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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朱自清同寓倫敦的日子


與朱自清同寓倫敦的日子


《負笈百年》,張春田編,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街邊偶遇


抵倫敦後還不到幾天,住在不列顛博物院附近一家小公寓內,有一下午在街上溜達,忽然迎面來了一個比我更矮的東方人;再走近一看,是個中國人的相貌。我們大家停步,面對面相互諦視,覺得有點面熟。就這樣,我無意地遇到了在清華大學教我李白、杜甫那門功課的朱自清老師。他比我大不了幾歲,我又是他的一個好學生,在異域相遇,有一番親切的感覺。


我們沒有寒暄,就各自說出來到倫敦的經過。那是1931年的秋季,朱自清(他是位作家,我何必以先生、老師那樣稱呼他!)在清華教滿了五六年書,得到休假的機會,就一個人去英國遊歷、參觀、作研究。他以後還要到歐洲大陸去觀光。我呢,在耶魯得到學位,還有一年的清華官費,獲得留美學生監督處(那時候正值梅貽琦回清華去當校長,由趙元任接任監督)的准許,去歐洲一年,在英、法、德圖書館內探訪所藏中國舊小說,第一站是倫敦。在與朱自清不期而遇的時候,我正在尋找可以安身的住處,與他的計劃不約而同。最好不過的,如能找得一個地方,我們可以同住,比較熱鬧,有照應。朱自清的英文會話有困難,我畢竟在美國已住了四年;對於我們,倫敦雖同為異域,我卻以老馬識途自居了。


經過一番努力,我們找到一處理想的房屋,在倫敦西北郊附近,那是一座老式的房子。當年它應是十分漂亮、闊綽的,可是現在卻與主人同樣的命運。當我們按鈴時,一個愛爾蘭女佣人把我們接進去,跟著房東太太與她的女兒也出來,與我們交談。她們溫文有禮,說有兩間房,願意租與東方人。這樣,我們就在「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婦人」、希布斯太太的家中住下了。

希太太出租的兩間房子,一間大的正房朝寬闊的芬乞來路,窗戶十分清亮。另有一間側房,對著鄰近的另一家房屋,稍陰暗,但亦頗舒暢。朱自清雖是清華教授,所拿到的月費恐怕不見得比我的多,而且他得接濟在國內的家人數口。因此,他挑了那間側房,把正房讓給我。我們高興地在當天搬進去,這樣就同住了有三四個月。在此時期,我們每天與希太太及小姐同進早餐與晚飯。這是英國租房的慣例,與美國不同;除午飯外,房客餐宿於寄寓的家中,與房東太太保持相當友誼。在這方面,朱自清與我做到了。我喜歡英國豐富的早餐,晚飯更講究,而希太太的那位愛爾蘭女傭兼廚子,菜也做得有味;更何況,希太太雖然家境困難(在她那條街上,住她那樣房子的人,普遍是不會把房間出租的),對房客的膳食卻從不吝惜,她畢竟是英國上等人家出身的。因此,我們住得好,吃得好,而使朱自清更高興的是他有聽講英文的機會。像他在回憶文中所說的,那位房東小姐(她高出我們有兩個頭)平時很靜默,我們兩個東方人更不大講話,所以飯桌上只有老太太滔滔不絕地談天說地,把她們家中的一些故事都搬了出來。小姐有時補充一兩句,我們偶爾也參加一些讚許的話,表示聽得津津有味。那時候,希布斯太太高興了。她說,她喜歡我們,比從前所收的日本房客要好得多。這正是「九一八」事變以後,中日關係緊張的時候,我們總算遠在英國打了一場道義上的勝仗。


每天清晨,朱自清與我同坐公共汽車進城。芬乞來是在倫敦北部的一條交通大道,有公共汽車站,距離希太太的房子不遠,上下十分方便。汽車並不擁擠,尤其在芬乞來路一帶,乘客儘是些文質彬彬有禮貌的紳士式英國人。一到不列顛博物院附近,朱自清與我分手,各奔目的地。他好像很忙,去各處觀光,很有勁兒。我現在已記不得他去的什麼地方,雖然在他的歐遊文章內可以約略地看出他的行蹤。我呢,終日埋首在博物院內翻閱中國舊書——特別是一些通俗小說,那是為當時一般漢學家所不齒的。早餐晚飯吃得好,午飯就馬馬虎虎,有時乾脆就不吃(我在耶魯大學讀書時,一天只吃兩頓:早餐與晚飯)。


秋天為倫敦最好的季節,但不久霧季隨著來了。抗戰期間,我曾在重慶——所謂霧重慶——住了幾年,但總覺得倫敦的霧給我的印象更深。有好多次,當朱自清同我在芬乞來路上等公共汽車時,霧的濃重,使人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車子怎麼樣開呢?除汽車夫外,另有一個幫忙的人,我們可以叫他副車手,在馬路上高舉火炬,往前開路,汽車就跟他慢吞吞地行著。平常十分鐘的路,要走幾十分鐘。幸而到倫敦市中心時,房屋林立,霧氣被阻,在明亮的燈火照映下汽車可以開得快些。一直到不列顛博物院下車,我方始喘出一口氣來。接著就置身於同樣陰暗的大閱覽室內,在聚精會神的讀書時忘懷了那可怕的、使人窒息得透不過氣來的濃霧。


有時候,普通多在周末,朱自清與我共同行動,如去Hampstead曠野散步。那不是一個整齊的用人工布置的公園,只是一片浩漫、沒有邊際、灌木叢生的原野,望出去有曠然無涯的感覺,好似置身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這裡遊客甚多,它不但是在倫敦郊外可以遊玩漫步的曠地,而且是好多作家居住的地方,如散文家約翰遜博士、斯蒂爾爵士、戲劇家高爾斯華綏,都曾卜居在這一帶。在Heath裡面,也有名人的墳墓,與有紀念性的房屋,其中我最喜歡去游的是英浪漫詩人濟慈的住處。他去羅馬(他死在那裡)前,曾有一個時期住在Hampstead Heath(離芬乞來路不太遠),在那裡他熱愛著他的情人,寫出了好幾篇有名的詩歌。據說,就在此處的濟慈紀念宅(那裡有一些他的遺物及詩稿),詩人在晚上聽到了夜鶯鳴聲,有感而作那首傑作《夜鶯歌》,讓他的靈魂遨遊於詩的想像的領域,暫時忘懷了生命的孤寂與悲哀。


結伴同遊

這時候,有好幾位英國近代詩人住在倫敦,我們曾去聽過Walter de La Mare 的一次演講。不記得在什麼地方,給我印象較深的,是那大講堂內擠滿了人頭,大家引頸等待著詩人的來到。這時,他年近六十(生於1873年),白髮垂垂,態度端正,語音和悅,講話有詩意。因坐在後排,我雖傾耳聆聽,他的講辭卻懂得不多。我與朱自清還去過在不列顛博物院附近的一家詩鋪,找了許多時間方才尋著。不記得是誰開的,好像是一位姓Monro的詩人,但是我可能把他與美國女詩人,在芝加哥辦新詩雜誌的Harriet Monro混在一起了。那家鋪面很小 ,設在一座建築物的地下室;拾級而下,進入詩鋪,裡面陳列著各式樣的新詩集子與雜誌,頗令人有美不勝收的感覺。我對現代英美新詩並無好感,沒有買什麼書,只看看而已。有一次,在那裡開一個朗誦詩會,我們也去聽,到的人並不少。一切在記憶中早已模糊,不知是誰在朗誦,大概是沒有名聲的新詩人。


對於浪漫詩人的愛好,使我去離倫敦不遠的Marlow鎮(在倫敦西部,約三十英里)去探訪雪萊曾一度居住的宅子。我的博士論文就是寫雪萊當年與死後在英國的文名,對雪萊有偏愛,就乘便去Marlow游賞一番。此時雪萊已與Mary Godwin同居,等到雪萊的第一個夫人投河自殺後,他與Mary正式結婚,卜居Marlow有一年之久,然後同去義大利。那是一個小鎮,很少外人去,更沒有中國人在那裡。當地市民聚集著對我驚訝的諦視,使我不能自在地在雪萊紀念宅(僅門口有一小牌子標明)前面徘徊;而且,那裡大門緊閉,走不進去。在附近小旅館一宿之後,我就匆匆地坐長途公共汽車回倫敦去了。當朱自清問我此行的經過,我沒有多少話可以講給他聽。


文章寫到這裡,已是離題,索性再繞道轉一個大彎,講到我從倫敦回國以後的事情。先說,現代英國新文藝批評大師Ivor A.Richards曾一度來到北平(好像以北大為大本營),代表Ogden在中國傳播基本英語。繼Richards之後,他的大門徒Will Iam Empson(他的中文名字是燕卜蓀)也來到中國,在北大教書。他來的那年,正好中日戰爭開始,北大與清華、南開在長沙成立臨時大學,文學院設在風景優美的南嶽聖經學院地址。因為同在外文系,我與Empson認識,朱自清也在那裡。那位新文藝批評界的後起之秀,當時年紀很輕,身材高大,總是醉醺醺的紅光滿面。他一句中國話都說不上來,生活瑣事一切都得公超為他招呼。我還記得他鬧的一個笑話。一天上午,忽然大家緊張起來,說英國人燕卜蓀失蹤了。原來,他有一門課,學生久等他不至,各處去尋,也無他的影蹤。最後,還是有人回到教職員宿舍他的房間內(我與他鄰居,當時正好在場)去尋看,方始發現他卻醉卧床下,鼾睡正酣。


現在,回到倫敦去,再說一件我做的破天荒的事情:在脂粉堆中,讀德國文學史。像前面所說的,來倫敦後,從我性情所好,在古老的不列顛博物院內瀏覽中國的閑書,如舊小說一類,有點說不過去,似乎也應當作些比較嚴肅的做學問的工作。已經讀了好幾年英國文學,不妨隨著我的第二志願,研究德國文學。我曾在芝加哥大學暑校修習一門少年歌德功課,也寫了一本《少年歌德》小書。因此,我願意多讀一點德國文學,而我的嗜好是文學史。但是,在倫敦大學的課程表內,在那一季(1931年秋季)找不到一門對我合適的德國文學功課。可是,在倫敦大學某女子學院內有J.G.Robertson開的一門德國文學史。Robertson著的一部文學史,出版不久,甚得批評界讚許。但是,我不懂得,為什麼這樣一位德國文學史權威,卻在女子學院內開設功課。慕名深切,顧不得許多,我就在攝政公園倫敦大學的女子學院內,去旁聽Robertson教授的德國文學史。我有點難為情——唯一的異國男人,夾雜在那些嘻嘻哈哈的英國女學生中間;也有些失望,因為Robertson的演講並不精彩。最初,我還是用功地抄寫筆記,後來發現他的講辭內容與他那本書中的材料只是大同小異,就懶得做筆記了。當時,我竭力勸朱自清也去旁聽,但是他有自己的工作表,一天到晚的很忙,參觀博物院,瞻仰文人宅,游公園,跑市場,逛書店,沒有時間與興趣到女子學院去與我作伴。


君子之交

我與朱自清一同在倫敦住了三四個月,天天見面,交往甚密,但在談話中從不涉及家庭及私人瑣事,也不提到他在清華學校的事情。我們會面時,大多在餐桌及公共汽車上,那是沒有講話機會的。偶爾,在我回房時經過他的房間,隨便招呼幾句。他總是伏在案頭讀書或寫信,我不便去打擾他。就是有幾次我們空閑了聊天,也寡言笑,不時相對著作會心的領悟。這也許就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在現代中國作家中間,朱自清是少有的君子,我對他有深厚的敬意,同樣的在道德與文章方面。他雖然經濟並不富裕,但從未發過牢騷,或怨天尤人;他更未惡意地批評過任何人,不論是文人或他在清華的同事。那時候,他身體好,遊興高,不料後來竟為生活的負擔,損毀了他的健康。


在英國,我計劃中要做的事都已完成,住得也夠了。當聖誕節前後,修畢一學期的德國文學史,看完博物院里所藏的中國通俗文學書籍,我就離開倫敦芬乞來寓所,與朱自清告別,去法國巴黎。一直到下一年春天,方才再去英國,與新從美國來的我的女朋友在倫敦結婚。此時,朱自清已在歐洲,沒有參加我們在倫敦一家中國餐館內招待朋友的宴會。此後,我與太太去歐洲度蜜月,有機會時,與朱自清偕遊了好幾處名勝。有一次,我們同在瑞士的Interlaken城一家旅館住下。此城位在世界聞名的少婦峰——雪山腳下,是登山巔的一站。登山的費用極大,倘使我與太太一同去,就得花去我的一月清華官費的一半。可是,愛好風景名勝的朱自清,卻興緻高高地獨自去作登山的旅行,並不計較旅費。我們在義大利的那不勒斯又住在一起,偕去參觀龐貝古城,玩得很好,增加不少見聞。最後,我們一同在意國南部的Brindisi港埠,乘意輪拉索伯爵號,路經紅海、印度洋返國。


在抗戰期間,我與朱自清先後在湖南南嶽的長沙臨時大學文學院,及雲南昆明的西南聯合大學,一起教書,由師生、旅伴,成為同事。在昆明時,我們大家有家眷,跑警報,對付生活,無暇作交際來往。抗戰結束,我偕家人來美;二年後,哀傷地聽到一代文人、名教授朱自清在北平逝世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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