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諭如毒亦如葯：一代詩聖倉央嘉措最終的結局到底是怎樣的？

倉央嘉措為當今的人們所熟知，主要是因為他華麗唯美、風靡大眾的詩句，但他最重要的一個身份，是第六世達賴喇嘛，他全名羅桑仁欽倉央嘉措，簡稱倉央嘉措（Tshangs-dbyangs Rgya-mthso，1683—1706），少年時的他由當時西藏政壇實際的執政者第巴桑結嘉措認定為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1697年（康熙三十六年）在布達拉宮正式坐床成為達賴喇嘛，是為第六世達賴喇嘛，在桑結嘉措政爭失敗被和碩特蒙古拉藏汗殺死之後，清朝中央政府下令廢黜他的達賴喇嘛身份，將其執送北京。根據清朝官方文獻的記錄，1706年11月15日，倉央嘉措在青海境內圓寂，時年僅23歲。

（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雖則清朝官方文獻對倉央嘉措的歸宿有一個準確的記載，但是無論在民間還是學術界，其歸宿問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中主要有以下四種說法：

1、倉央嘉措在1706年被押送到北京的途中在青海湖畔圓寂，主要依據是《清聖祖實錄》等清代滿漢文官方史料和藏文的《如意寶樹史》、《七世達賴喇嘛傳》等18世紀藏文史料。其變種傳說是倉央嘉措在押解途中被政敵拉藏汗秘密殺害。

2、倉央嘉措被清朝皇帝軟禁於五台山，後因病去世。

3、倉央嘉措在押解途中被好心的押解者私自釋放，他成為青海湖邊的一個普通牧人，過完詩酒風流的餘生。

4、倉央嘉措在青海從押送他的人員手中逃脫，輾轉各地弘法傳教，1746年在阿拉善地方（今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盟）圓寂，時年已經64歲，其轉世成為阿拉善地區活佛達格布呼圖克圖。

2、3沒有文獻和資料支撐，可能更多代表人們美好的願望，姑置不論。

1和4這兩個說法卻有著考察的必要，這是因為，如果倉央嘉措沒有在青海湖畔圓寂而是在各地弘法利生多年並在阿拉善生活多年，那麼，他的卒年關係到被認為是倉央嘉措轉世的第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1708—1757）以及後世歷代達賴喇嘛的真偽問題。

阿拉善的這位以倉央嘉措名義弘法傳教的高僧應該不是倉央嘉措本人，其之所以使用倉央嘉措的名義以及所謂「秘密生活」的原因，Michael Aris在其專著Hidden Treasures and Secert Life，a Study of Pemalingpa(1450-1521)and the Sixth Dalai Lama(1683-1706)中作了全面的闡述，此處也不展開。

這裡涉及到幾個方面的人物。

拉藏汗（？—1717）是和碩特蒙古最後一任可汗，他是固始汗的曾孫，達賴汗之子，固始汗和第五世達賴喇嘛是政治盟友，但作為黃教護法王的他和西藏地方勢力之間也存在矛盾，到了拉藏汗的時候，拉藏汗一直懷疑桑結嘉措謀害了自己的父親達賴汗，又疑惑他是不是要對自己下毒手，矛盾日趨激化，最終導致了之前所說的拉藏汗攻殺第巴桑結嘉措。之後，拉藏汗即把自己的勝利奏報清廷。

（康熙帝）

康熙帝本來在這場政治鬥爭中就支持拉藏汗，接到拉藏汗的奏報就封拉藏汗為「翊教恭順汗」，並決定廢除由第巴桑結嘉措選定、未經清廷賜予封號的倉央嘉措達賴喇嘛。與此同時，康熙四十四年（1705），康熙帝派遣領催巴特瑪一行攜帶駐紮西寧喇嘛商南多爾濟（《清聖祖實錄》作「得木齊商南多爾濟」，他自康熙四十一年起擔任「駐紮西寧喇嘛」常駐西寧，負責向朝廷提供一手情報，協助辦理青藏地區事務）寫給拉藏汗的書信前往拉薩。

巴特瑪一行行蹤詭秘，清朝官私史書中沒有絲毫記載，但是藏文史料《七世達賴喇嘛傳》中有詳細的記載，只是把領催這個本來寫做bosoku司八旗佐領內文書俸餉的職位誤寫做筆貼式bithesi這個類似文秘的職位。

拉藏汗閱畢商南多爾濟信函後連夜前往拉穆吹忠處尋求神諭，拉穆吹忠就是La mo Choss kyong，Choss kyong就是藏文「護法」的意思，拉穆吹忠就是拉穆大梵天護法神，是達賴喇嘛甘丹頗章的主要宣諭護法神之一，駐錫在拉薩甘丹寺附近的拉穆寺，拉穆吹忠屬於寧瑪派，是藏傳佛教四大護法之一，是專門從事降神作法、預卜未來的喇嘛，實質是一種靈媒型的巫師。

拉穆吹忠說並寫了這兩句話：

凡事若奉聖滿珠習禮汗之旨而行，則與政教有益；如入魔道而行，則於教法有裨益。將此奏報皇上。

拉藏汗老奸巨猾，他說對於拉穆吹忠的話不理解，但相信章嘉呼圖克圖和商南多爾濟喇嘛能夠明白其意並向康熙帝解釋，同時表態只要皇帝聖旨要求如何必將依旨而行。

拉穆吹忠的這句話如入魔道而行，則於教法有裨益到底是什麼意思？

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滿文《宮中硃批人名包》（商南多爾濟）中保存著商南多爾濟喇嘛寫給康熙帝的密摺，其中果然解釋了這句話：

奴才猜想，（拉穆吹忠此語）或許指今在世之達賴喇嘛之呼必爾罕（指轉世）。

也就是說，如果六世達賴倉央嘉措「入魔道而行」，則對格魯巴（黃教）的教法有裨益。

翻譯成人話，其實質居然是：讓倉央嘉措離開人世，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拉穆吹忠唐卡）

康熙帝受到拉藏汗奏報先入為主的影響加之本身對之前暗通噶爾丹欺瞞自己的桑結嘉措就深蓄不滿，對倉央嘉措一直認為是「假達賴喇嘛」，但是，只要他的達賴喇嘛名號存在，他留在西藏就會被準噶爾蒙古或其他政治勢力利用，所以必須嚴令拉藏汗將其押送到北京，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巴特瑪一行又來到拉薩，此行的目地就是押解倉央嘉措。

但是，以甘丹、哲蚌、大昭三大寺的格魯巴高層喇嘛為代表的西藏政教勢力不能接受這種安排，從宗教教義出發，他們的立場和康熙帝和拉藏汗完全不同，始終堅信倉央嘉措是第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的轉世。

（第五世達賴喇嘛會見順治帝）

不過，從另外一個層面，由於倉央嘉措1702年6月在日喀則扎什倫布寺首先拒絕按既定計劃講經，又拒絕五世班禪羅桑益西為他授比丘戒的行為，從宗教角度被視為其作為觀世音菩薩化身的佛性離開了他的身軀，他成為了一個凡人，作為凡人身份的他的存在成為產生和迎請新的達賴喇嘛的障礙——如果倉央嘉措在北京被完全廢黜達賴喇嘛身份，則另外三個五世達賴喇嘛的靈童都在拉藏汗掌握之中——在倉央嘉措的生命和達賴喇嘛的神位之間，他們只能選擇後者。

吹忠護法神的神諭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格魯巴高層的集體決策。四大吹忠中最重要的兩個是拉穆吹忠即拉穆大梵天護法神和乃窮吹忠即乃窮白哈爾護法神，其中拉穆吹忠說出了如入魔道而行，則於教法有裨益，而乃窮吹忠說出了此大師如非五世之轉世，鬼魅當碎吾首！這兩句神諭相反相對，卻又相輔相成，如毒亦如葯。

倉央嘉措的結局正是按照這個節奏進行：他於火狗年五月十七日（1706年6月27日）離開拉魯園被押往北京，途中哲蚌寺僧眾將他從蒙古軍隊手中搶出，為避免對陣的蒙藏軍隊釀成更大的流血事件，倉央嘉措不顧個人安危自動走入蒙古軍中，繼續趕往內地，到了當雄（今西藏東北部當雄縣）開始發病，病情日復一日加劇，最後在青海境內的袞噶諾爾地方（離塔爾寺三日路程）去世。其起「病」之急，去世之驟，就是所謂的「入魔道而行」。

也因此，布達拉宮中唯獨沒有倉央嘉措的靈塔。

（第五世達賴喇嘛靈塔）

讓我們看一看這場暗戰的幾方最終的博弈結果：

拉藏汗未經康熙帝允許，又立一位當年與倉央嘉措同時尋獲的靈童，23歲的益西嘉措為新的「第六世達賴喇嘛」，益西嘉措在位11年，但藏地僧俗實際均不承認他的這一身份。1717年，準噶爾蒙古攻入拉薩，殺死拉藏汗，和碩特蒙古亡。

格魯巴高層最初被迫承認益西嘉措，但與此同時，尋找轉世靈童的工作緊鑼密鼓地秘密進行，最終，他們根據倉央嘉措的詩句「我不會飛得很遠，到理塘去去就回」和其他「信息」，在理塘地方（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理塘縣）找到了倉央嘉措的轉世靈童格桑嘉措，也就是後來的第七世達賴喇嘛。

（第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

康熙帝所謂「如將惡行之呼畢勒罕留在彼處，於教法不利，將之送來」的聖斷籌謀完全落空，但1721年，清軍以弔民伐罪，保護真正的達賴喇嘛的名義驅逐在西藏肆虐的準噶爾軍隊，將格桑嘉措送入布達拉宮坐床，康熙帝實際上又是最後的贏家。

至於倉央嘉措，雖然他本人英年早逝，但是在藝術層面上，他的詩歌數百年來征服了藏地百姓的人心，也使得無數中外人士成為他的擁躉粉絲；在宗教層面上，他始終是無可爭議的第六世達賴喇嘛，之後的達賴喇嘛無一不是傳承著他的法脈，從這個意義上看，他又何嘗不是一個最後的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