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畏：為什麼女孩子漂亮也要讀書

文 |何三畏

好長時間以來，我差不多忘記了中國還有這個議題。但今年春節期間，有一件事讓我想起了它。那是一個女孩子在網上沉痛地講述她家的上輩們的「傳宗接代」的故事。女孩子的父親四兄弟，她的父親經濟狀況更好，她的父親只生了她一個女兒，她會讀書，正在美國留學。在她的「大家庭」的觀念里，她爸的「香火」算是斷了，因為作為女孩，她不算「香火」，這是她爸的「罪過」，而她爸的一個弟弟，則生了一個男孩子，算是續了香火，給家族帶來了榮光。

必須說明的是，跟所有當前的中國家庭一樣，她的父輩兄弟們，均已分門別戶，各自為家，他們不存在一個實體上的「大家庭」，只有一個觀念上的大家庭。但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個「大家庭」里，居然在「傳宗接代」的基礎上，產生了一種建立「家庭共產主義體制」的衝動——她父親被認為有義務供養他的弟弟的孩子——因為那是一個男孩，是傳宗接代的香火。

這種觀念也傳遞到孩子們這一代，致使這個女孩的堂輩男孩心安理得地覺得生女孩的叔伯輩應該供養自己，由此又在堂輩兄弟姐妹之間建立了一種不近情理的尷尬關係。所以應該說，連孩子們這一代，也是「傳宗接代」觀念的受害者。男孩子身上這種奇葩觀念是「傳宗接代」觀念的流毒，女孩正在接受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文章寫得沉鬱而孤憤，她的思想洞穿了籠罩在她的「大家庭」里「瘴氣」，但當她用那樣輕蔑的語調講述她父親的同胞兄弟時，我覺得這也是一種不幸。

女孩子的上輩們覺得，她父親竟然花錢讓她留學，這是不應該的，如果把這筆錢用來供他們的男孩，這就對了。為此，他們認為她的父親「大不孝」，對他很生氣。他們這種想法是如此光明正大和理直氣壯，以至在大年三十的家庭團聚上，父親的弟弟當面把話挑明了，滿含怨氣地向她的父親發出指責，一來一往，兄弟間大打出手，結果是，她的么叔父因為涉嫌故意傷人被拘，祖母當場氣絕身亡。

這個故事稍顯極端。為了確認「男尊女卑」和「女孩不能傳宗接代」觀念的普遍程度，我在網上對不同地區的朋友做了些了解，原來這確是真實的存在。不獨是農村，即使在受過相當程度的教育的，在大城市生活的，絕不會依靠下一代養老的「成功人士」的家裡，也是存在的。不僅是以一種觀念存在，也被真實地貫徹到生活中。有的男人百般折騰，要求妻子生男孩。有的男人百般算計，找婚姻以外的女人為他生男孩。

在地域上，似乎北方比南方突出，北方又以東北方為甚，西北次之。西北某省的一位朋友回復我，她也出生「大家庭」，「大家庭」也重男輕女，但還沒有為了重視男孩的「正宗」，在「大家庭」里搞出「家族共產主義撫養制」。相反，她的十幾個堂兄弟姊妹中，女孩子全部考上大學，男孩子最高學歷高中，而女孩上大學會受到大家的支持和周濟。

這個故事聽上去比較溫暖，但我也感覺到它隱含的「男尊女卑」的前提。我以為，無論是在「大家庭」里的眾多堂輩中間，或是在小家庭的姐弟中間，或是獨生女孩子，只要是女孩，差不多從小就會準確地感覺到自己相對「低賤」的地位，包括在家庭以外。我相信，這種感覺很容易被女孩子們轉化為「自強不息」，用功課改變命運的動力。這難道不就是她們的「大家庭」里，同輩「女孩全總考上大學，男孩最高學歷高中」的原因么。

大學老師稍一留意就會發現這樣一個現象：不少女生有一個弟弟，而男生則多半沒有弟弟或妹妹。這是因為她們的父母，在第一個孩子是女孩子的情況下，會爭取生第二個，如果第一個是男孩子，就沒有這種動力了。再觀察可能會發現，女生們和她們的弟弟，年齡相差往往比較大，那顯示了她們的父母必須生一個男孩子的決心，或者是需要等到經濟條件好一點，承受罰款的能力增強時才生的，同時也可以假設，當他們的父母冒著超生懲罰生下的又是一個女孩子時，其「成活率」往往比較低（！），而後還要擇機再生，終於生下了男孩子。在這個過程中，父母的意志每時每刻都在向女孩彰顯她「不能傳宗接代」的邊緣人生。

新聞圖：超生家庭的窘迫生活

在男權社會裡，女生為了「爭平等」而讀書，獲取的是男權社會的不平等的文化。這是一場宿命。將來她長大了，仍然可能成為與傳統合謀的，與男人合謀的，共同歧視女孩的媽媽。如果她一生沒能成為男孩子的母親，「傳宗接代」的陰影和壓力仍然會貫穿她的一生。與此同時，她在這個過程中卻承載了生育孩子和照顧家庭的重大責任。一般說來，女人的地位越低的地方，女性越需要對家庭付出更多，越需要「忍辱負重」。

這就要說到兩個問題：一是為什麼在現代社會，「傳宗接代」還那麼重要？二是，為什麼在現代社會，女孩子仍然不能「傳宗接代」？這兩個問題很不好討論。我們知道，這有深厚的傳統，據說也符合基因和遺傳的本性。那就先不說這個。

但是，我們仍然可以說，它們是不公平的不文明的，而且，它是一定會被改變的。因為它只是在某種經濟制度和文明觀念下選擇的社會習俗，它並不會永久地適應任何經濟社會制度。比方說，如果我們真正能做到了「計劃生育好，國家來養老」，而不是沒有子女的父母就老無所依，自生自滅；如果無論在城市或鄉村，都不是裙帶越寬就道路越寬，家族越大就勢力越大，人們的生育觀念就會跟今天不一樣，就會更靠向現代文明。

然而，文明的遠景不能解脫現實的困境。所以，更有意義的問題是，在當前的社會形態下，如何「解放女性」，如何讓女孩更好的成長，讓女性不受歧視，讓男女平權成為社會共識。對女孩來說，問題就變成了：在暫時不能改變男人和改變社會的前提下，如何「自強」。

說來糾結，筆者這篇稿子的上面部分寫了好多天了，自己覺得多是沒用的空話。直到前兩天看到一篇叫《我讀這麼多書就是為了不嫁你這樣的傻逼》的文章。其中一些讓「大男人」汗顏的想法，即女孩子使勁讀書，不僅是為了避免嫁給男權愚昧少一點的男人和家庭，重要的是，可以增強求生技能，一旦在某一天發現自己還是「嫁錯了」，發現僅僅因為只生了女孩而遭嫌棄，就可以離開他，離開他的家庭，少受窩囊氣，自己也有能力把女兒帶好。實際上，誰能保證不「嫁錯」呢，所以女孩讀書有多重要。

再想想，女孩子超越男性的最重要和最有效的辦法，除了有讀書和求知，真還沒有更多。至少不能像男孩子那樣，去少林寺去進修幾年出來走天下。漂亮是好，但僅僅是漂亮，也不是超越男性的充分條件。每一個腐敗官員的二奶都很漂亮，但她們卻無法自立。父母有權和有錢也好，但還是難免不受男權社會的氣。所以再漂亮也要讀書。讀書了還可能是男權社會的輸家呢，不讀書當然更不行。

2017/2/10

【作者簡介】

何三畏|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南方人物周刊》主筆，資深評論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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