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自由潛水大神：潛入水底深處就像是去拜訪另一個世界

到達了人類之前從未到過的地方，

像是登上月球一樣

採訪｜單琦

編輯｜張薇

插畫｜晁春彬

《人物》：義大利自由潛水專家恩貝托·皮里茲曾說：「自由潛水是進入另一個世界，沒有重力，沒有顏色，沒有聲音，是一次進入靈魂的跳遠。」根據你的經歷，深海是怎樣一種景象，帶給你怎樣的感受？

紀堯姆·內里：潛入水底深處就像是去拜訪另一個世界。深海是一個讓你覺得充滿敵意的地方，黑暗冰冷，孑然一人，還會感到來自水的巨大壓力。然而，我感覺良好且根本無需呼吸。這完全是可能的，得益於我長達20年的訓練和精神上對環境的適應。

關鍵是保持放鬆和釋然的能力。在日常生活中面對阻力時，我們的第一反應便是反抗、掙扎，想要與之對抗。在水下，我必須改變與之相處的邏輯，在精神上和生理上都接受它的規則並適應。我讓壓力擠壓我的身體，從不去反抗它，這樣可以避免受傷，並感到完全的放鬆，不會有痛苦。這會讓你感受到一種純粹的愉悅，會感覺到與水的相處、與元素的相處、與整個宇宙的相處都十分融洽，所以身處在陰暗的深藍海域中，即便我同意恩貝托·皮里茲所說的自由潛水像是「一次進入靈魂的跳遠」，我同時會睜開眼睛去捕捉時空的無窮和無盡，這種體驗很有魔力。

《人物》：自由潛水，是一種不攜帶空氣瓶，只通過自身肺活量調節呼吸，屏氣盡量往深里潛的運動，它被《福布斯》雜誌稱為世界上第二危險的運動。你如何看待這些危險？在不斷向更深的深度突破的過程中，你是怎樣克服這些困難或危險的？

紀堯姆·內里：首先讓我先糾正這個錯誤的觀點，如果操作得當，自由潛水並不算是一項危險運動。自由潛水的首要規則是永遠不要獨自進行。與同伴一起，或者加入自由潛水俱樂部，會讓自由潛水變得和其他戶外運動一樣安全。涉及競技時，在試圖突破極限的過程中確實會承擔更大風險，我們已經具備了一套完善的安全措施以應對各種意外情況。安全因素在1996年第一次比賽舉辦之時就被考慮在內，在20餘年世界各地舉辦的比賽中人們進行過無數次深潛，只有一次出現了致命的意外，雖然很不幸，但與其他戶外運動相比，例如滑雪、登山、帆船、攀岩，甚至包括斯庫巴潛水（配帶潛水器），這個概率非常之小。當然，獨自進行自由潛水和試圖在無監管情況下打破紀錄的人們中依舊有潛在風險。

就我個人來說，我僅在2015年經歷過一次糟糕的事故。在我嘗試打破深潛至129米的世界紀錄時，潛水組織和裁判員在繩索的測量上出現重大錯誤（我們會沿著繩索向下潛並且會聲明想要到達的深度），繩子多出了10米，意味著我將潛到139米深，在我返達水面前我失去了意識，因此沒有獲得這項紀錄，但我仍實現了自由潛水競技史上的最深水平。我認為自己能在這次事故中存活下來的唯一原因是我做了有餘地的準備，還得益於大量的經驗和我堅持要對每一次潛水有完全的掌控。如果我只做好潛到129米的準備，這次失誤便會讓我失去生命。

《人物》：學習自由潛水的過程是怎樣一個過程？

紀堯姆·內里：學習自由潛水事關耐心。它的好處在於，只要你開始這項運動，就能夠感知到它的魔力。你不需要追求專業，完全可以在泳池中或淺水中享受自由潛水。一旦你開始想要提升自己，去發現並挑戰自己的極限，這便是另一個故事了。

自由潛水需要專註地投身其中，需要大量練習，還需要心理上和生理上的雙重適應。對我而言，關鍵是在訓練時享受它帶來的樂趣，我一直把熱情和樂趣視作長期堅持並獲得成功的秘密。當你太過關注深度、時間這些指標數字時，就會變得危險了。如果你只渴望打破你自己的紀錄，很快就會變得無聊，因為這並不那麼容易。

因此我總是把注意力放在提醒自己上，不斷提示自己熱愛自由潛水的原因：探索未知、在水下保持自由、分離時空、與自然和宇宙的和諧相處……所有這些都是激發我前進的首要動力，競賽和打破紀錄則是第二位的。

《人物》：創造紀錄、突破極限對你而言真的沒那麼重要嗎？

紀堯姆·內里：創造紀錄一直都是我基因中渴望的一件事。我談到紀錄時，不只是世界紀錄，還有我自己的紀錄。當我開始從事自由潛水，我很樂於看到我的身體不斷突破新的極限，創下的新紀錄就是我的訓練卓有成效的證明。在我17歲時，我越來越擅長自由潛水並意識到我具備這個能力，那時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個想法，創造世界紀錄。因為這是完成一項探索的最單純而高級的形式。你到達了人類之前從未到過的地方，就像是登上月球一樣。童年開始，我就被突破極限、探索未知的冒險家們深深打動。對於打破紀錄這件事，不是打敗其他人，而是挑戰自己能夠實現的最好程度。

當你有了這個想法，你每天都會帶著這個念頭醒來，並會根據這個想法來安排你所有的生活。訓練、吃飯、睡覺、休息、拓展、與家人相處，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提高自己，你所經歷的每個細節都是為了實現自身最高的水平。

《人物》：在你的專業領域裡，誰現在突然站在你面前會讓你從沙發上跳起來？為什麼？

紀堯姆·內里：他會是我十分尊敬並欽佩的義大利自由潛水專家恩貝托·皮里茲。他今年51歲，自2001年起就不再參加競技了，但他仍實實在在地鼓舞和激勵著世界各地無數的自由潛水者。他被視作90年代自由潛水者的傳奇，曾打破了好幾項潛水深度的世界紀錄。他最崇尚的法則也是我一直遵循的：「帶鰭恆重」，意味著潛水過程中保持屏氣，只依靠自身提供的動力，不藉助任何設備。這是自由潛水最純粹的形式，也是最困難的。我被這條法則打動是因為它只事關自己和水。他也是我靈感的來源，他創造的最後一項世界紀錄是80米深，當我2001年第一次潛至80米時，就好像夢想變成了現實——我比我的老師前進得更遠，這種感覺比打破世界紀錄還要美妙。

如今，恩貝托·皮里茲仍活躍在這個領域，堅持訓練和教學。他創辦了自己的學校APNIE學院，並樂於分享自己對自由潛水的熱情。我曾見他無數次地帶著笑容，耐心地回答粉絲提過的相同的問題，就像是第一次回答一樣。我熱愛跟他一起度過的水下時光，並希望我老了之後也能保持同樣的熱情。

《人物》：除了自由潛水，你還參與其他的極限運動嗎？在參與極限運動的過程中，你認為該如何協調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

紀堯姆·內里：這取決於如何定義極限運動。我參加很多戶外活動，比如衝浪、站立式滑板、攀岩、越野跑，因為這是人和自然之間保持聯繫的最好方式。在極限運動領域，我體驗過許多腎上腺素飆升的運動，比如蹦極、高空跳傘。為了完成這些極限運動，需要你嘗試控制自己，調整自己的情緒，我很熱愛這種方式。

我喜歡不需要太多額外設備或者技術的簡單運動，這樣能夠無限與大自然的元素親近。戶外運動可以讓你認識到對自然應該保持謙遜和尊重的態度，因為你會意識到在自然面前自己多麼脆弱和渺小。如果你想要勝過自然，反而會被其制裁。當我潛到126米深的時候，就像是掉入海洋的一次小小的跌落。在徒步登山的時候也有相同的感覺，我感到渺小，對能與自然建立聯繫感到榮幸，但我從未感覺到優越。

《人物》：2016年，你覺得被媒體報道過的最重要的故事是什麼？為什麼？

紀堯姆·內里：媒體每天報道太多的負面新聞了，以至於如果一直關注它們，我們經常會變得很沮喪。這就是我不看電視，更喜歡閱讀或收聽廣播的原因之一。雖然報道很多人喪生的戰事新聞也是我們歷史的一部分，我還是會更多關注跟氣候變化有關的消息。比如來自著名科學雜誌Nature的報道，蜜蜂正面臨滅絕的危險。如果有一天蜜蜂消失了，超過20億的人會陷入危機，世界也會因此而遭遇變化。另一則壞消息是大堡礁67%的珊瑚已經死亡。珊瑚是地球上除森林外主要的氧氣提供者，也會吸收大量的二氧化碳。這些都是糟糕的消息，但是沒人在意。不幸的是，我們都在眼見情況變壞，但又很難推動政治家們採取真正的行動去改變現狀。

總的來說，我認為警示我們氣候變化的報道是媒體報道中最重要的部分，也許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但對我來說卻是感到最恐懼的。

《人物》：2016年，你做過哪些原本認為「我絕對不會這麼干」的事情？

紀堯姆·內里：我的一個夢想實現了。我被邀請參與一項對比宇航員分別在零重力下和水下訓練情況的研究。自童年起，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做一名宇航員，飛向太空，登陸火星或月球。在這項研究中，我們被要求登上可以體驗零重力的飛機，飛機會做拋物線式的飛行，在這個過程中，你會有22秒的時間是零重力的，真的像在太空中一樣！我感受了30次這樣的22秒——我體驗過的最美妙的感受。沒有上上下下的運動，我完全是在自由地飛，漂浮在一片虛無中。我可以閉上眼睛，並感覺我好像真的處在地球之外失重的軌道上。我希望這是我飛向太空的第一步，我的目標是聯繫NASA（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或者ESA（歐洲航天局），說服他們說，訓練一位自由潛水者從事未來的太空探索很有必要，因為我們是唯一使用很少氧氣，並能最大程度適應極端條件的一類人。好吧，我可能幻想得太多了。

《人物》：如果你是記者，想問自己什麼問題？

紀堯姆·內里：當帶著熱情去做某事的時候，我們總是試圖做到最好。不僅是比他人做得好，往往還會追求完美，許多事情都是如此。像我這樣的完美主義者，我會對人們從事某項活動時最棒的經歷十分感興趣，並且會想知道為什麼他們覺得那是最棒的經歷。因此我會對自己發問，描述我最棒的潛水經歷並講述原因。

我有過無數次潛水經歷，基於此，我可能會回答深潛中的一次。在2013年，我有過一次潛水至122米深的訓練，在這次嘗試中我感覺到整個下潛的過程都被完美地控制著，我能感受到水的流動，感受到水下世界的優美，甚至感覺可以繼續下潛至130 米的深度。那時，沒人曾到達過如此的深度，沒人能夠體驗這種天堂般美好的感覺，我的身體、意念和水實現了完美的交融與和諧，這是對我16年訓練的一種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