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日子我只想到雪中去死
北京2017的第一場雪，在朋友圈下了一遍。
北京總愛在春天下雪。曾看過三月下雪的北京。潔凈的雪，覆蓋了大地的荒涼。把平常都看厭了的東西，都裹上一層白霜。
正如梁實秋所寫：
「雪的可愛處在於它的廣被大地，覆蓋一切，沒有差別。……地面上的坑穴窪溜，冰面上的枯枝斷梗，路面上的殘芻敗屑，全都罩在天公拋下的一件鶴氅之下。」
正如人生一樣，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不同的作家筆下有不同的雪。
沈從文的雪是「熱鬧的，像一些大小不等的蝶蛾在飛，並且打著旋。」
魯迅的雪是美艷而孤獨的。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雪是雨的屍體才會如此冰冷嗎？魯迅老爺子果真有毀滅「甜蜜的初雪」的利刃之筆。
在廣東是很難看到雪的，因為雨落下來的時候都沒有被凍死。
廣東孩子對於雪的印象，大概只停留在小學課本的描述。
「冬天的山村到了夜裡格外寂靜,只聽見雪花簌簌地不斷下落。偶爾咯吱一聲響。樹木的枯枝被積雪壓斷了。「
一個安靜的世界，「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對於「折竹聲」，木心在《竹秀》中寫得出神入化。
「靜極了，雪和虎瓜一樣著落無聲。靜極……靜極……
是睡著了的，戛然一聲厲響，夜太靜，才如此驚人。屋後的竹被積雪壓折……又是一枝斷了，竹子已不細，可見雪真厚，還在紛紛不止，天明有偉大的雪景可賞。漸入矇矓，醒，折竹的厲聲，也是睡夢不沉……
在都市中，更寂寞。路燈杆子不會被雪壓折，承不住多少雪，厚了，會自己掉落。」
對於雪的聲音，更高明的描寫是魯迅的《在酒樓上》。
「一斤紹酒。——菜？十個油豆腐，辣醬要多！」
……
「客人，酒……」堂棺懶懶的說著，放下杯，筷，酒壺和碗碟，酒到了。
……
酒味很純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醬太淡薄，本來S城人是不懂得吃辣的。
……
堂倌搬上新添的酒菜來，排滿了一桌，樓上又添了煙氣和油豆腐的熱氣，彷彿熱鬧起來了；樓外的雪也越加紛紛的下。
……
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技山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
酒樓的熱氣、酒氣、香味撲面而來，讓人全然沉浸在冬日大雪的酒樓中。此時熱鬧的酒樓更襯出屋外雪壓樹枝落下的聲音的安靜。
熱鬧是他們的，連這一片雪也不屬於自己。大概是有些惆悵罷。
下雪跟節日一樣，總給人可以偷懶的借口，約上三五知己，圍著「紅泥小火爐飲一杯」。
嫌待在家辜負了美景，便可去「湖心亭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古人真是變了花樣的享受，他們才是真正懂得生活的主啊。
民國時期的作家也很有一套自己的玩法。
一個人在下雪天能幹些什麼呢？蕭紅是這樣寫的。
「我直直是睡了一個整天……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並且也餓了。我下床開了燈，在床沿坐了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頭髮，揉擦兩下眼睛，心中感到幽長和無底……那是說我的肚子太空了！
我想：雪花為什麼要翩飛呢？多麼沒有意義！忽然我又想：我不也是和雪花一般沒有意義嗎？坐在椅子里，兩手空著，什麼也不做；口張著，可是什麼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機器相像。」
看來下雪天宅在胡思亂想是個不錯的消磨方式。
木心一個人徜徉在異鄉的雪中，自娛自樂。
「再不出去
也許就停了
溫帶的雪
停了便融化
……
附近櫻、槭、蘋果樹
繁枝積雪如禮儀
雪的恬漠是恣肆的
……
多年未見大片平坦的雪
這Estates布滿樹和屋子
……
我自己的心中也並未滿足
在雪地上我該彈跳、旋舞
跌倒爬起，這樣三次」
寂寥的下雪天，一個人看雪的時候，總是容易想起另一個人。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拼出你我的緣份
我的愛因你而生
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在天空靜靜繽紛
眼看春天就要來了
而我也將也將不再生存」
這是范曉萱的《雪人》。
「飄雪的黑夜
是寂默的人的天堂
獨自在街上
躲避著節日里歡樂的地方
遠方的城市裡
是否有個人和我一樣
站在窗前
幻想對方的世界」
這是老狼的《北京的冬天》。
「在你的門前
我堆起一個雪人
代表笨拙的我，
把你久等。
你拿出一塊棒糖，
一顆甜甜的心，
埋進雪裡，
說這樣就會高興。
雪人沒有笑，
一直沒作聲。
直到春天的驕陽，
把它溶化乾淨……
人在哪呢?
心在哪呢?
小小的淚潭邊
只有蜜蜂」
這是顧城的《雪人》。
夏日漱石想一個人時會說「今晚月色真美」，而木心則會說「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心尖上的人不來，就要一個人寂寞地下雪。美好的事物無人分享，便是世間最寂寞的事情。
木心是一個愛雪的人。
木心在詩里寫到「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是不是暗示他最終沒有等到想念的人？木心也曾寫道「愛情如雪，新雪豐美，殘雪無奈」，此時如此嬌嗔的語氣，大概正處於豐美的新雪中吧。新雪才能大雪紛飛，殘雪估計只能在水溝里融化，露出骯髒的面目。
很多東西都如此吧，一開始美麗而豐盈，後來露骨而頹敗。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靜悄悄地下在人的一生中的雪。
例如渡邊博子的雪。《情書》的開頭，她仰著臉在紛飛的雪花里，她的嘴唇在白皙的臉龐上像一抹紅色的梅花瓣。
這是下在她獨自走出失戀過程的雪。雪帶來極致的冷，剛好可以讓人徹底的清醒，清醒得讓人迷戀。雪奪走了她的愛人，也給了她放棄的力量。
例如海子和洛夫的雪。
雪 |海子
千辛萬苦回到故鄉
我的骨骼雪白也長不出青稞
雪山，我的草原因你的乳房而明亮
冰冷而燦爛
我的病已好
雪的日子 我只想到雪中去死
……
大雪飄飄
不見昔日骯髒的山頭
都被雪白的乳房擁抱
深夜中火王子獨自吃著石頭獨自飲酒
石室之死亡 | 絡夫
「我把頭顱擠在一堆長長的姓氏中
墓石如此謙遜，以冷冷的手握我
且在它的室內開鑿另一扇窗
我乃讀到
橄欖枝上的愉悅，滿園的潔白
死亡的聲音如此溫婉
猶之孔雀的前額」
這是有死亡力量的雪。
在下雪的日子，有人怡然自得地小杯酌酒，有人焦躁難耐地等雪停，有人像孩子般在雪中戲耍，有人守著火爐躲避寒風，有人在窗前看雪，有人在夜裡聽雪。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場雪。
我們只能孤獨地看雪，孤獨地面對人生的一切。劉亮程在《寒風吹徹》中寫道：「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
文丨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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