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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作家皮格利亞的故事

『閱讀需要主張』


阿根廷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裡卡多·皮格利亞(Ricardo Piglia)於當地時間2017年1月6日下午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家中辭世。


皮格利亞

皮格利亞1940年出生,作品涵蓋小說、文學評論和劇本等,曾獲西班牙「文學評論獎」(2010年)、有拉丁美洲諾貝爾文學獎之稱的「羅慕洛·加列戈斯文學獎」(2011年)、阿根廷作協「最高榮譽獎」(2012年)及「福門托文學獎」(2015年)等獎項,被譽為當代西班牙語文壇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發表於1980年的《人工呼吸》被評論界譽為當代阿根廷最出色的10部小說之一。皮格利亞身患「漸凍人症」,病後一直堅持創作。2016年發表的自傳體作品《幸福時光》和文論《三位文學先鋒》入選阿根廷和西班牙多家知名媒體的年度十佳書單。


樓宇是皮格利亞的研究者和譯者,並有幸與作家相識。2016年樓宇專程前往阿根廷拜訪作家,並在回國的航班上撰寫了《沙漏》一文。謹以此文紀念皮格利亞。


2017年1月7日早晨,我打開手機,收到了皮格利亞家人及很多朋友發來的消息。很難想像這是真的。因為不久前貝娃還告訴我說作家病情穩定,還說期待我暑假帶著中譯本《人工呼吸》去看望他們。很多畫面,很多文字,湧上心頭。很難忘初見那天,他費力地轉動眼球在特殊的電腦上寫字與我交流的場景,他微笑著在電腦上寫下:來,擁抱一下!我是如此激動地擁抱他,我的面頰接觸到他的捲髮,柔軟蓬鬆,帶著一股清香。那一刻,我很想哭。我多麼希望他還能說話,還能行走,還能張開雙臂擁抱我。


此時此刻,我又想到《倫西日記》。待到今年最後一卷《人生一日》出版時,皮格利亞的生命流沙會和倫西真正重逢、完全交疊。生命之沙不會消失,只是流逝到另一個空間而已。在那裡,皮格利亞會回到他出生時的最初,會重新回到那個他最初的名字:里卡多·埃米利奧·皮格利亞·倫西。

嘿,親愛的皮格利亞,我們都不喜歡告別,在無盡的文字世界裡,在往複循環的回憶里,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相遇,重逢,永不告別。


——樓宇


沙漏:我和皮格利亞的故事


2015年5月,我遞交完博士論文《皮格利亞偵探小說研究:以長篇小說為例》的終稿後,既忐忑又激動地給作家寫了第一封郵件。未料很快收到了他的回信:「親愛的樓宇,很高興收到你的來信。得知你出生於1980年,與《人工呼吸》同齡,甚為欣喜。文學總能讓人結交新朋,很高興我在北京有了一個新朋友。向你的研究表示祝賀!里卡多」。寥寥數語,卻帶給我莫大的感動和無盡的力量。


我激動地把這一消息告訴我墨西哥學院的導師柔絲·科拉爾。但柔絲的回信卻使我陷入一場始料未及的悲傷之中。她告訴我,為了讓我安心撰寫論文,她向我隱瞞了皮格利亞的病情。她說,皮格利亞患的是ALS,情況不容樂觀。我很難忘記那個下午,我發了瘋似地在電腦上搜索。ALS、肌萎縮側索硬化症、「漸凍人」……這些陌生的辭彙一個接一個跳出來,像一塊塊巨石疊壓我的心頭。初夏的風,從窗口吹進來,卻越來越讓人窒息。我一邊讀著網上關於該病情的描述,一邊想起了《人工呼吸》中癱瘓的人物奧索里奧:「我已經沒法寫字了。瞧,我的手就像鳥的爪子。我是信天翁,我在『海濱墓園』的岸邊平靜飛翔。在空中,我的手指變成了信天翁的爪子。這種鳥兒只能在水面停佇,在海面的岩石上棲息……只有我的聲音還在,但也越來越像信天翁的叫聲了。」腦海中,浮現地球另一端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某個臨街的窗檯,擺著一個巨大的沙漏。時間不再是鐘錶盤上分針秒針無關痛癢地移動,而是變幻為真實的流逝過程,殘忍至極又無可奈何。「我要為皮格利亞做些什麼!可我又能為他做些什麼呢?」很快我就有了答案:我要翻譯《人工呼吸》,要讓皮格利亞的作品來到中國!

我開始聯繫出版社,向他們推介皮格利亞的作品,並表示如果他們願意引進,我可以無償翻譯。2015年8月,我接到時任中央編譯出版社韓慧強編審的電話,說他們準備引進《人工呼吸》和《艾達之路》兩部作品。我寫信告知作家此事。皮格利亞非常高興其作品要有中譯本了,並要我與他的文學代理人聯繫。11月,版權等問題順利解決,我和翻譯家趙德明教授分別簽署了兩部小說的翻譯合同。



我和作家皮格利亞的故事



本文作者樓宇,西葡拉美文學研究會秘書長,中拉青年學術共同體聯合發起人。皮格利亞長篇小說《人工呼吸》譯者。2016年7月28日,筆者攝於皮格利亞家 手裡是他的贈書《倫西日記》。


2016年3月,皮格利亞被翻譯成中文的第一部作品《艾達之路》出版。捧書在手,無限感慨,皮格利亞終於來到了中國!5月初,《艾達之路》發布會在京舉辦。我在會上作了題為《皮格利亞:博爾赫斯的傳承者與叛逆者》的發言,介紹了皮格利亞的創作特色及其在阿根廷文學史上的地位。皮格利亞得知後專門給我寫了封信:「親愛的樓宇,很高興得知《艾達之路》出版,即將捧奉既遙遠又親近的中國讀者。謝謝你!正是你的付出和努力,此時此刻,我才得以想像,在遙遠中國的某處,有那麼一位青年正在閱讀我的作品。深深地擁抱,里卡多。」

由此,我和皮格利亞有了較為頻繁的通信。幾年前,當我開始研究皮格利亞時,我不會想到我會成為他作品的譯者;當我在他的作品中徜徉,在他用文字構築的迷宮裡探尋時,我更不會預見到有一天我會讀到一些同樣出自他筆下、卻是寫給我一個人看的文字。我既想和他本人有更多的交流,但又擔心頻繁的郵件聯繫會對身體欠佳的他造成一種負擔。我向他的助手薩維娜傾訴了這一顧慮,她回復我說我多慮了,「要是你能看到我給里卡多讀你的郵件時他臉上露出的微笑那該多好啊!正是這些小事帶給他無窮的力量和快樂。」



我和作家皮格利亞的故事



2016年7月28日攝於皮格利亞家

與他的助手之一路易莎合影


我沒想到我的那些郵件會成為他力量源泉中的一小部分,我更無法想像皮格利亞的真實處境,或者說,我一想到他的身體狀況就選擇了停止想像。我不願意接受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他的身體,就像那個沙漏,肢體的知覺、活力,如流沙分秒喪失,而頭腦卻始終清醒。那是一個生命的沙漏啊!每每想到此,我就不能自已。每每想到此,我就會想到《埃米利奧·倫西日記》。


皮格利亞從1957年開始寫日記,一共寫了327本。患病後,他開始整理手稿,計劃分三次出版,一年一本,到2017年出版完畢。2016年年初,我拿到日記第一卷《成長歲月》。明明是日記,皮格利亞卻依舊使用了他的「alter ego」倫西的名字。


「用第三人稱來書寫我自己的人生」,皮格利亞的這一願望在「日記三部曲」中得以完美實現。1967年,皮格利亞從其全名里卡多·埃米利奧·皮格利亞·倫西中摘出一個名字和其母姓,創造了他在文學世界中的化身埃米利奧·倫西。此後,倫西的身影幾乎出現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倫西就是我的自傳」,作家如是說,「倫西所經歷的一切都是我曾經想做、但又未能實現的事情」。日記本是一種最接近真實人生的記錄,但皮格利亞又一次毫不吝嗇地將其「贈送」給了倫西。不僅書名叫做《埃米利奧·倫西日記》,作家還在書中精心安排了自己與倫西的見面:在一家咖啡館裡,倫西向皮格利亞聊起自己的童年記憶,還有那從1957年就開始撰寫的日記。



我和作家皮格利亞的故事



2016年7月22日攝於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家餐廳


皮格利亞生前經常光顧此地


讀這本書時,我的腦海中經常浮現這樣一個畫面:兩個人相對而坐,談笑風生,我分不清到底是作為作家的皮格利亞和作為人物的倫西在聊天,還是只是皮格利亞在對著鏡子自言自語。書中描寫的一切,究竟是皮格利亞真實的人生經歷,還是屬於倫西的虛擬人生?漸漸地,我明白了答案就在扉頁,就在那句源自《追憶似水年華》的引文里:「這個願望給了我自我延伸、自我擴展的可能性,這就是幸福。」


原來,皮格利亞的敘事文學世界也是一個沙漏,他將自己的生命傾注到文字中,一字一沙粒,漸漸流淌到屬於倫西的那一半容器里。所以,這些日記,既是作家的時光機,是他追尋記憶、記錄人生的一種形式,更是他與倫西融合的過程。文學創作賦予皮格利亞一種自我延伸、自我擴展的可能性,使他在虛構的世界裡實現了自我複製。


進而,我想到,其實翻譯《人工呼吸》的過程也像一個沙漏。原作者的語言和思想,逐字逐句,漸漸流淌到另一半語言容器里。這就像一場屬於我和皮格利亞的特殊形式的相逢。通過郵件,我和他的人生有了交集,我在他的人生記憶里留下了腳印;而通過翻譯《人工呼吸》,我可以將他用西語撰寫的小說延伸、擴展到另外一種語言,「複製」出一個中文版的《人工呼吸》。而讀者通過閱讀,通過文字,也會逐漸了解一個陌生的故事,遊歷一個遙遠的國度,邂逅一種別樣的文化,這何嘗不是另一種知識的延伸和認知的擴展呢。由此,通過翻譯,我也在皮格利亞的文學世界裡留下了印記。


我時常想起薩維娜的那句話:「要是你能看到我給里卡多讀你的郵件時他臉上露出的微笑那該多好啊!」於是,我斗膽寫信詢問薩維娜,如果我去阿根廷,是否有可能去拜訪作家。很快,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里卡多說你來吧!」讀到那句「來吧!」時,我激動地哭了。我放下手頭的一切工作,開始辦理簽證。2016年7月20日,我登上了飛往阿根廷的航班,遠涉重洋,去赴一場和皮格利亞的文學之約。


我終於來到了我想像過無數次的那條街道,推開那扇門,站在里卡多面前,對他說:「嗨,我就是樓宇,我們終於見面了!」他微笑著對我說:「你來看我,我真是太高興了!」他早早準備好了1973年他的中國行照片,給我講述他和郭沫若等作家的會面情況,他對魯迅的敬仰之情,並給我看了他撰寫的中國見聞;他把剛剛收到的樣書日記第二卷《幸福時光》送給我,還特意寫了題詞:送給樓宇,專程從北京來到這裡與她遙遠的朋友埃米利奧·倫西見面。



我和作家皮格利亞的故事



皮格利亞贈送給作者的日記第二卷《幸福時光》的題詞


短短20天,我的阿根廷之旅在虛構和現實這兩個空間里同時展開。一方面,我逐一遊歷了那些在作品中反覆出現的地名和場景,了解了倫西的世界;另一方面,我認識了皮格利亞的家人和朋友,其中包括多位其作品的研究者和譯者,遊歷了作家在故鄉阿德羅蓋的舊居,了解了皮格利亞的世界。期間,我去看望了皮格利亞三次。他的微笑,他那鬆軟的捲髮,閃爍的眼睛,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一切又如此真切!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真的認識他,站在他身旁給他看我拍的照片,講述我的倫西之旅和皮格利亞之旅。他饒有興趣地聽我講述我如何追隨倫西的步伐,尋找他筆下經常出現的咖啡館,品嘗他書中提到的甜點,坐在窗邊的位置想像著他和倫西的對話,然後笑著對我說:「別全信,有可能是我瞎編的呢。」


告別的時候,他對我說:「我最討厭告別。」我說:「我也是,所以,我不是來告別的,我只是和前幾次一樣來問候你而已,只不過,我可能會隔挺長一段時間才會再來看你。我會繼續我的皮格利亞和倫西之旅的。」他微笑著,對我說:「我喜歡你的這股子激情!我等著你再和我講述你的文學之旅。」窗外,院子里的植物在冬日蓬勃生長,屋子裡瀰漫著笑聲和麵包香。我突然想,里卡多的夫人貝娃,他的助手和朋友們,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我們都像點點星光,驅散籠罩在他周圍的黑夜。但實際上,我們身上的光和熱,都不過是一種反射,他才是那個巨大的光源和熱源。我們的熱情,我們的力量,其實都源於皮格利亞的文學世界及其本人的人格魅力。通過倫西,他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趣味盎然的文學世界,而通過他自己,他向我們展示了面對生命、面對人生困境時的樂觀和堅毅。



我和作家皮格利亞的故事



2016年8月8日攝於皮格利亞家


與作家夫人貝娃和助手薩維娜合影


我的這趟旅行,從北半球的中國,來到南半球的阿根廷,從倫西的虛構世界,來到皮格利亞的真實生活,加深了我對皮格利亞的文學世界和阿根廷文化的了解。而通過我的講述,皮格利亞得以再次「遊歷」中國,了解當代中國的社會面貌,「更新」他的中國記憶。從文學世界裡我的單向閱讀,到郵件中的雙向交流,再到現在面對面的真切對話,我和皮格利亞共同書寫了這個屬於我們的故事。這一切何嘗不是另一個沙漏呢?一粒粒文字之沙,最終匯成一座溝通之橋,把一場文學之約幻化為心靈之交。


2016年8月9日


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經巴黎至北京航班


本文系獨家稿件,作者:樓宇,編輯:小井,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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