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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別者在中國

跨性別者在中國



2014年06月14日,上海本地同性戀、雙性戀和跨性別(LGBT)組織第6屆上海驕傲節,參加驕傲跑的成員合影

「第一,隨大眾,你會少吃很多苦;第二,如果你真的決定了,只能說這條路很難走,你願意你就走」


本刊記者 彭蘇 鄧郁 實習記者 曹憶蕾 黃昕宇 楊靜茹 發自北京/編輯 鄭廷鑫


最初,當我告訴聯合國開發計劃署LGBT項目官員廖愛晚,即將要寫「T人群」時,這位翻譯過《性別是條毛毛蟲》的譯者馬上反駁我:「我不知道你所說的『T人群』是指什麼。」


我不得不解釋,性少數群體簡稱「LGBT」,L指稱女同性戀者(Lesbian),G指稱男同性戀者(Gay),B指稱雙性戀者(Bisexual),而T是指稱跨性別者(Transgender)……

「女同裡面有一種角色,也叫『T』(Tomboy,即較男性化的女同性戀者)。」平頭、打著耳釘的TA冷靜指出。


「我要寫跨性別人群。」我更正道。


「你們可以寫我啊」——12月26日傍晚,北京同語負責人徐玢正在向我們推薦合適的採訪人選時,文軍從門外探進頭,毛遂自薦。


同語成立於2005年1月。這個民間非營利組織對外宣傳,「關注中國在性傾向或性別身份上遭受壓迫的群體,旨在通過社群動員、公共教育和政策倡導,推動公眾對多元性別議題的認知、消除歧視、爭取平等權益。」它的辦公室位處北京東直門商圈的一棟大樓里,一間大廳、3間內室中,部分分給北京同志中心。文軍這個月初剛來京擔任該中心的運營管理主任。


她上著細格紋襯衫,飽滿的下頦因談笑風生,顯出一個淺淺的梨渦,「我屬於跨性別者中的『男跨女』。我喜愛陽剛的男人。雖然很想跨到直男(Gay圈對於雙性戀或異性戀的特殊稱呼),但那會無數次地受傷。所以,我可以跨到男同。」

徐玢高興道,文軍快結婚了,對象也是一位跨性別者,名叫小C。


「小C先生恰好是這一人群中的『女跨男』。他喜歡女人,且先跨到女同中來。」文軍支手撫腮,嫵媚地宣稱:我們要在過年前,在圈裡舉辦一場轟轟烈烈的跨性別婚禮。

跨性別者在中國



文軍喜歡收集毛絨玩具,家裡面大大小小的加起來有二十多個(圖/本刊記者 梁辰)

我是誰


「性別認同與生理性別不同,或性別表達與性別規範相悖,就叫跨性別。」按照概念闡釋,文軍的生理性別是「男性」,但她的性別認同是「女性」——廖愛晚向我們強調:性別是靠當事人的認同決定的,和身體無關。所以,文軍是「她」。


「你要問,為什麼會產生跨性別者?那我先有一個疑問:順性別者又是怎樣產生的呢?『順』與『跨』是相對應的結構,為什麼只問其一,不問其二?」廖愛晚說,「其實跨性別者和順性別者的產生都是因為我們的社會有性別規範,而不同的社會成員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採用了應對這些規範的不同方式,順從性別規範的就成了順性別,逾越性別規範的就成了跨性別。」


一個人如何獲知自己是跨性別者?「就是當一個人受到性別規範懲罰的時候。要記住,規範是用來幹什麼的——它是用來對社會成員進行管控的。你順從了它,它就不會讓你察覺,你就會以為規範並不存在,一切理所當然。反過來,一旦你逾越了它,你就會遭到懲罰。這個懲罰有時可能很輕微——被別人多看一眼、多問一句;有時則非常極端——從剝奪自由到剝奪生命。」廖愛晚說。

叮、叮、叮——文軍試穿一雙鞋跟超七寸的女式防水台牛皮鞋,得意地踏在客廳地板上,「我在內地不敢穿,在香港才敢穿。」她的新手機里,就存有一張她站在香港街頭、滿頭銀飾、左顧右盼、傳統苗家女裝扮的相片。上有一行字:30歲祝自己生日快樂。


「穿女裝的心愿,我從來就有。小時候,我偷偷穿過妹妹的衣服。普通女式正裝缺乏個性。我愛買苗裝、唐裝和晚禮服,在出席盛典、中心舉辦活動時穿。」文軍說,「我體型較寬,適合穿唐裝。在當地,朋友們都叫我貴妃娘娘。」


「我還想打耳洞。結婚時,我披上婚紗,會戴上耳環。我最喜歡那種大圈圈耳環。」閑聊中,她沒有絲毫忸怩作態,回味起第一次穿起晚禮服趕赴晚會的模樣,「好美,好有氣質。」


她告訴我,那次也是她真正意識到,她不是男同中的女角,而是跨性別中的「男跨女」。「二者的本質區別在於,一對男同無論生理還是心理上,都認為自己是男人。我卻在心理上認為,我是一個女人。」


「她就應該是女孩。」家人也這麼說過文軍。出生於貴州遵義農村,父母是農民,她本是「長子」,後面還有一弟一妹。那會,村裡女娃多,她們成天玩耍,「就像生活在女人堆中。」親戚們羨慕她母親,但凡她在家,母親幾乎不用下廚。「刺繡、打毛衣、做鞋子、燒菜乾家務,基本上女人會的,我都精通。女人不會的,我也會。除了不會生孩子。」


9歲時,她隨父母進城,讀書。生性開朗溫和的她廣受男女同學歡迎。「我會用男人的外表解讀男生,用女人的細心體貼男生。他們沒有欺負過我。」她自覺,「人生還挺平順,儘管感情有過挫折。」


2000年,她考上一所工科大學,無意中勾起往日相思。「我們家族一共兩百多號人,我從小愛慕過裡面的一個表哥,他比我大十多歲。當時懵懵懂懂,我遐想能和他一起過日子多好。這份情感,我暗暗壓在心底。」她說,「大一新生入學。軍訓一個月,我彷彿心臟被箭刺中,嘣噔炸開,一下愛上我的教官。我不想隱藏想法。跟誰戀愛,我都會事先表明,我是怎樣的人,你願意和我好就願意,不願意就算了。我向他表白後,他居然接受了。原來他是個gay。」


「我們好了3年多。部隊紀律嚴明,輪休才能出來,我們一周相會一次。聊天、逛街、看電影,當然,也有更親密的接觸。那時期,傳聞成都一家美髮店老闆與員工相愛,甘願為對方做變性手術。一度我也很想為教官做手術。我問過他,假如我是女生,你願不願娶我?他曾回答,願意。直到他退伍,我回到家鄉,我們失去了聯繫——他不再來信。2004年,我來到北京。4年里,我沒有交往這個圈裡的人。除了工作,還是努力工作。待我終於放下心結,才回到貴州。我記得,那年大年三十,我向家人吐露,我喜歡男人。父母聽後,又驚又怖,度過一晚。初一早上,他們對我說,幸福是你自己的,你自己把握。」


「如今家族裡,除了奶奶、大伯二伯、大姑二姑瞞著,其他親戚都知道我『出櫃』了,他們依然對我很好,從沒傳播閑言碎語。弟弟妹妹也支持我。至於同學好友,我想,他們或許早知我的性傾向,從不點破,默默接受。」


教官消失後,文軍相繼談過兩個男友。「第三個比前兩個稍微瘦小。性格氣質上,也是十分陽剛的男生。無論做男同還是跨性別者,我擇偶標準絕不會變——必須很man的男人,才能征服我。」


最終,這兩個「很man的男人」娶妻生子,離他而去。第三任男友在今年五一結婚。2011年,第二任男友結婚時,他強忍心裡痛楚,為之張羅隆重的婚禮。新娘婚紗都是她幫忙選的。


「我覺得人需要換位思考。他們的父母不像我的父母。對方父母盼望看到自家的孩子結婚。再說,生活是對方的選擇,我無法強迫他們。相好前,我就跟他們說,你可以結婚。但我不同意分手,雙方還保持情人關係。」她說,一次她送喝醉的前男友回家,「途中,他想和我做愛,我拒絕了。」


「有媒體採訪我,問我最擔心什麼。我說,我擔心『同妻』問題。我希望有一天,同性戀真的在中國合法化,這樣便不會導致很多男同被迫結婚,因而產生大量可憐的『同妻』。所以,我站在女人的角度,考慮對方妻子的感受。我告誡第二任男友,既然你娶妻,你就要對她負責,好好待她。他的妻子不是沒懷疑過我們。今天,我們卻成了好姐妹。」


我問過文軍,對生理性別是男性間的愛情,有無前景上的迷茫。她一派淡然,兩人在一起,可算協調融洽,包括性生活。沒有風風光光,沒有要生要死。中國沒有確立同性婚姻,彼此相處久了,沒有約束,確實無從保障未來。可是,異性戀不也沒有這種保障?「我想未來,不管我的另一半是男同或直男,我都要一心一意對他。」


一度,她對性別認同迷茫過。「和男同的1(性生活中,主動攻的一方)或0(受的一方)相比,我更像0,更趨向女性。我更心細。」她為此查閱資料,探索有無像她這樣的人群。她嘗試和一個gay朋友詳解,自己在心理上是女人,不過身體是一具男人的皮囊。那人說,我知道你是「女人」啊。


「不對,不對,定義上不同。」


「有什麼不同?你是一個男人,你喜歡男人就是gay。」


這讓文軍明白了,「我們在性少數人群里,更佔少數。如果在gay面前,聲稱你是跨性別者,人家會以為你作怪。」2012年,他在貴陽一家男同NGO工作。由此,結識了另一家做女同NGO的小C。


「你看,小C有鬍子的。」文軍切換手機里的照片,一個短髮、青春洋溢的少年正在微笑。


「他最早以為他是女同中的T,也是近兩年,才搞清自己是跨性別中的『女跨男』。」文軍說,小C是「獨生女」,父母均為縣城公務員。有一回,他試圖「出櫃」,患有心臟病的母親氣得吐血,連夜送入醫院。從此,家人催他快速「出嫁」。孝道與逼婚的雙重壓力下,今年11月,他忍不住向文軍倒出苦水。


「以前,我們也僅限工作上打交道。聽他傾訴後,我當即表態,我跟你結婚。正式公證註冊。」兩人一拍即合,「本想只為家人舉辦婚禮,我穿男裝,他穿女裝。後來決定在朋友圈裡再辦一場,他穿男裝,我穿女裝。我們要通過婚禮,讓這一領域的部分人群站出來,自我認同,我就是跨性別者。」這次,文軍的父母依然沒過問兒子婚姻的實質,「在他們眼裡,小C是一個中性的女孩。」


文軍說,她與小C達成共識:婚後各自延續各自的道路。一方家中出狀況,另一方要履行家庭成員義務。他們不會生育後代,「即使同一屋檐下,同睡一張床,我們也絕不會有性接觸。實在想要小孩,我們可以領養孤兒,何必非要生。」


她的腦海里浮現過一個畫面:有一天,兩人分別擁有自己的伴侶。4個人住在一起,親如一家。「我和小C在貴陽的房子,僅隔一堵牆。」她低下頭,雙手合攏著比劃。

跨性別者在中國



然然(圖/本刊記者 梁辰)


磨合


「女兒,你應該清醒了!」


「很認真地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也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做。很多話每次憋著,誰也不舒服。我不回家的原因是你們讓我改變,我嘗試過,沒辦法……我嘗試過你們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可我做不到,我的身體本能做不到……我告訴你們,我以後會有一個家,一個對象,一個孩子。只是這個對象不是男生。」


咖啡師然然將手機里TA與家人不久前的微信對話擺在我面前。「TA」是然然要求放在文中的稱謂,「你哪怕稱我為『它』。反正我討厭用『他們』這類標籤。」「TA」也象徵了這名90後跨性別者的性別認同處於流動狀態,「我也不知以後怎樣。目前是非男非女,我是『第三性別』。」


事前,廖愛晚已竭力向我們解析,以跨越方式劃分,跨性別者可分為「二元跨越」和「非二元跨越」。譬如,文軍是單純的「男跨女」,屬「二元跨越」,然然看似「女跨男」,尚屬「非二元跨越」。


與複雜的性別認同相比,然然的性傾向簡單明了,「我喜歡一切女性和『娘白受』,只要是我喜歡的人就行。性生活上,我是『萬年攻』,我要找『萬年受』。」那張戴著黑框眼鏡、突顯學生氣的面龐,一臉豪邁。


一落座,我便注意到然然的配飾:馬頭像的金屬領帶、手腕上的珠子、小指上的尾戒。TA告訴我,配戴這些只為自我保護。「特別不自信時,脖上能掛三四樣東西。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覺得我的脖子、手肘、腳踝是特別小心攻擊的地方。我要將它們保護好,戴得越多越安全。」


然然10歲留短髮,愛好中性打扮,善於保護弱小,不管是人還是小動物。TA說,童年時性格比較懦弱,朋友很少,容易被同學欺負。讀高中後,TA渴望強大,於是趨於暴力傾向。因此,TA與男生的關係反而變好——男生之間鬧摩擦,大不了靠打架一決勝負。我打贏你,你就得服從我。


「高二時,我與班上一女生關係親密,好到上課睡覺都要手拉手。一個老師離間我們,跟她說,不要跟我玩,我是個同性戀。我估計這老師從大城市畢業,對同性戀早有見聞。高三那年,我真的暗戀上一女孩。她才念初三,我們在安徽一座城市的同所寄宿學校上學。每個月返家,我們會同乘一輛汽車,交流默契。我慢慢發覺,我不單單把她看作朋友。她對我倒無所察覺。之前,我和男生談過戀愛,但止於手牽手。若想再進一步,我便不自覺地想避開。」TA不知如何應對內心掙扎,向一發小求助。這名發小正是女同里的「T」,聽完TA的困惑說,很正常啊,你也是女同中的「T」。她向TA傳輸經驗,並告之網上的女同聊天板塊。「因為本身不排斥,我吸納很快。」然然說。


女同中,「T」的定義五花八門。「娘T、爺T、鐵T(不讓對方碰自己,只主動與對方有性行為),我得找我是哪一類『T』。」自覺打扮與男生相似,然然將自己先歸為「爺T」。朋友們笑話TA很「娘」,喜愛很萌的事物——「看見娃娃,兩眼泛光」,容易傾慕女生中的「女漢子」,還會與熟諳的人撒嬌,於是,TA又設定自己是——「很娘的爺T!」


然然要變「爺」。「公共場合,我進男廁才自在,進女廁像上錯地方。要是有男生髮現我是女生,我會瞪回去。要是我進女廁所,女生指指點點,我會勾下頭。我上男廁所都快兩三年了。」TA隱隱覺得,TA與女同的「T」不太一樣,「有些T不在意自己的女性身份。可我在北京上大學的4年里,沒和女生洗過澡,她們也從沒看過我換衣服。」


無論哪種「T」,女同是認同自身的生理性別的。然然卻從十五六歲起,討厭自己的身體。「還沒有束胸帶時,我就拿束腰帶纏住自己的胸。作為同志後,知道了網上有束胸賣,我買了戴到如今。早期,我體重有一百八九十斤,胸部不算小,束成平胸實在難受,尤其在夏天。但和不束胸比起來,我寧肯選擇難受。」


在北京,然然讓遠方的父母步步驚心。「剛開始,我跟他們虛構,自己周圍有女同朋友。他們不接受。我又給他們介紹一些描寫同志的電影等等,他們還是不接受。一年半前,我才向他們執意表態:我不結婚,我無法按照你們的要求打扮自己,我喜歡女生,不喜歡男生。」


TA說,態度轉為強勢,是由於清晰地了解自己。「誰都不是生來就能承受所有輿論。我爸媽在小城市過活,一生好面子,深信口水能淹死人。他們說服我要有從眾心理。我私下既自卑又自責。整個人抑鬱得都快活不下去。」第一次,TA來到北京同志中心,想做心理諮詢:我想變回異性戀,不想那麼痛苦。


「此前,我只知道女同分T和P,不知道英文Lesbian全稱。只知道攻與受,不知道1與0。也不知道彩虹旗與粉色的寓意。甚至,也不太知道LGBT是什麼。更對跨性別者的存在一無所知。」參加了多元性別的講座後,TA結識不少性少數人群,一點點釐清:「我的不自信來自我的種種不了解。我想告訴你,真實的我是這樣的,但我沒有堅強的理由告訴你,我是對的。如果沒來這裡,我極可能一輩子自我定義是『爺T』。跨性別者是性少數人群中的少數,因為沒有站出來,顯得比同性戀少太多。一部分女同中的T可能和我一樣,屬跨性別範圍。她們或者不自知,或者還在摸索。」


TA開始在大眾面前表達自己,不再介懷別人眼光。「最早,別人問我是女生還是男生。我說我是女生。轉為跨性別者後,工作中,我跟人說,我是男生。有一個女生說,你這麼娘,一點都不男生。你比女生還女生。我說,那我還是男生。在男女劃分嚴重的情況下,我只能學習,怎樣做一個社會上的男生。我認同我不是女生才兩年,等於一個嬰幼兒,在完成社會上男性該有的特質。」


我問TA,是否有遇他人惡意攻擊?


「萬一遇到,我會請他坐下聽我說。實在不講道理,那麼我會說,你覺得我是什麼就是什麼。我權當你無知。有些人的確是無知才會做那種事。就像我沒有辦法讓所有歧視同性戀的人不歧視同性戀,但我可以讓不了解同性戀的人了解他們。我上大二時,同學、舍友聽說『同志傳播艾滋』,害怕女同也會如此,她們對我指桑罵槐,有意孤立我。我從同志中心帶回資料跟她們講解。她們才逐漸了解,原來事情不像她們想像的那樣。」


當有人問及,你是女生,為什麼進男廁,TA才不知如何說清。TA沒打算向所有人挑明,自己是一名跨性別者,「否則累死了,還不起多大作用。」對不熟悉LGBT的人(包括TA的父母),TA說:我是女同,但我要上男廁所……


徐玢告訴我,對於跨性別者,最深的隱痛來自家庭的不接納。


對此,然然不停把玩手中的男表,TA已和父母一個月沒說話。「剛開始,我和爸媽爭吵不休。寒暑假都不敢回家。每每和他們3句話講不到頭,就感到自己特委屈。為什麼我說了那麼多,他們還是不能理解。我在外面很少流淚。我媽問我,每次你和我吵架都要哭,你能不能不要再哭?」再後來,父母刻意逃避TA——「他們說沒事,你還小呢,再看看吧,沒準是沒找著鐘意的對象。」一年前,然然的母親略有鬆口,「你找男生還是女生,能談夠3年就帶回家。」


「我目前就有一個女朋友,在廈門。我們是2013年負責中心活動簽到時認識,中間差點分手。倆人算是一見鍾情,第一天認識,第三天約出喝酒,一周後同居。她不是女同。男生女生,她都交往過。不講性別認同,我們認同是彼此這個人。


「沒有對象前,我曾想過,相處3年,雙方會拍一張結婚照。超過5年,我會帶她見我爸媽。超過7年,我們舉辦婚禮,或到國外領證。這不是對社會負責,而是對自己的承諾。我們都想有自己的小孩。我明白這事很難。我曾異想天開,我懷她的寶寶,她懷我的寶寶。讓孩子享有同一個爸爸……」


我反問TA,「假如有一天,你們的孩子也成為性少數人群中一個?」


「我會跟他說實話。第一,隨大眾,你會少吃很多苦;第二,如果你真的決定了,只能說這條路很難走,你願意你就走。」然然認真地說。


做不做變性手術


孫小姐在微信上的頭像十分嬌媚。儘管她在電話里聲稱,自己今年40歲。即連她的聲音都透著女人味的慵懶。她說,她在4年前做完男跨女的變性手術,現已結婚。偶爾也會參加TS與CD的聚會,每人彰顯穿上女裝的魅力。「跨性別人群中,有一類稱為CD(Cross-Dressing的簡稱,譯為「易裝」),還有一類稱為TS(Transsexual的簡稱,譯為「變性人」)。我就屬於TS。」


「那麼,跨性別者不一定非做變性手術不可?」


「差別很大。比如我媽陪我到泰國做手術,最初還覺得這種行為很怪異。到那裡一看,做變性手術的人太多了,有沙特的石油大亨駕著私人飛機前來,也有七十多歲的老頭想做老太太。我們私底下聊天時,她說,我如今孫子大了,我一生中該完成的使命都完成了,我要做回我自己。等我埋進棺材裡時,我一定要是個女人。所有TS都認定一件事,我是生錯的。」她說道。


徐玢深諳TS的心理:這些跨性別者焦慮於自己的性別表達,對原有的生理器官難以忍受,渴求改變自己的身體,使之符合自己的性別認同。


我在微信關注了一位愛白跨性別小組負責人。這名跨性別者不願暴露姓名,本職工作是電子工程師。圖像上,她的眼神乾淨清澈。我們的話題,以她明確自己是男跨女前與女性的情感關係展開——


第一次談戀愛,是在初中,純粹好玩。第二段與女性交往,是試圖將自己的性別認同「掰直」。我上大學時,生理性別是男性,構成我人生的主要煩惱。人們通常解決煩惱的方式,不是適應它,就是消除它。我嘗試不去想它,根本無法辦到。那場戀愛只維持幾個月,與她都談不上密集的接觸,我真切感受到「不想要」。最終,我完全放棄,還是要遵從自己意願過活。從內心而言,我希望我一出生就是一個妹子。但那沒有發生。於是我執著地思考,如何使自己達成心愿?在相關知識封閉的情形下,我改變自己的性別表達的直觀做法是,留長發。


出櫃發生在工作第一年。那時,我在外地一家公司,我將髮型剪成齊劉海的披肩發。衣著一件件換成偏中性的女裝。父母發現我的著裝變化,他們問我怎麼了。較之跨性別是什麼,他們更易懂變性人是什麼。我說,我要變性。他們審問我一大堆問題:是不是身體出毛病了,是不是喜歡誰了,我連說沒有。氛圍相當吃緊。第二天我便跑回外地。我是趁著出差到京的機會,回家一趟出了櫃。


我了解一些跨性別者的出櫃經歷。我認為改變上一代人的觀點實無必要。重點是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而不是改變他們。最為關鍵是,我一直隱藏自己是跨性別,就是怕他們知道。既然出櫃了,我就能光明正大做自己。


大概2008年,我在網上無意搜索一些TRANS的論壇。在我的理解中,「跨性別」是一個廣義詞,是為包含多種性少數群體的共同需求而創造。有人不滿自己的生理性別,以外在裝束來呈現。有人則是改變軀體構造,來實現自己的性別認同,像我。


從2008年起心動念,到今年完成手術,我諮詢過醫生,走訪大約50到100個做過變性手術者。看到他們手術後,大體生活都比之前有顯著提高。不似未出櫃的人,充滿緊張感。你就會明白,一個人想一件事很多年,忽然有一天放下了,對他相當受益。


剩下的事順水推舟,比如我看到一個統計數據,說在TRANS人群里,要求做手術的人比例逐年下滑,這讓我有所疑惑。我在國內討問數圈無果,後向美國一個從事TRANS公益40年的前輩請教這一問題的根源。獲得結論是,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是「TRANS」的內涵擴大了,更多人被納入其中。需要手術的人的絕對數量從來沒有減少,但在「TRANS」這一總量快速增長下,比例下降。也是在「TRANS」社區里,你會見到在各個國家做手術的人,探聽到各種各樣的醫院或是醫生。


今年2月底,我住進泰國一家醫院。早在一兩年前,我就親自調查過。手術前,醫生向我詳述他的技術,然後檢查我的身體狀況。並詢問我對手術效果的要求。這跟點菜似的,醫生擺出三點:敏感度、深度、外觀,問我最在乎哪一項。依照泰國法律,做手術還要填寫一份心理評估。一個諮詢師會根據你的經歷、你身處的環境等情況得出結論。我給他看了一張畫,那是一個有點卡通型、非常普通的妹子。我告訴他,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手術歷經四五個小時,全身麻醉。我躺在手術台上,雙手攤開,往裡插上各種管子,檢測儀器。醫生問我,Areyou ready?我回答OK。他一聲令下,Close your eyes。


手術完後,我在床上待了5天。第六天,拆掉包紮,下床,學習如何術後照料自己,學習如何洗澡。拆包紮時,如何判斷出血位置在哪兒,如何止血。出血非常常見。除了術後擴張有點疼,要做康復訓練,此外還好。對我來說,我並不把這事看作生活的分界點。TRANS只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略帶點年輕人成長的煩惱。不是今天做了手術,明天就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照樣工作,照樣與周圍人相處。倒是加入愛白前,我只是一個技術員,每天泡在實驗室,接觸機器不接觸人。做公益就是要在生活中去與人交流,這對我是一個極大的轉變。我以前寄望成為一個優秀的工程師,那是我一生的理想。現在,我覺得為一個群體做點事更重要。中國這麼大,不缺一個電子工程師,卻缺少做TRANS權益的人。


守望


2012年9月,「性別多元:理論與實務國際研討會」召開之際,性學家、北京林業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方剛將早已起草,並與李銀河等來自性別研究學術界及社會活動界人士聯署的《關於跨性別平等權益的呼籲書》推出。


文中,他們發出呼籲:「社會對跨性別者的污名化可能對他們的身心健康造成傷害,必須擯棄這種污名化」、「呼籲有關部門放寬對變性慾者的手術限制,使其獲得更加人性化的對待」、「呼籲有關部門在中國公民身份證、戶籍等註冊時,在人口普查時,在性別一欄增加新的選項;呼籲社會各界在進行涉及『性別』的調查與登記時,均提供『男性』、『女性』之外的選項」、「保障跨性別者求學、勞動就業的平等權利」、「呼籲在公共設施建設中,充分考慮到跨性別者的需求,比如建設適宜跨性別者使用的性別碼頭公廁或『無性別公廁』」、「呼籲各級學校和教師應當尊重學生的性別發展需求,和對性別公平的實踐追求;呼籲學校性教育中納入跨性別的知識,教育青少年尊重性別的多元選擇。」


我問方剛:「外界對於跨性別的接納,經歷過哪些變化?」他反問:「社會對跨性別有接納嗎?我覺得基本沒什麼接納,一直把其當作病。」


他說,「『跨性別』一詞在國際上是1990年代才造出,在中國也是近十幾年才被提出。過去人們認為這是病,跨性別者也認為是病。到近十年才表示『跨性別』不是病。這是一種性別的存在,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性別。可是你看,今年十大新聞評點裡,對於『劉霆變性』和『黃海波嫖妓事件』的評語,就能非常準確說明跨性別的處境——沒被接受。」


採訪中,我不斷聽到反饋:「很多跨性別者不認同自己身份證上標註的性別,不願用原生性別去找工作。但沒做變性手術,就不能更換身份證」、「中國的學歷證明有『性別』這欄,這在別的國家是沒有的。而且中國的學歷證明不能更改性別」、「有些人跟家裡鬧得分崩離析,該上學沒上完,變性手術費用又很昂貴,掏不起」、「圈裡有這麼一句話:10個TS,9個賣,還有一個在準備。」


知名裙裝「酷兒」曹靖在演講《我的短裙,我的「美性」人生》中提到:不僅是在日常公共場所,幾乎每一個酷兒,都會在醫院裡遭受到很嚴重的歧視。2002年冬季,我健身跑時不小心摔傷了腿,膝蓋半月板撕裂了,要住院做手術。醫院有個醫生,他見我穿白色長款羽絨服,就一直把我停在那兒,後來,他走過來,緊皺著眉頭劈頭蓋臉地問:你在此之前曾獻過幾次血?他其實是暗指我是個同性戀,而且用誣衊和貶低的態度……那些醫務界的衛道士主觀而無知地認為我是同性戀者,而且就此不準備給我同等醫療服務,這是個很嚴重的歧視,不僅僅是態度上歧視,這是對我生命權進行一次最嚴重的社會暴力。


「酷兒」(queer)指性傾向和/或性別認同不順從當前主流的性與性別規範,英文原意為「古怪反常」,後被性和性別少數者用於自我形容以示對歧視的反抗。「酷兒和跨性別一樣,是顛覆傳統性別二元劃分的性別多元實踐者。」方剛說。


也有跨性別者發出個人觀點,文軍就指出:「有些問題是自己造成,不全怪社會。比如,面對社會廣泛人群,如果你非要做出一些過分動作,人們自然拿異樣眼光看待你。在職場上,我會注意收斂自己的肢體語言。等換上女裝,那才是真正的我,各種姿勢都出來了。人要把每一個角色放在不同位置上適應。再說,我的性別認同幹嘛廣而告之?還有,我既不會吃激素,也不想做變性手術。激素一停,人就老了,我要享受體驗生活變老。在國內,要做完完整的變性手術,除要背負經濟壓力,還要承受一定風險。皮囊而已,何必受盡『千刀萬剮』?」


「如何使跨性別者避免受外界的傷害?」最後,我問廖愛晚。TA的看法是:建立法律制度和改變社會態度。制度是硬的,態度是軟的,兩者相輔相成。沒有社會態度作為基礎,法律制度難以建立,就算建立了,在運行中也可能難以落實或不夠徹底,達不到預期效果;而法律制度的建立,又會促成和加速社會態度的轉變,或者促使更多的人擁有和這種制度相符的態度。


12月26日,華燈初上。徐玢從容地走出大樓。從90年代第一次親睹跨性別者,到發現「金星變性」,再到「李銀河公布私生活」的新聞,引發大眾對這一領域的關注,她已見證了李銀河早期的預言:中國正在進行一場靜悄悄的性革命。


她笑眯眯地說,慢慢來。「主要是教育」,「重要的是觀念的變化。」


(參考資料:方剛、朱雪琴主編,《男人的聲音:16位「性別平等男」的演講》)

跨性別者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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