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這是對王家衛研究最透徹的一本中文專著

文 | 喬奕思

香港影評人

拿到劉永皓新作《失衡的電影文本：王家衛電影分析》，恰逢王家衛監製、張嘉佳導演的《擺渡人》上映。

在《擺》中，金城武飾演的管春以漫畫般誇張的姿勢撲倒在一扇鐵門上，臉上印下油漆未乾的「干」字。

《擺渡人》（2016）

這博人一笑的細節，在我讀完了《失衡》一書之後，便又為王家衛電影世界中語言混雜的特點增加了一個範例。《擺渡人》的故事發生在內地，若在香港，鐵門上油漆未乾的牌子上寫的是繁體字，便失去了作為笑點的功能。

《失衡》的第一章便是從《墮落天使》里的啞巴青年金城武開始的。劉永皓首先截取金城武角色所輻射出的混雜語言情境，包括俄語、日文、台語以及粵語，進而找到了王家衛電影文本中的語言謎團——他既然失語卻為何還有台腔國語的冗長獨白？

《墮落天使》（1995）

在香港這一特定的文化地域中，多樣化的語言運用到底代表著什麼？儘管使用了許多理論工具，如失語症定義和德里達對母語的思考，劉永皓還是很成功地對語言混雜現象作出了去政治化的詩意解答。多語是一種失落，呼應著跨國離家的失落。「會說多一種語言，也只是反映對語言的掌握不足，對語言的曖昧，及他的滄桑。」

不僅僅針對發聲的語言，劉永皓也敏銳地翻找出了埋藏在《墮》中不易覺察的歌詞語言和不同類型的電影語言（包括錄像信札和家庭電影），不單看出場的，也看缺場的，從而描繪出一副未被察覺的隱秘地圖。

讀罷此章，以方言、歌曲和影像語言等角度再看《擺渡人》，梁朝偉飾演的陳末時而國語時而粵語的矛盾（註：《擺》在中國內地放映時使用了兩個版本，一個是全普通話版，一個是國粵夾雜版，主要用於廣東地區和香港），導演張嘉佳將國語、台語、粵語歌曲大串燒的奇怪選擇，還有影片無處不在的絢麗飽滿的MV畫風，似乎都有了新的解讀切入點。

《擺渡人》（2016）

著者劉永皓為法國巴黎第八大學意義實踐與理論研究所電影暨美學博士。他對各種電影理論的掌握，早已展現在前作《小電影學》的二十九篇專文中了。

在《失衡》一書中，他眼光銳利地切割出王家衛作品中那些不為人所覺察的細節，比如樓梯、排演、重複、往返等，以不同理論一一拆解，確定這些文本的失衡本質其實是解讀王家衛電影美學的重要鑰匙。

如此對王家衛創作窮盡式的發掘，也將他極少被拿出來討論的兩部短片《我穿越9000公里為了把您點燃》和《跟蹤》囊括其中，分析透徹，毋庸置疑為學術論述填補了重要空白。

《我穿越9000公里為了把您點燃》（2007）

打開王家衛電影中的褶皺，然後如後推薦序中所言，「開啟王家衛的電影密室」，是米粒上雕花一般具挑戰性的事。未必每一個失衡的文本在經過理論拆解之後，都能如第一章中對多語和失語的分析一樣，最終呈現出清晰的研究視野和新思維。

在第三章中，作者以褶皺、折迭理論對《花樣年華》第275到第298個鏡頭作出分析，得出結論，「王家衛他發現了電影的影像可以借著錯誤剪接來產生影像的褶皺和折迭」，「開啟了電影視覺性的思考與電影理論的實踐」，便有撤銷創作意圖與理論解讀之間距離的嫌疑。

《花樣年華》（2000）

褶皺、折迭理論與24個鏡頭，彷彿雙重迷宮，若在套用理論時稍有跳躍、生硬、模糊，讀者如我，難免陷入雲里霧裡，找不到堅實的基礎去理解何以這24個鏡頭「有強大的能力解決電影研究的危機」。

然而，著者劉永皓面對不同的失衡文本，對理論論述方式和層次都有不同的定位。他引用羅蘭·巴特《明室》中的話，「走迷宮者從不尋找真理，只尋求他的阿莉安」，也像是對自身狀態的陳述，如身處迷宮要去解救希臘王子的阿莉安，釋放手中理論的線捆，為的是書寫方向，留下痕迹。

《失衡》一書以點帶面，從星星中挖掘出另一個宇宙，讓我們看到對王家衛電影世界的研究尚有許多未知空間，也展示了通往電影新形式的探討和理論實踐的新可能。讀之，定能獲得發現新大陸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