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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是鄉村拋向遠方的一枚腳印

「我相信,所有的痕迹都被悄悄珍藏,留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被消解成微小的顆粒。在霧霾天,我穿過灰色的街道,感覺各種腳印在空氣里碰撞著,忽然就攥緊了拳頭。」



年輕人是鄉村拋向遠方的一枚腳印


一口黑色瓦缸倒下去,嵌進土洞,往裡邊鋪層麥秸,便成了狗窩。那狗急匆匆鑽進去,白身子蜷成一團,知道家裡人在看它,腦袋伏在一雙黑爪上,眼睛偷偷往外瞥。我們給這狗取名:「一缸雪」。稍有動靜,這缸雪就不安靜了。它上躥下跳,行使著守衛家院的使命。


好幾個清晨,天剛微微亮,就聽見狗叫。我拉開窗帘,睡眼惺忪地往外看,天光把地照得白亮,院子里卻沒有人,更沒有牲畜。可狗依舊跺腳,幾乎要把拴它的樁子給拔掉。看沒人理它,便跳到瓦缸上邊,眺望楊樹的樹冠。我想,它可能在看樹冠里藏著的鳥。父親坐在炕上笑:今年的新狗,見識少,好奇心重。


推開門,不等把門帘掀起,大堆樹葉就往屋子裡撲,徑直從我腳下鑽過去。我才明白,狗想要驅趕的並非人或者鳥,而是一撥撥跑進院子的落葉。楊樹榦上的疤痕眼睛般看著我,搖晃著,好像踩在雲上走路。每天早上,我都要清掃一遍,用掃帚把喜鵲的、麻雀的、人的腳印以及樹的腳印——落葉清掃乾淨,我變成一個擦除痕迹的人。有一枚腳印永遠地鑲嵌在了水泥台上,那是一年前一頭小盲牛留下的。現在,那盲牛已經被變賣,早已在別人的胃裡消解掉了。父親因為手術的關係,也終於將最後一頭牛給賣掉。他嘴上說,終於清閑,可以享福了,卻又忍不住去牛圈裡看。有次,我把一盆髒水潑到院子里。父親指著水在土地上留下的痕迹說,你看,多像一頭牛!


門前那棵梧桐樹砍掉了,住在上邊的鳥已經飛遠。父親沾泥的鞋還在樹樁上晾著,模仿那兩隻鳥失去歸巢後的神態。而樹其他的部分儲存在柴房裡。

生火。用麥秸引火,再放入玉米骨頭、枯樹枝,幾個季節騰出的空殼便開始在土爐內「噼啪」作響。我去柴房取柴火時,看到旁邊放了幾個本子,封面是十幾年前流行的明星。蹲在那裡翻起來,原來是記賬本。那是家裡開小賣部時的舊賬。每戶人家都占上那麼一頁,上邊記著他們賒賬的明細,是許多家庭的消費日常,幾包速食麵、洗衣粉,或者幾盒火柴、幾枚針……山村生活在紙上行走的腳印。母親說,等鄰居把欠賬還完,就把那本子當柴火燒掉。



年輕人是鄉村拋向遠方的一枚腳印



80多歲的爺爺背著手,說要去地里看看。他一路走遠,把腳印均勻地撒在那條人畜共行的土路上。等我把飯做好,去山樑上喊他,卻發現遠山和近嶺,長坡與低洼,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腳印,這些腳印形狀的土地里,麥苗已經發芽,變得綠茸茸的。我望向高空,天藍無雲,一輪大太陽正望著我們。山門外的城鎮,此刻,陷在霧陣里,恍若仙境。爺爺問我,新聞里說的霧霾到底是什麼?


爺爺腿腳雖沒問題,耳朵卻背了。他總能把自己的觀點闡明,不管別人回了什麼,他依舊自說自話,講的全都是幼年記憶,還有他父輩的、祖輩的事情。在我們眼裡,爺爺的思維比那棗木門板還老還堅不可摧。他是祖宗留在人世的腳印,讓我們看清族人行走的脈胳。

鄉村那麼寧靜,站在山頂上,感覺回憶直往眼前涌,需要等到放假才能填充這過多的留白。小孩們從城裡回來,聚過來玩耍。這些孩子複製了父母的面容和神情。如果不是他們在小山坡上大聲叫喊我姑姑,我會以為,20年前,玩躲貓貓的那幾個人剛剛從某個角落裡跑出來。


我們那時要把整個山村巡邏個遍。春天,去采桃花,挖野小蒜;夏天去挖柴胡,順道逮野兔子、野雞,雖然有時候心裡想的恰恰相反,是去逮野兔子、野雞的時候,順便挖點柴胡,等著晒乾了賣錢;秋天的時候摘酸棗,打松子;冬天的時候撿乾柴。撿著撿著,就撿起了蝸牛殼。讓螺旋的頂端相對,比誰的力氣更大,誰的蝸牛更堅固。不似現在的孩子,在一起玩玩鬧鬧之後,便散開,大部分的時間還是貓在屋裡,抱著父母的手機,一動不動,像是人偶的手機底座。


「再跑,就打折你的狗腿!」那些年在村裡常常響起的警告再也聽不到了,不知道當時在一旁無辜躺槍的狗聽到了會不會哆嗦。


曾經挨罵的孩子,如今都成了青年,散在各處。在城裡,被人叫做農民工;回到故鄉,時不時吐露出外地的語言,也像是異鄉人。故鄉是他們履歷上的腳印,不是家園。家是飄在他們舌頭這根短樹樁上的葉子,風一吹就來回滾動。


漂泊在外地的年輕人一回來,鄉村就拿出爭寵的架勢,把與城市不同的那一面儘力展現出來。用不曾變化的地方,勾出他們的相思,讓他們的思緒回到生命的源頭。鄉村努力在年輕人的眼裡、心裡踏出腳印。這腳印縮小縮小,化成漣漪,化成鄉愁,潛伏在他們的胸口。這鄉愁像蝸牛一樣,在胸腔里不住地伸縮著觸角,一頭是志向高遠的奔頭,一頭是心靈蜷縮的歸屬之地。年輕人是鄉村拋向遠方的一枚腳印。故鄉在年輕人眼裡,原是一枚小小的腳印,後來變成一隻空了的鞋,等年輕人老了之後,就變成一艘巨大的船,無論怎麼努力,也登不上去。

夏天,父親讓我給牛割草。往常割草需要去東山,往返就要將近一個小時。如今村裡人少,沒有腳印壓制野草,那些個院子都荒蕪了。我走了十幾步,進了鄰居的院子。蒿草高聳,幾乎沒過我的肩頭。我揮舞著鐮刀,將它們放倒。這時才看見,一棵大樹倒在院子中央,攬著許多垃圾。應是草短一些的時候,大風把廢紙、塑料袋吹來,被這樹收藏起來。而草一直瘋長,成了柵欄,將它們完全攔截在這裡。樹哪怕枯死了,也不甘寂寞,接近地面的地方,長出蘑菇,向上的地方,長出木耳。割著割著,我好像不是為了給那兩頭牛準備食物,只是為了清理一個院子里的荒蕪。蟲子們四處逃竄,留下它們褪下的空殼,以及它們的剩飯——其他蟲類的殘軀。在草的根部斷裂的瞬間,我竟然聽到他家老人一下一下檗柴的聲音。忽然,一隻貓從草里起身,跑走了,它回頭看我時,嘴裡叼著一隻老鼠的死屍。後來,我在院子的西南角看到了一座小廟,裡邊供奉著某個神靈,香爐里的灰已經溢出,幾個蘋果已經腐爛,一旁放著一袋未拆包的速食麵。



年輕人是鄉村拋向遠方的一枚腳印



聽說,他家今年在城裡諸事不順,所以請了神漢,算了半天之後,說老家院子荒涼,少了人氣,多了邪氣。為了製造人氣,他們每個月回來住一宿,每次都坐最後一趟從城裡歸來的公交車。他們披著月光進院子,從眾多草中間擠過去,像擠進密林。久未開啟的門忽然被打開,燈光亮起。讓人覺得更陰森。他們一遍遍清掃神龕,燃香禱告,卻忘了曾經住在這房子里的老人。他在這間屋子裡住著的時候,他們從不歸來探望,甚至連屬於老人一個月80塊錢的養老金也剋扣了。現在,他只好住進女兒家裡。那一天,男主人去我家坐了很久,天特別晚了,他還拿著我家電視遙控器按個不停。嘴裡吹著煙霧,盤點這一年的不順利。他只盤點自己的傷疤,不盤點自己的腳印。

他走後,母親從柴房裡把舊賬本倒出來,把他當年賒賬的明細翻出來,撕下,塞到了爐子里。他欠我家錢的事實就被火吞進了肚子里。就連他這些年賴賬的事情,母親也不再提了。但我家的狗卻不依不饒,每次看見他都叫得最凶。我父親在人前喝斥它,在背地裡卻稱讚它,忍不住給它的盆子里多添一勺麥麩。狗像一道柵欄一樣,把家人與外人清晰地隔開。它好像能嗅出那些暗藏於心靈深處的年輪與密碼。


臨行前去了趟爺爺家,院子里的南瓜花極其茂盛,讓我想起了奶奶在各個角落裡忙亂的情景。穿過黑暗的甬道,忽然覺得她一生隱在土裡的腳印全都浮出來,它們正串連起來,變成魚,游成影子。而奶奶坐在相框里對著我笑。走上山樑,我看到村莊被各式各樣的腳印襯托著,擁擠著,佑護著。


回到城市,走過某條街道,看見清潔工把銀杏樹葉裝滿了垃圾車,在街的另一頭,幾個女人將它們撿拾進袋子,當作珍貴的藥材。一種東西兩種命運。清潔工不住地清掃著,各種痕迹快速被清除。在人潮洶湧的地方,連狗都會經常迷路吧。對於我這樣半道走出農村的人來說,城市與鄉村之間隔著的不只是各種現實的差距,還有一層夢的厚度、一股鄉愁的長度。而這些看似虛無的東西,被許多腳印填充著,那是一段隱於文字之外的微小的、真實的歷史。


我相信,所有的痕迹都被悄悄珍藏,留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被消解成微小的顆粒。在霧霾天,我穿過灰色的街道,感覺各種腳印在空氣里碰撞著,忽然就攥緊了拳頭。(文/劉雲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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