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華:一位比肩錢鍾書的翻譯天才為何被遺忘
中國文學史上歷來不乏「失蹤者」,每被「發現」總會引來如獲至寶般的欣喜,並由此加諸他們生前不曾享有的盛譽,也不免發出金子不會被永遠埋沒,時間自會給人公論的感慨。生前即享有「小錢鍾書」之稱,且在詩歌創作、學術研究、文學翻譯諸領域均有成就的吳興華,就是這樣一個遲到的「失蹤者」。
在長達四十多年的湮沒無聞後,2005年世紀文景推出兩卷本《吳興華詩文集》,時隔十二年,今年年初,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又推出通過其家人及學界支持,全面增補修訂,包含詩集、文集、致宋淇書信集、譯文集及譯作《亨利四世》在內的五卷本《吳興華全集》。
如是,欣慰之餘讀者不免猜想,如果不是英年早逝,這位「不世出的天才人物」會給我們留下怎樣令人驚嘆的成就?感慨之餘,人們還不免發問,他何以被遺忘得如此之「深」,終於被發現後,又應當給以怎樣恰如其分的評價?
吳興華(1921—1966),他被譽為繼陳寅恪、錢鍾書之後,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第三代最高學養之代表。幾可完成中國文學的轉折與新趨向,卻最終未能竟業。
他通曉英、法、德、義大利多種語言,也精通拉丁文、希臘文,是將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介紹進中國的第一人。譯作《亨利四世》頗受推崇,並曾校譯朱生豪所譯《莎士比亞全集》、楊憲益所譯《儒林外史》,而已佚失的《神曲》譯稿,更被譽為譯林神品。
五卷本《吳興華全集》出版,追憶「被遺忘的天才」——
他的寫作指示給他人奇異的夢
他的詩和譯詩大有還待深入琢磨的啟迪價值
吳興華寫過一首詩,詩中寫道:「我不過是一個做夢的人,日夜遊盪在緩變的夢裡,而不能指示給他人我奇異的夢……可是現在我醒了,我聽見窗外賣花女熟悉的喉音……」字裡行間顯見地包含了無奈,和對自己很高的期許,他希望這個緩變的夢能做得很久很久,但可惜的是,這個夢在即將盛開的時候就凋謝了。他去世時不到45歲,但「只是剛剛開始」的寫作已指示給了他人以奇異的夢。
與一些天才人物一樣,吳興華自幼聰慧過人,未滿四歲即無師自通地讀《資治通鑒》。五歲入學後,老師們都驚嘆他的天賦,神童之譽不脛而走。1937年,年僅16歲的他因成績出眾連續跳級,從崇德中學考入燕京大學。此後絕大部分時間就在今日北大所在地的燕京大學校園內度過。
正是在16歲那年,吳興華髮表了無韻體長詩《森林的沉默》。這首詩在日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詩人、翻譯家周煦良以為,他的詩無論在意境、在文字上都是一種新的綜合,「新詩在新舊氣氛里摸索了三十餘年,自吳興華起,一道天才的火花,結晶體形成了」。吳興華此後還寫了很多探索性的詩歌佳作,遺憾的是他的詩歌創作只持續了不長的一段時間。不過在同時代詩人卞之琳看來,吳興華「遺下不多的詩和譯詩,以其得失,對於我們認真關心新詩語言藝術的後死者和再來者,大有還待深入琢磨的啟迪價值」。
事實上,吳興華長期以來鮮為人知,除他英年早逝外,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他過早地停止了詩歌創作,而他獨特的詩歌風格游離於當時文學主流之外,也難以讓主流文學史接納。在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講座教授陳國球看來,吳興華的詩與詩論主要完成於北平淪陷時期,其文學同群本來就不多,又因時代崩裂而星散,失去互相激蕩或者匯通整合的發展機會。另一方面,吳興華詩學主張明顯與時流不同,也較難進入以「革命」、「救亡」為最高目標的公眾視野。反而在港台地區,他的詩學受到少數精英的關注,卻也因文獻不足難以深入研究。
不能不說,吳興華寫詩之所以出手不凡,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源於他的博學通識。他精通英、法、德文,熟悉拉丁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等多種語言,於中國傳統典籍也浸潤極深,被認為學養堪與陳寅恪、錢鍾書相提並論。也因為此,他的詩才會融合中西,在意境、文字上產生「新的綜合」。雖然吳興華後來基本上中斷了詩歌創作,但他把很大一部分精力轉到了譯詩上。1939至1941年間,他翻譯了大量拜倫、雪萊、濟慈、葉芝等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作品。此後,他翻譯了莎士比亞的劇本《亨利四世》受到廣泛推崇,他還為現在流行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譯本作了大量校譯工作。難能可貴的是,在喬伊斯還沒有奠定他在世界文壇上的地位之前,吳興華就把他的代表作《尤利西斯》介紹給了中國讀者,並對驚為天書的喬伊斯晚年傑作《芬尼根守靈夜》做了探討。
1952年後,吳興華進入北京大學西語系。1957年,因與蘇聯專家持有不同見解而被錯劃為右派,被取消了授課和發表論著的資格。1962年「摘帽」後,他開始著手自己的兩項「雄心壯志」:一是根據義大利原文,嚴格按照但丁詩的音韻、節拍翻譯《神曲》;二是創作歷史小說《他死在柳州》,以柳宗元為主角,力圖包容唐代中外政治、經濟、文化交往的全貌。據他的夫人謝蔚英回憶,他還打算翻譯《荷馬史詩》和古希臘悲劇。然而造化弄人,「文革」使吳興華感到深刻的恐懼,他親手燒毀了書稿。那部被譽為「譯林神品」的《神曲》譯稿,也只是由謝蔚英在當年偷偷保留了一小章節。而另一方面,在學術研究上,吳興華一手寫出《威尼斯商人——衝突與解決》,一手寫出《讀〈通鑒〉札記》和《讀〈國朝常州駢體文錄〉》,現在看來也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佳作。
原版《神曲》
謝蔚英回憶道,吳興華曾說過自己的治學計劃是40歲之前苦讀,奠定根基,40歲以後開始一一兌現雄心壯志。而他的早逝,使這一切都成了一個難解的謎,吳興華的英籍導師謝迪克後來追憶說,吳興華是他在燕京教過的學生中才華最高的一位,足以與他的另一位學生,文學批評大家哈羅德·布魯姆相匹敵。由此不難理解何以學者夏志清感慨,陳寅恪、錢鍾書、吳興華這三代兼通中西的大儒先後逝世,從此後繼無人。而博學如王世襄也評論道:「如果吳興華活著,他會是一個錢鍾書式的人物。」
吳興華參與翻譯的部分書籍
學貫中西、通今博古的「小錢鍾書」
事實上,吳興華遲遲被發現後,之所以會引起一定程度上的關注,在某種意義上就因為如果他活得久一些,「會是一個錢鍾書式的人物」。而錢鍾書式的人物,以有論者的說法,在中國歷史上幾百年才產生一個,當今之世是無人能及的。
顯見地,吳興華和錢鍾書一個很大的共通之處,就在於他們的學貫中西、通今博古。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吳興華就給當時初版的《談藝錄》提了些意見,被向以治學嚴謹著稱的錢鍾書接受。他也因此獲得「燕京小錢鍾書」的美譽。值得稱道的是,吳興華年僅26歲就被破格提升為副教授,31歲成為北大西語系英語教研室主任,兩年後又被提升為系副主任。這即使在過去年輕教授也算尋常的時代也極為罕見。
而吳興華與錢鍾書也有過交往。據吳興華詩歌的海外傳播者宋淇的兒子宋以朗推測,兩人真正見面相交,可能始於1952年。當時亞太地區和平會議在北京舉行,錢鍾書主持英譯漢的翻譯組,吳興華、張芝聯也參與了口譯和審稿工作。大概從這個時候起,錢鍾書和吳興華經常對談古詩源流。他們的關係也一直很好。
據謝蔚英回憶,吳興華去世後,她與錢鍾書、楊絳夫婦為鄰,楊絳多次問她生活有否困難,還設法幫她。當時她的大女兒吳同十多歲,沒有工作,楊絳便借口要找人抄《堂·吉訶德》譯稿,讓吳同幫著抄,每次付給她數倍的稿酬。在回憶文字里,宋以朗還談到翻譯家李文俊說過的一件軼事:在幹校時,一個年輕人向錢鍾書請教一個英語問題,錢鍾書看了一下便說:「這種問題還來問我,你去問謝蔚英就行了。」李文俊又說,「謝蔚英在文學所圖書室管理外文書刊,錢鍾書乘借還書常去她那裡閑聊打趣,博美人一粲。這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而有關吳興華的博聞強記,他在燕京大學時結識的好友宋淇、孫道臨、郭蕊、張芝聯等,都留下了可供佐證的回憶文字。作為吳興華詩歌的海外傳播者,宋淇回想起自己在才力和思想上跟吳興華的交鋒,做了一個絕妙的比喻:自己和吳興華一起攻讀,就像「虯髯客」遇見了真命天子李世民,自嘆不是對手。在回憶文字里,宋淇還寫道,吳興華有一心三用的能力:他往往一邊打橋牌,一邊看書,同時和其他人談笑風生,而每件事都能做得非常流暢,令旁人嘖嘖稱奇。他看書也是一目十行的。「有次他到學校圖書館,規則是每人限借三本,他卻一口氣借了十本,當然不批准,於是他就坐在那裡東翻西弄,過不了三小時,便把十本書的重點都記在腦中,然後把書歸還書庫,施施然出去打橋牌了。」
在孫道臨的印象里,吳興華總是手不釋卷,經、史、子、集,無不涉獵,且記憶力奇佳,過目成誦。郭蕊回憶說,吳興華的書桌上總是擺了許多詩集、詩選如《唐詩別裁》《明詩別裁》《清詩別裁》之類,誰如果隨手翻到某頁,讀出一句詩,而吳興華說不出上、下句,就罰他兩毛錢,否則對方出錢買花生請客。遇見這種打賭的時候,每次推門進去都能看到掃不完的花生殼。後來大家知道吳興華從未輸過,都不敢再賭了。謝蔚英說,吳興華在生命的最後歲月里,給她留下的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他平時愛不釋手的《四部叢刊》。
吳興華一家人合影
期待對吳興華「開放式」的閱讀和研究
吳興華確是出了名的好讀書而求甚解。即使在最動蕩的歲月里,他能想到的除了書,還是書。
1941年前後,太平洋戰爭爆發,學校內遷。但吳興華身體不好,且父母相繼病故,作為兄長的他需擔負起撫養弟妹的責任,所以不得隨師友同走。除卻他逝世前那段暴風驟雨的日子外,這段時間可算是他最艱苦的歲月了。但在給好友宋淇寫信的時候,他卻只在陳述著各種文學工作,隻字未提物質之缺乏,唯一反覆提到的「請求」是,請給我寄一些書來吧。「書寄來後再談,我等書等死了。」「你最近看了甚麼好的西文書沒有?來信告我一聲,我已是out of touch with現代西洋文學好久了。」
而吳興華本是可以在國外好好讀「西文書」的。1945年抗戰勝利後,司徒雷登本要送他去美國,他的導師謝迪克也從康奈爾來信說可以聘他去做講師。然而由於生活清苦,長期營養不良,他染上了肺結核,加之家庭的因素,他終究未能成行。在1948年6月15日致宋淇的信中,吳興華寫道:中國情形真叫人灰心,恐怕須一百年之後才能普遍的抬頭,目前只有耳聞某某作家不錯,有希望,眼見的作品毫無例外的都是幼稚不堪,此地朋友常常笑我見了古書,洋書都是愛不釋手,唯獨不屑一顧人人搶著看的鉛印書。「其實在我看起來,理由是非常充足的,想你和芝聯一定也是如此。」
如今回頭看,不能不說吳興華的理由依然是非常充足的。吳興華畢生追求在中國傳統文學與西方文學兩者之間,開闢出一個中國文學及文化的新的可能性。在另一方面,正如有論者所說,吳興華繼徐志摩、聞一多和朱湘那一班前輩的步武,力圖在白話詩的形式、音律方面有所創新,比起在他前後許許多多率爾操觚的「詩人」,態度要來得嚴肅、認真許多。對比之下,如吳興華這般嚴肅認真的探索態度,也著實已許久不見,仿若「空谷足音」。
讓人感到欣慰的是,隨著《吳興華全集》的出版,不妨把這看成是吳興華研究的一個新起點。正如陳國球所說,由於現今信息流通較廣,又有一定的歷史距離,我們或許能夠以更寬容的態度去調整我們的「感情結構」與「期待視野」,把吳興華詩學的「古與今」、「新與舊」、「中與西」的創見或偏見剖析得更透闢細緻。而經由這樣的「開放式」閱讀和研究,吳興華應該不會再在文學史上失蹤,也會在其「失蹤」多年以後產生他該有的影響了。(文/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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