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英國人，怎麼就漂流到日本砍妖怪了呢？

當威廉?亞當斯第一次在海平面上看見遠方的陸地的時候，我想他一定百感交集。但哭，可能已經沒有力氣了。

整整19個月的航行，任何堅強的男子漢都能被摧殘得只剩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而對於威廉和他的船隊來說，這趟旅程比去地獄還要兇險。暴雨、颱風、海嘯，外加肆虐的疾病，原本有五艘船的大型艦隊，最後只剩下了一艘。甚至連旗艦都已經在廣闊的太平洋化作了海底的冤魂。

看起來他們眼前的陸地是一個島國，而他們此行的原計劃，正是前往歐洲諸國都垂涎三尺的東印度群島。然而，迎接他們的，卻是一群矮小、束髮、穿著寬鬆長袍、腰間別著長刀的人。他們操著一口奇怪的語言，舉手投足之間都和他們印象中的東南亞人很不相同。

威廉不知道自己到達的其實是神秘的國度日本，而他即將成為日本戰國末期歷史洪流的見證人。甚至他自己也被捲入其中，意外地在異鄉開啟了屬於自己傳奇。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幾百年後的今天，居然有一部以他為原型的電子遊戲《仁王》席捲了全世界，而這部遊戲竟把他塑造成了一個在日本各地旅行並與妖怪戰鬥的西洋武士。

「你說我一個英國人，怎麼就漂流到日本成了砍妖怪的武士了呢？」

《仁王》的原型：威廉?亞當斯

當《仁王》的主視覺圖第一次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時候，很多人都嚇了一跳：這不是白狼傑洛特么，怎麼跑到戰國當日本武士去了？

嗯，毫無違和感……

不管你信不信，在《仁王》十年前立項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了由「金髮碧眼」的西洋武士做主角的設定（至於怎麼就變成銀髮了，這就得問Team Ninja是不是玩了一個叫作《巫師3》的遊戲）。這個概念最初源自於大導演黑澤明的遺稿，但實際上，這個異鄉人武士是有歷史原型的，甚至連名字都沒改，Team Ninja直接架空了那段歷史，把一個歷史中真實存在的人，打造成了自己遊戲的主角。

而他的名字，就是威廉?亞當斯，又名三浦按針。

但其實，他長得一點也不像傑洛特啊！

威廉是土生土長的英國人，出生在探險家輩出的大航海時代。他年輕時曾在造船廠當過學徒，學習過造船、天文、數學以及航海的知識，後來則順理成章地加入了皇家海軍，師從法蘭西斯?德雷克的麾下——沒錯，就是《神秘海域》里那個德雷克的祖先。

在跟著皇家海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之後，威廉選擇了退役。因為覬覦東印度群島的香料貿易（對於當時的歐洲來說，香料就好像黃金一樣珍貴，一次成功的香料交易將會給船隊帶來天文數字般的收入），34歲的亞當斯加入了荷蘭的一支船隊，從鹿特丹出發，前往遠東。

但是這支船隊並沒有選擇傳統的好望角-馬六甲海峽航線，而是另闢蹊徑準備向西橫跨太平洋到達目的地。這樣一條神秘而且未知的航線充滿了兇險，颱風和海嘯讓船隻失散、沉沒，船員們還與沿途的土著們發生衝突，死了很多人。再加上痢疾以及壞血病的肆虐，能成功活下來的船員簡直鳳毛麟角。

壞血病在當時就等於宣告了人的死刑

事實上，到最後五艘船中只有一艘到達了原定的目的地東印度群島。然而這些船員也在1601年被當地的葡萄牙人全部殺害了。

而威廉所在的博愛號則因為補給早已消耗殆盡，只能在海面上漂流。原本船上的110個船員因為疾病和飢餓已經減少到了只有24人。就當他們都要在絕望中等死的時候，前方終於出現了一片久違的陸地——但那並不是他們晝思夜想的東印度群島，而是一個頗為陌生的地區，日本。

對於英國人來說，日本仍然是一個神秘的國度，但並不是完全沒有聽說過。因為大航海時代的弄潮兒西、葡兩國早已到達過這片土地，並且派遣了許多傳教士過去傳播天主教。然而，威廉所代表的英國、荷蘭兩國是標準的新教國家，正和傳統天主教鬧得不可開交。來自伊比利亞半島忠誠的天主教傳教士們並不會替這些虛弱的船員說話，反而誣陷他們是海盜。於是，博愛號被扣留，船員們也都被關了起來。

馬丁·斯科塞斯的新片《沉默》說的就是在日本傳教的西班牙傳教士的故事

彼時日本正處於戰國末期，原先的統治者豐臣秀吉已經病逝，年幼的豐臣秀賴尚不能打理朝政，於是委託給五大老實際掌權。而五大老中最有實力的，便是日後統一日本並開創德川幕府的德川家康。家康沒有聽從傳教士的讒言處死船員，而是接見了他們。在聽說威廉他們竟然在海面上航行了整整十九個月，橫穿了整個太平洋才到達日本的時候，德川家康表示非常驚訝。一直在日本生活的他無法想像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

家康了解到威廉懂許多航海、天文與數學知識之後，態度變得友善起來，饒有興緻地詢問了很多關於航海以及和歐洲生活有關的問題，也了解到了天主教國家和新教國家之間的矛盾，化解了誤會。他釋放了船員們，並讓他們把船開往江戶（現東京），也就是德川家的領地。

遊戲中的德川家康長這樣

但是博愛號的船員早就沒了錢也沒了補給，無法開船返回英國，只能滯留在江戶。威廉希望家康能資助他們，但卻一直沒有得到回應。因為此時德川家康正忙於更重要的事情，也就是關原合戰，這場決定日後日本政權歸屬的戰爭。最終，德川取得了勝利，豐臣家的勢力被大大削弱。而這時，他也重新想起了那些可憐的船員們。

從威廉?亞當斯到三浦按針

在得到關原合戰的勝利之後，德川重新安排了船員們的生活，並在1605年前後將絕大多數船員安排回國——但這其中並不包含威廉?亞當斯。德川看中了他的航海與數學知識，便請他留下來，將自己的生平所學傳授給自己的幕僚。在此期間，威廉還和一位御用商人的女兒阿雪結婚，並育有一對子女。這個來自異鄉的英國人逐漸在日本站穩了腳跟。

1604年，家康委託威廉建造一艘西洋式的帆船，但威廉稍有猶豫，因為他以前只在造船廠當過學徒，並沒有獨自設計製造帆船的能力。不過在船員的幫助下，他還是利用平時的經驗積累，成功完成了任務，這讓德川家康非常高興。緊接著，他又在1607年製造出了120噸的大型帆船，並且成功與東印度群島的西班牙總督取得了聯繫，讓日西兩國得以建交。

鑒於這些豐功偉績，德川家康賜封威廉為武士，贈予佩刀和位於今橫須賀市的領地。至此，亞當斯成為了第一個白人武士，而三浦按針這個名字也是家康贈予他的——「三浦」來自封地所處的三浦半島，而「按針」則是日語里「引航」的意思。

橫須賀現在是日本的第一大軍港

三浦按針在日本朝野變得越來越舉足輕重，也逐漸替代了原先的耶穌會傳教士，成為了德川家康的外交顧問。這引起了耶穌會的不滿，他們嘗試改變亞當斯的信仰，但是無功而返。天主教徒深感生存環境受到打壓，開始在日本國內進行一些反抗活動，結果遭到鎮壓。這一系列的影響促使德川家康驅逐了天主教會，並為後來日本禁教鎖國埋下了禍根。

在成為外交顧問之後，三浦按針得知英國的東印度公司已經在印度尼西亞建立了據點，於是他寄信給自己的同胞，邀請他們來日本交易。

於是，在1613年，威廉來到日本的13年後，他第一次見到了來自祖國的船隊。英國船長薩里斯不僅帶來了貨物，還帶來了英國國王詹姆斯一世的親筆信和禮物，希望能在日本建立貿易據點。日英長期交好的歷史，正是從三浦按針這時候開始的。

一開始，三浦按針希望能把貿易據點設在橫須賀，這個江戶灣的交通要道上。但是東印度公司考慮到與中國交易的便利性，還是把商館建在了平戶。然而平戶是個小地方，離大城市較遠，且英國船隻帶來的貨物（棉花、蠟燭等）在日本都不算好賣，所以商館的經營並不算好，只能依靠和東南亞的貿易勉強維持生計。

平戶現在最有名的建築是仿造金門大橋建造的平戶大橋

不過在運營日本-東南亞航線的過程中，三浦也有意外發現。在途徑琉球群島時，他把原產美洲的番薯種子帶回了日本。至此，日本本土才開始了番薯的養殖。

1614年，德川家康消滅了大阪城的豐臣家殘餘勢力，統一了全日本。在針對大阪的春之役與夏之役時，德川家還向英國和荷蘭人購買了不少軍火大炮，也從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平戶商館的赤字。然而，在大阪城負隅頑抗的武士有很多信仰天主教的教徒，他們甚至在城牆上升起十字旗，準備在與德川家的決戰中殉教來以死相拼。結果這兩場戰鬥打得非常膠著，德川的軍隊同樣損失慘重。這讓德川家對外國人和傳教士的不信任感逐漸加深。

大阪城至今是日本最著名的旅遊景點之一

1616年，德川家康病逝。因為基督教徒長久以來的分裂活動，繼任的德川秀忠開始收緊日本的外交政策，這也讓三浦按針深感失望。1620年，三浦按針在平戶去世，享年55歲。直到臨死前，他仍然心繫祖國，但再也沒能回去。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頭銜，繼續經營著平戶商館。

然而，日本正變得越來越保守，第三代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光加快了鎖國的進程。1623年，平戶商館被驅逐，傳教士和外國人不再被允許踏足日本的土地，只有少數荷蘭人能夠來日經商，但也僅限停留在長崎的外海上。三浦按針的兒子因為鎖國令而逐漸消失在了歷史中，三浦的後人至今已不可考。

自此，日本進入了長達兩個世紀的閉關鎖國時代，直到1853年黑船來航事件，美國海軍將領佩里用軍艦威逼日本打開國門才正式結束。而黑船來航發生的地點，正是當年三浦按針希望建立商館的橫須賀。不知這冥冥之中，是否有深意。

黑船來航事件間接導致了德川幕府的垮台，以及日後改變日本歷史進程的明治維新

結語

三浦按針是第一個到達日本的英國人，也是第一個官方冊封的白人武士。在英國，他被譽為日英兩國的橋樑，畢竟他可以說是促成日英兩國最初建交的人。德川秀忠當時送給英國國王詹姆斯一世的一套日式盔甲，至今完好地保存在倫敦塔中，供人觀仰。

在他逝世之後，人們並沒有遺忘他。今天的東京仍然有一條叫作按針街的街道，日本橋的按針舊居也有專門的紀念碑，橫須賀還有平戶也都有他的墓冢。在英國，每年的九月，他的出生地也會有相應的紀念活動。

東京的三浦按針舊居紀念碑

當然，作為和這段歷史沒什麼關係的中國人，我想大多數人知道三浦按針，還是通過《仁王》這款遊戲。

有的時候我會開腦洞，假如《仁王》出自中國，會不會有一些專家學者批判它是在亂改歷史？畢竟把一個戰國時期頗有名氣的人物塑造成亂砍妖怪的武士，這在一些人看來簡直就是胡鬧。

但我想，如果不是因為這款遊戲，或許很少會有外人再去過問這段塵封的歷史。只有在人們玩到它的時候，才會不由自主地發問：他是誰？為什麼在日本會有一個白人武士？遊戲的設定到底有沒有依據？

或許，這才是對歷史真正有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