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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故鄉不能給你安慰,異鄉就更不能

如果故鄉不能給你安慰,異鄉就更不能



帶著大包小包回鄉過年的旅人。

如果故鄉不能給你安慰,異鄉就更不能


文|韓浩月


(作家)


每年回鄉,都會有一些願望,比如,到縣城電影院門口逛一圈,買幾串經營了三十多年的王師傅烤肉串站在馬路邊上吃完,去小書店看原來賣書的清純小姑娘成了幾個孩子的媽??今年回鄉的願望是,把去年想見而沒見到的人,都見一遍。


因為受到這個願望的鼓動,以及去年實現了職業上的自由,所以今年回鄉過年,比往年提前了一周多。這意味著,有近半個月的時間,來邀請或拜訪親朋好友們。而見面的最好形式,以及最佳場合,是在某條街道的邊上,選一家酒館,點上幾個菜,帶上幾瓶好酒,邊喝邊聊。


說願望,其實也是內心隱隱的渴望,覺得這會是個溫馨、美好、歡樂的瞬間,值得長久地記憶。


這麼多年來,每每在匆匆離鄉回到寄居的北京之後,想到遺漏沒有見到的人,內心總會有一些歉疚感。以前沒有分析過這歉疚感究竟從何而來,現在想通了,這種略帶點悲傷的感情,源自年齡的增長,以及時日無多、見一面少一面的恐慌。這種恐慌需要見面來安慰。


我從未扮演過衣錦還鄉者的角色,儘管這是年輕時出來闖蕩的動力之一。以前在內心深處,一直固執地覺得,在家鄉父老面前暴露出虛榮的一面,是件不堪的事情。於是,便竭力地保持以前的樣子,到了家就轉回說家鄉話,永遠閉口不談在外面的事情,包括自己做了什麼等等。但顯然,這不是大家所期待看的樣子。


故鄉如同一個漩渦,你的歸來則像一顆水滴,很快被旋轉的速度帶了進去。回鄉遭到的第一個打擊是,每年此刻都要相聚,且聚了近二十年的同學聚會取消了。沒人操辦和主持,僅有一位同學打電話問,「今年還聚嗎?」「不知道吶。」「那我等通知了哈。」


去年,我力挽狂瀾地組織了上一屆春節同學聚會,因為人不算太多,為了不至於冷場,有同學帶朋友來,結果因為有陌生人在,反而更顯得冷場了。一桌子中年人,酒也喝不動了,沒人說醉話,氣氛就熱不起來,大家連聊上學時那點誰暗戀誰的老梗,都顯得興緻不高。那時候就預感到,同學聚會可能無以為繼了。


同學聚會帶來的後果是,在接下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接到了三個同學的借錢微信。一個說做生意手頭緊,希望能拿五十萬幫周轉一下;一個說想在村裡買一塊宅基地存起來,等有錢的時候蓋房子,借錢額度不限,一萬兩萬皆可;還有一位說買車手頭缺錢,希望老同學能幫湊一點。好在是用微信交流,不像打電話那麼尷尬,三個借錢的同學都被我婉拒了。拒絕的時候覺得自己遵守了某種規則,同時也覺得自己冷漠,心裡彆扭了一段時間,但最後還是覺得,「救急不救窮」這個規則重要一些。


同學聚不成了,我開始邀請文友,都是二三十年的朋友。一位老友離開了家鄉,投奔兒子工作的城市,今年春節沒有回家過年。一位老友的工廠遭遇火災,損失了幾百萬,根本沒心情出來喝酒。一位老友和另外一位老友有間隙,有一個在,另外一個就不會到場。最後只有一位老友來了,他前段時間中了風,面癱還沒有好利落,帶著口罩穿著大衣來了酒館。

我帶了一個弟弟過來倒酒,另外,還有幾位一直認識但沒謀過面的文友過來一起聚。但整個晚上,都是我和惟一到來的老友談論過去的事情。我們回憶過去哪一年哪一場酒喝得最為暴烈,回憶有一次喝多了在大街上把其中一位的自行車扔來扔去,還有他摔倒在街頭我送他一瘸一拐地回家??新來的朋友聽得津津有味,席間歡聲笑語,老友不顧全桌人的勸阻,堅持喝了一杯白酒。這場酒喝完心裡踏實了許多。彷彿故鄉還在。

如果故鄉不能給你安慰,異鄉就更不能



後面一個晚上,邀請了少年時的夥伴,加上我一共四位。這真是十來歲時一起晃蕩過、知根知底的夥伴啊,也是喝酒時不必提前預約、隨叫隨到的人。果然,他們都推掉年底要忙的事,準時地來了。

我給他們帶了一年多前出版的書。在此之前,我出版的十餘本書,從來沒送過他們。他們是無數次出現在我文字里的主人公,可我以前莫名其妙地並不想他們讀到。現在可以坦然地把自己寫的故事交給他們了,也算是我心理建設過程里的一個小小的進步。


他們不讀書,對我送的書也不甚感興趣,撕掉封膜翻翻後就各自放屁股底下坐著了,彼此提醒著喝完酒後別忘了帶走。四個少年夥伴,如今都到了中年,但每次見面,都覺得還沒有長大,還活在過去的歲月里。那一點點成熟與矜持,僅僅一杯酒下肚之後就蕩然無存,關上房門,像少年那樣放肆地大笑,粗魯地勸酒,把談論過的那些往事又歡快地複述了一遍。


以品嘗的名義,在街上吃擺攤老太婆的葡萄,結果一顆沒買被老太婆追著打;逛遍城裡的每一棟樓房,撿拾各種廢品賣給小販,換來錢他們買啤酒我買書;在遊戲廳和社會上的小痞子打得頭破血流;為了捍衛其中一個夥伴的姐姐的名譽,在百貨公司門前的夜市上和當地最大的混混頭子單挑;在工商銀行門前的戶外卡拉OK一塊錢一首點唱鄭智化的歌??


說這些事情的時候,一位一直催我交稿的話劇公司老闆來電,我興高采烈地說自己終於找到選題了,寫我的這幾位兄弟,寫鄉愁,寫喜劇,寫我逃開又想念的故鄉??那位做話劇的朋友說,別吹牛,給你錄音了,交不了稿子提頭來見。


酒醒後想到席間說的話,不禁惆悵若失。關於故鄉,關於少年,關於鄉愁,我真的能寫出好看的故事嗎?在這一點上,我並不自信,因為,每當面對熟悉的人與往事,和往常一樣,我總是如此迷茫。



「故鄉,是一個可以把人打回原形的地方。」《看電影》雜誌的阿郎在朋友圈發了這麼一句話。愣了幾秒鐘,給這句話點了個贊。


住在酒店裡,換洗的衣服已經快沒了。睡得晚起得也晚,早晨從中午開始,眼泡已經有些浮腫。懶得刮鬍子,洗臉的時候總覺得洗不幹凈。煙酒的味道在羽絨服的內里流竄。因為上火,嘴角開始潰瘍。想到血液里的酒還沒有完全消化掉,又要面對迎面而來的酒杯,就充滿壓力。沒由來地想發火,又找不到發火的理由。


面對孩子以及遇到的每一個人,又得換上一幅溫柔的面孔,裝作很自在又開心的樣子。每次走進下一個酒局之前,要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提起全部的精神??「我已是滿懷疲憊,眼裡是酸楚的淚,那故鄉的風和故鄉的雲,為我抹去創痕」,多想像歌里唱的那樣,只走在故鄉的風裡、雲里,讓故鄉撫慰滿懷的疲憊。


故鄉,把我打回了原形,要用家鄉話來與人交流,要用家鄉的思維來考慮問題,要用家鄉的價值觀來評斷事物。盡量不使用新語言,也別談什麼新話題,比如特朗普、老虎咬死人之類的,這和故鄉無關。


在故鄉,只有談論過去才是安全的、歡快的,只有回到那個空出來但卻一直留給你的位置,才是完美的、和諧的。不要冒犯那些已經形成了數十年的規律,不要更新你停留在過去時光里的形象與性格。任何的抵抗和試圖改變都是徒勞的,故鄉會用她自己的方式,讓你乖乖地又沉默地接受一切。


有一個例子,足以證明,故鄉在打臉的時候,是火辣辣的,非常疼。


我按照計劃去看望孫叔。每年都去看望這位老人,我在故鄉工作時的前領導。他退休後許多當年的年輕人都不再登門了,用他的話說,我是惟一一個「有點良心的」。他在村莊邊緣自己的自留地里,蓋了幾間簡陋的房子,蓋這幾間房子不是為了住,而是為了等待拆遷。拆遷上樓需要二十多萬才能買到新房,如果不加蓋幾間房子,征地補償的錢壓根不夠付。


站在孫叔的院子里,滿目狼藉。據孫叔說,某天清晨來了幾輛碩大的鏟車和上百號人,只花了二十多分鐘時間就將他的家園「夷為平地」。孫叔打電話給我,問這事是否可以上訪。當時我的回答是,房子是違建,強拆有他們的道理,而且現在強拆已經有了一整套的應對策略,即避免了血拆,又能達到目的。


但孫叔還是堅持給我寄了封挂號信,希望我能幫他轉交給信訪部門或媒體。那封信到達時,我在外地。孫叔打電話來問,為了讓他安心,我說「信已經收到了」。


事實卻是,因為沒有及時去取,信被退回了,郵局真是太靠譜了。這次春節見面,孫叔問,你不是說信收到了嗎,怎麼原封不動給退回來了?我的臉熱辣辣,很疼,想解釋一下,卻不知道說些什麼。也許,這二十三年的感情,因為這個謊言,就摻進了沙子。不知道,明年孫叔還願不願意見我,願不願意給我打開柴門。


這個事情讓我耿耿於懷了數天。失眠的時候就拷問自己,是不是我整個人變了。在故鄉,絕對不可以做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否則,真的會被寫進口頭歷史,成為一個人的污點。故鄉,就這樣簡單地把我打回原形,讓我思考了很多。這算是個教訓,也是個警醒。希望孫叔能原諒我,原諒我的謊言,也原諒我的無能為力。



對待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最好的給他。這是一個樸素的道理,在故鄉也是一個通行的價值觀。


受鄉村觀念和家族生活影響,每年回鄉過節,我也儘可能地遵從這一規則,把一年來購買的或者朋友贈送的最好的酒、最好的茶、最可能受歡迎的禮物,塞滿了汽車的後備箱帶回去。同時為了保險起見,除了帶夠錢包裝不下的現金,也給微信、支付寶里充值了自覺夠用的金額。


以前會給所有孩子每人買一件新衣。對童年的我們來說,新年收到新衣是最好的禮物,但現在的孩子已經對新衣服熟視無睹,甚至連打開包裝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於是近年便轉為更直接的紅包了。

如果故鄉不能給你安慰,異鄉就更不能



加在一起,每年約有十多家親戚要一家家地走下去。要費點心思,考慮買什麼樣的禮物,要考慮品種與數量,要想到是否合對方心意,以及是否會取得歡心。通常最好的表揚是,你去年送我的酒(茶),我朋友來喝了都說好,這會鼓勵你下一年繼續送下去。而如果沒有得到這樣的表揚,則意味著某種不滿意潛藏在背後。


我已無數次下決心不再把最好的給別人,但每每這個時刻,仍然身不由己。直到一個叔叔在席間第三次說到我送給他的酒味道不好的時候,我拂袖而去。


送出去的過節費,發出去的紅包,請客時的埋單??幾乎沒人會說一句謝謝。有人會微笑,有人面不改色,有人面有慍色??我的天哪,原來這麼多年,我把自己的價值建立在他們的臉色上。我是用城市裡學到的禮節,來要求我的親人、親戚,而他們則不會如我所願,用「見外」的方式安慰我一下。這大概也是許多回鄉者的痛苦來源之一吧——只有人關心你混得好不好,沒有人問過你活得累不累。



又能怎麼辦呢。你不能和故鄉決裂,哪怕被罵為「鳳凰男」也不能。


你躲在故鄉街道擁擠的人群中,徜徉在故鄉郊外藍天白雲下。你希望不遇到一個熟人,能信步自由地走上幾個小時,以便確定自己仍然屬於這裡。你在外面漂來漂去,一直找不到紮根的地方,而在故鄉,雖然你已經連根拔走,但還是想貪婪地把故鄉據為己有。


你不能失望、不能抱怨、不能在酒後落淚。你以「成功」的姿態重返故鄉,再以「勇敢」的面貌走出故鄉。故鄉如同把你推出門外的母親,在你中年的時候仍然教育你「好男兒志在四方」,別忘了「衣錦還鄉」。可是故鄉卻不知道,離開的人,哪怕白髮蒼蒼,在很多時候,仍有一顆孩子的心靈。


如果故鄉不能給我們以安慰,那麼異鄉就更不能。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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