不通。兩年以後停刊了,後來趙一凡去世以後,所有的資料都到我的手上了。我從這個時候才開始慢慢理這些東西。


我跟大家有一個同樣的問題,什麼東西讓大家堅守了40年。很多學者把這定為朦朧詩。朦朧詩,肯定不是一個好詞,認為難懂晦澀古怪。可是我在接觸早期《今天》的時候,覺得這些東西一點也不朦朧。不朦朧到什麼程度?就是除了北島那個《我不相信》,大家誰都能讀懂。我後來得出一個,就是它和整個時代是關聯的,是這個東西使我們堅守了40年。


北島: 1990年在奧斯陸開了一次編輯會,李陀和我參加了,這次編輯會做了一個決定,《今天》在奧斯陸復刊。


李陀:我跟北島其實認識很早。但是我參與《今天》很晚,是1980年以後。為什麼參與呢?我要說一下往事。我第一次看到《今天》是在北大,我到北大去找陳建功玩。找完他從宿舍出來離開北大的時候,好像是37樓——現在被拆了,好多人圍著在看一個新貼出來的東西。估計那個時候北島他們貼完走了沒有多久,糨糊好像還濕著,我就開始看北島的一個組詩。說老實話,那裡頭有一首詩震動了我,讓我永遠記得,題目就叫《生活》,詩就一個字——「網」。這首詩應該說整個改變了我對文學的看法。徐冰寫過一篇文章,說起《今天》,說起北島他們,就說他自己比較遲鈍,我也覺悟得很晚,是很遲鈍的。直到看到北島《生活》這首詩,那個「網」字之前,我對文學的理解是另外一種,可以說,這一個字給我打開了一個新的文學世界。


這個話我跟北島從來沒有說過,我們哥倆其實是老交情了,但我不太說私人之間的事兒,說的多是公事。


我要告訴大家,當時在奧斯陸開會的時候,這十多個人湊在一起,現在回想起來特別納悶:我們憑什麼要在海外辦一個刊物?沒有錢,沒有人,作者在哪裡?在哪裡印刷?誰給印?一概不知道。但是這十多個人就在那夢想,說我們一定要把《今天》恢復起來。我現在想起來很感動,我想大家聽了也會感動。


剛才老鄂說是什麼樣的文學信念讓一個刊物堅持了近40 年,讓圍繞刊物的那麼多讀者和作者也都一塊堅守這麼多年。是什麼東西?


我只想說一件事,北島給我最大的震動,就是那個「網」。如果說只有一個字的一首詩,能讓一個人重新思考文學,重新思考世界,重新思考他和人生的關係、他和生活的關係,那麼我們今天的詩也應該這樣。90年代以後,我曾經很悲觀,市場經濟起來,大家都奔錢去了,誰還寫詩啊?誰還看詩啊?結果出乎我的意料,恰恰這些年寫詩的人越來越多,多得簡直是超乎你的想像。詩人到處領獎,我有幾個詩人朋友,說是領獎領得手都軟了,說實在的,這些獎還領它幹嗎?


我現在提出一個問題,如果這麼多人都熱愛詩都寫詩的話,我們怎麼能夠寫出那種詩呢?就像北島、芒克當年寫的詩一樣,一讀就覺得舊的世界崩潰了,在期待一個新的世界,在期待一個新的理想。今天的詩如何能夠做到這一點?


鮮活的過去,是一個比文學還要珍貴的東西


歐陽江河:當年《今天》最早那兩年,老《今天》的歷史,是中國當代文學,中國現代史、當代文明史特別重要的一個點,是每個人在這裡面能夠照鏡子一樣的歷史片斷。


我覺得今天特別重要的一點,是向在座這些文學前輩們致敬。大家能夠在《今天》已經有38年這樣一個日子裡,還能夠記得《今天》,而且受到它的精神感召,我覺得是非常有意義的一件事情,讓人感動。


那麼關於《今天》,我想說四點。一個就是時間。「今天」這個名字大家一致認可,它代表一種時間觀。其實這種時間觀不是一種現代性。現代性有一個特點,就是要切割,今天為止,過去的要放棄,然後走向未來。但是「今天」這個時間觀永遠都是今天,不過時,某種意義上沒有過去、現在、未來之分,也就是已經包含了一個永遠的年輕、永遠的時刻這樣的時間性,這個很有意思。因為現代性的時間最後導致古老的東西、落後的東西。


一個是地點。這個地點就是第一期《今天》誕生的地點。劉禾在序裡面說其實《今天》真正的主人是這個地點。了不起,這是巨大的發明。因為這個地點,人們走向某一個地點。很少有一個雜誌,可以有作者有讀者有書本身,還有印刷等等東西。伴隨一本雜誌,一個地點成為一個巨大的主題,成為一種象徵,這是非常有意義的一件事情,估計可能在人類書籍史、雜誌史上是唯一?我這個斷言太狂妄了。就是這個地點,我是第一次聽到,它是一個農民的房子,屬於城鄉接合部的,三不管,現在已經成為市中心了。這挺有意思的。想起黃銳說他們那個年代,當代藝術、現代藝術之所以能發生,已經與農房有關。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是只有平房,只有四合院,當代藝術是很難發展起來的,因為你在裡面畫油畫畫人體肖像什麼的,萬一那些老太太們眼睛一瞅你幹嗎,馬上把你給告了。但是二樓就瞅不到啊,所以當代藝術跟二樓有很大的關係。有的時候文化藝術跟地點等這些有很大的關係。


北島的詩《晚景》裡面講黑暗的細節。老陸這個三不管、農民的房子,父母不承認他的婚姻,不跟父母住一起,他自己就是家長,我們要感謝老陸的父母,不同意這一段婚姻,這就是黑暗的細節,有意思。


最後我要說到人物。因為今天在座的每一個人,我覺得看起來都特別年輕,但是其實他們也都不年輕了,他們有活生生的東西,鮮活的東西,生命的延續,生命的照耀,生命的凝聚,這個造成了一種發生學意義上的鮮活的歷史感。我們今天上面在座的這一排,我估計除了劉禾,誰都不能給在座的年輕人一個未來。劉禾可以,你們去讀她的博士生,出來就是大博士了。其他的人我覺得很難,但是有一點,他們,可以給年輕人一個最珍貴的東西,就是給你們一個過去。最難給的,人類最古老最珍貴的禮物就是過去。而我們今天最欠缺的就是過去。《今天》作為一個故事,從文學史上、人類文明史意義上去理解這個故事就是因為時間、地點的構成,然後加上人物,可以給大家一個過去。這個過去會隨著我們的生命消逝。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科學的進步,人類越來越富有,某種意義上來講也越來越無聊,在這種情況下,《今天》給你們一個鮮活的過去,這是《今天》能給出的,比文學還要珍貴的東西。


最後我談到書。《今天》是一個雜誌,咱們今天再拿到這一本談論《今天》往事的書,也是一個珍貴的禮物。《持燈的使者》這本書的標題用的是北島的詩,我其實早就讀過這首詩。剛才在讀的時候,又有另一番特別的感受。充了電的大海,這個海上駛過一艘船,船上載著一群持燈的使者。這一群持燈的使者駛向一個什麼地方。最後講述的是黑暗的細節。這都具有象徵性,大海、行駛、船、遠方、燈、黑暗,所有這一切裡面,第一個意象非常有意思,叫充了電。


剛才我們在講話的過程中就響起了一些手機的聲音,現在的電都充到哪去了?充到手機裡面去了。那個電可能24小時充一次,電裡面的內容是一些電話聲、簡訊聲,然後大家講一些東西,就是這個變成我們的歷史,變成提供我們歷史的電了。但是我們這本書裡面講到充電的大海,這個插座在哪裡?這個電來自哪裡?我真是感覺到很難回答。


大家都知道燈塔這個意象,就在水裡的。燈塔不是說作為一種引導,不是讓我們走向它,而是讓我們避開它。凡是有燈塔照亮的地方都是有危險,有礁石的,會讓你觸礁。我們《持燈的使者》,在燈塔本身的原始意義,和它最後所延伸出來的象徵意義、文學意義,還有黑夜,中間這個差距構成了文學歷史全部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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