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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傅璇琮先生的點滴之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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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元月23日,極冷的一天。下午二時許,接西安李浩來電,謂自陳尚君處得知,說傅先生已上呼吸機,情況甚是不佳雲,要我打聽。時我正在城北走訪老師;且傅先生近兩年來隨病隨差,入院出院,已為常事,故也未放在心上。


三時許,忽得徐俊總經理來電:「在北京么?」

「在。」


「速來書局。傅先生走了!」……


轉眼經年,學界同仁多有紀念文章,事詳情懇,讀之感慨。作為在中華書局工作的我,與傅先生不多的交往,似宜有稍作勾勒之必要,於此可見先生對於後學晚進之提攜、日常生活之點滴,以及偶爾流露出的內心世界、士人情懷。


第一封信

2001年3月,我求職中華書局,次月實習。來局之前,傅先生大名,已如雷貫耳。當時傅先生已經退休,但在一層還保留一間辦公室,所以常能在樓門口碰到。


實習期間,負責編校《初中古文背誦推薦篇目精解》稿,其中收入韓愈《送董邵南遊河北序》,對於「董生舉進士」之「舉」字意思,以及董生後來有無中進士,一時未能查到。恰巧遇見傅先生,便冒昧上前詢問;當時感覺傅先生不善言辭,交流也不多,但先生是要了我的姓名而去的。


不承想,沒過多久,就收到傅先生塞在我部門信箱中的一封信:


俞國林同志:


前曾問及韓愈《送董邵南序》中「舉進士」是否已進士登第。經查,此董生未登第,清代徐松《登科記考》亦未有其名。唐代說「舉進士」,是說由州、府推舉向中央考試進士。韓愈文中也述及董邵南鬱郁不得志。

傅璇琮 6.13


傅先生短短一信,使我疑問,渙然冰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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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通信

此後不久,與傅先生的交往多了起來。到過他的辦公室,給我看錢鍾書先生寫給他的信札,以及簽名贈送給他的著作,使我欣賞良久。那時好友郁震宏兄供職浙江電視台經濟生活頻道之「讀書」欄目,負責采編工作,我遂建議採訪傅先生與曹道衡先生。後來震宏兄專程來京,在先生的辦公室進行了採訪,製作了節目,還正式播出了。只可惜,震宏兄寄給我的光碟,弄來弄去弄丟了。


未幾,先生的辦公室清理出來,回了家。傅先生的家就在書局北側,僅一牆之隔。先生找出一篇《盛唐詩風與殷璠詩論》論文手稿——繁體直行,圓珠筆書寫——專門贈送給我,還寫了一則題記:


此為一九八七年冬在美國密斯根大學時所撰,親筆抄寫,且繁體字,現已不能寫。今贈俞國林同志。


傅璇琮。二〇〇四年三月。

並鈐「傅璇琮印」一枚。此文原稿五十頁,計一萬五千字,曾刊1988年《清華大學學報》第三卷第三期。


傅先生早年在文學組工作,「文革」後任古代史編輯室副主任,自此升任書局領導;但在學術界,傅先生交往最多的還是古代文學領域。我自2004年主持文學室工作後,與先生的交往漸漸多了起來。


夾克衫與帆布袋


從朋友們曬出的與傅先生的合影,可以看到,傅先生的衣著,基本都是夾克衫。款式也基本相同,其顏色則有灰色的、藍色的、土黃色的,尤以土黃色夾克衫的照片最多。我在書局與先生交往的十五年間,所見也無非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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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璇琮先生


2004年以後,我搬到四層西頭的辦公室。上班都是搭乘東頭的電梯,到了四層,再往西走。


先生由於腿腳不好,走路一高一低,踩著地面發出的聲音也是一輕一重,在狹長的樓道里,這聲音格外突出。我辦公室的門,一般都是敞開著的,只要聽到從東頭傳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就知道是傅先生來了。先生每次路過,都到門內。有時僅是打一招呼;有時告訴我誰給他發了一篇文章到我郵箱,讓我列印後給他;有時則是從隨身攜帶的帆布袋裡取出一本簽好名的新書送我;有時則是寫了一封信,並附上他人的書稿,讓我審閱……我關注到這個帆布袋,本應是白色的,但使用得已然很久,非常破舊,感覺臟髒的。


2010年前後,不知多少次,在寒冷冬天的六點之前,太平橋小區昏黃的路燈之下,見到傅先生,穿夾克衫,提帆布袋,從家中出來,走向六里橋南公交車站。打過幾次招呼,先生說:「去清華。」我便目送這一高一低之步伐,消失在匆匆忙忙的人群中。


傅先生是浙江寧波人,浙江人都有著很濃厚的鄉梓之情。先生曾出任《寧波通史》的編委會主任,並擔任主編一職。後來,寧波鄞州區政府擬出版《王應麟著作集成》,先生又出任編纂委員會主任。記得某次在小區門口遇見,先生手提一件西服,見我道:「寧波送我的。說要五千多元呢!」可我從沒見他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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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通史》書影


我曾見傅先生自太平橋菜市場推個小車,買菜回家,手裡還提著那個帆布袋。所以我想,夾克衫、帆布袋,此必是先生之標配也。當年國家領導人看望先生時,先生也是如此「布衣韋帶」,未易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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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先生極為不多的著西裝的留影,也不忘手提那個最為常用的帆布袋


為孔尚任《續古宮詞》題跋


當年我為寫畢業論文,曾跑過很多圖書館。在南開大學圖書館裡,發現了被學術界遺忘已久的孔尚任《續古宮詞》百首,為康熙年間介安堂刻本,遂過錄而歸。後又毛筆恭鈔一份,線裝一冊,且細為考證此書之創作時間、背景以及孔氏當時之心態,附於書末。


2002年4月,我將毛筆恭鈔本《續古宮詞》請傅先生題跋。先生跋曰:


俞君自至中華後,與余略有文字交往。余讀其文,睹其書,頗感其義理融暢,筆法樸厚。孔東塘之《續古宮詞》,當今研究者極少有記,而俞君得能於一藏書館中獲其全貌,且詳為考述,可見其治學之精細。又不憚瑣屑,全為過錄,亦可見其為人之質厚。宋黃山谷有言:「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云:「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余於五一假日,細讀俞君所錄東塘為人忽視之作,因憶及山谷之言,頗有所得,故略書於後,與俞君切磋互勉。


壬午年立夏日,傅璇琮謹記於北京六里橋寓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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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先生《續古宮詞》跋


傅先生跋文內所期許於我者,十數年後讀來,甚感愧疚。且每況愈下,已無敢奢望矣。


記得傅先生在《唐代詩人叢考》的「前言」里寫道:「若干年前,我讀丹納的《藝術哲學》,印象很深刻。」傅雷先生在給兒子傅聰的家書里,也說道:「比如丹納的《藝術哲學》之類,若能徹底消化,做人方面,氣度方面,理解與領會方面,都有進步。」將兩位傅先生讀《藝術哲學》後的感受,結合起來比照,其實我們可以發現,傅先生心中那種詩人敏銳之藝術氣質,以及傳統知識分子「士唯不可俗」之道德追求,是橫亘於心中,一以貫之的——但我們卻極少從平時的交流中感受到傅先生這一點。或許與先生六十年前之遭遇有關吧。


讀其書,知其人。在學術著作、專題論文之外,通過一些簡短的回憶篇章、序跋文字,似得略窺先生之內心世界與士人情懷。


八十祝壽文集·座談·蛋糕


2011年下半年,書局領導考慮到第二年傅先生將迎來八十大壽。如何給傅先生過壽呢?像先生這樣在學術界有影響的學者,就中華書局而言,既不能如高校般為先生操辦祝壽大會,也不能只無聲無息地送個蛋糕了事,只得與傅先生商議。先生低調,不願宣揚。最後商議的結果:一、循學界通例,為編輯出版一冊《傅璇琮先生八十壽慶論文集》;二、生日那天,邀請若干位學界同道,開個小型座談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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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慶論文集》之約稿名單,經傅先生、編輯部與徐俊總編輯各自理出一份,匯至我處。經刪重整理,並擬《徵稿啟事》一篇,交傅先生閱處。第二天,即接到先生的意見:


國林同志:


「約稿名單」閱後,提出一些意見,僅供參考,並請轉呈徐俊同志。


按一般壽慶論文集體例,凡年齡高於本人者,大致不約稿。今名單中,如程毅中、羅宗強、周勛初三位,擬不約。與我同齡者,好幾位健康不佳,恐不宜寫作,如鄧紹基、劉世德、劉學鍇、郁賢皓四位。另,明顯是我領導的,如袁行霈,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我則為一般館員,最好也不約。以上八位,請酌處。


另,擬補八人,較我年輕,有學術成就,並與我有學術交往:……以上八位,如有選定者,我可再補通訊處。又,已約的名單,我亦可以補寫通訊地址。


謹謝!


傅璇琮 2011.11.5


根據傅先生意見,我們重新整理了約稿名單,並於當年年底陸續發出《徵稿啟事》。


《壽慶論文集》的來稿、編輯都很順利,2012年12月3日樣書送來。並於12月5日,在中華書局會議室,召開了傅璇琮先生八十壽慶座談會。座談會規模極小,學術界只請了劉躍進、蔣寅、劉寧、劉石、吳相洲、盧盛江六位。另外,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陳尚君、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傅剛發來賀信。劉躍進說:


傅先生不只是一個學者,更是學術界的組織者和引導者,以敏銳的眼光,提攜後進,組織年輕學者參與活動、出版書籍,讓許多年輕學者脫穎而出,嘗到學術研究的「甜頭」,從此進入這個行當。對於年輕學者,這不是一件事,而是一生的事。


可見先生心胸之闊,氣象之大。劉石說,曾經有人問傅先生如何做學問,大家都以為先生肯定會滔滔不絕講很多方法、方式什麼的,誰知傅先生只慢慢地說了一句:「做學問就是把中華書局五百字的大稿紙一撕兩半,遇到有用的材料就抄下來。」當大家還在等著下文的時候,傅先生補充道:「就這些了。」


座談會開得非常輕鬆,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套語,也沒有不知所云的虛詞。座談會後,大家到青年餐廳用餐。飯後,送上特大蛋糕,我們給傅先生戴上生日帽,又請先生舉起大刀,切開蛋糕。大家都說:「今天可能是傅先生第一次切蛋糕。」那天傅先生是非常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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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先生切蛋糕


傅先生有一段答謝詞,說道:「非常感謝各位同仁、摯友為我舉辦這次座談會!是中華書局培養了我,沒有中華書局,就沒有我今天的成績。我之所以現在還可自我安慰,就是因為兩件事情:一是我編輯、寫作的書和文章;二是有學術界朋友們對我的信任,我的很多工作都是學術界幫我做的,在此表示誠摯的謝意。」


我想,傅先生所言的「兩件事情」,第一件指先生給別人的著作當編輯,及自己寫的文章與著作;第二件「我的很多工作都是學術界幫我做的」,大概就是先生規劃的很多項目,交給學術界的朋友來完成,誠如傅剛在賀信中說「傅先生的工作在中華,但他的學術舞台卻是全國的」,盧盛江說「我們每做一個東西,傅先生都比我們還高興」。


病中的三次探望


後來傅先生因跌跤而不良於行,身體漸衰,時有住院治療之舉。常有學者向我打聽傅先生病情,我建議他們說,若得便,還是來看看吧。


2015年5月20日,武漢大學王兆鵬來京。上午十時許,我陪之到電力醫院看望傅先生。時先生卧床,頗顯消瘦,交談之際,聽力不佳,話語也有重複現象。臨行,兆鵬兄將傅先生扶起,我為二人合影。出來時,兆鵬兄告訴我說,扶起傅先生後,傅先生明顯坐不穩,且渾身發抖,可見肌肉之無力也甚矣。


7月26日中午十一時許,劉躍進來,我陪之到家中看望傅先生。之前聽說傅先生從不在家接待訪客,因為家中雜亂異常,無法留出客位。此是躍進兄第一次進傅先生家門,也是我第一次進傅先生家門。屋內陳設,果如傳聞。此次傅先生精神狀態不錯,談吐也較上次清晰,與躍進兄交流學術與出版之動向。躍進兄歸後,還來電長談,感慨先生之病狀,順及沈玉成、曹道衡兩位先生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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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兆鵬看望先生(上),劉躍進看望先生(下)


8月14日,廣州戴偉華來京。下午四時許,我陪之到家中看望傅先生。偉華兄與傅先生聊近半小時,皆生泣意。此時,傅先生一個勁的揮手,要我二人離去,且不停地說:「好了!好了!……」約四五十次。徐老師(傅先生夫人)與我說:「知道今天戴先生要來,從早上一直惦記到你們進屋。見了面卻又要你們走,是不想讓你們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們待久了,他會傷心起來的。」偉華兄再三要多待一會,我勸之出。晚餐後,我建議偉華兄再去看望一次。坐還不到十分鐘,傅先生就說:「國林同志,你們回去休息吧!」揮手數次,促我們歸。可惜,忘了給偉華兄與傅先生合影了。


自此之後,我便再沒有去看望過傅先生!


最後一封信


傅先生保持了老輩學人勤於寫信的傳統,雖同在書局,也時常親自送信與我。很多時候,大都是各地學者托傅先生將書稿推薦給書局,謀求出版。傅先生對這些請託的處理,與他給別人的著作寫序是一樣的,都是看過書稿內容的。所以傅先生的信,一般也會介紹書稿內容、學術價值,以及作者的學術背景、成就等。


2014年12月30日,徐老師送來傅先生轉給我的一包書稿材料,另附一通信件。信曰:


俞國林同志:


今轉上山西太原一位學者先生一信及有關材料。我因身體不好,不能看稿,且對現在出版工作也不太了解,故特轉上他的材料,請您處理。或請他將稿件寄來,您處審讀。請直接與他聯繫。


謹謝!


傅璇琮 2014.12.30


傅先生雖已不能再像之前那樣審閱書稿,評定價值,但還是用顫抖的手,給我寫來一封顫抖的信件,希望我能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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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通信


傅先生作為一名學者,身處中華書局這一重要出版陣地之中,是名副其實的學術界領導者之一。傅先生對於學術之推動與規劃,對於後輩晚生之提攜與扶持,終身與之。近三四十年來,似未有過之者,誠如劉寧所說,「傅先生是近三十年來人文學科的總設計師」。


昔年讀顧頡剛先生致譚其驤信,談到辦《禹貢》半月刊之目的,顧先生說:


我們若為自己成名計,自可專做文章,不辦刊物;若知天地生才之不易,與國家社會之不愛重人才,而欲彌補這個缺憾,我們便不得不辦刊物。我們不能單為自己打算,而要為某一項學術的全部打算。


所謂「刊物」,就是出版,其理一也。這句「我們不能單為自己打算,而要為某一項學術的全部打算」,恰可作為傅先生一生事業的傳神寫照。


噫!四層的樓道里,再也聽不到先生一輕一重的腳步;太平橋西里小區的周邊,再也見不到那個身穿夾克衫、手提帆布袋踽踽獨行的身影。一切,都好像昨日;一切,都倏忽曾經。


生猶可戀,死既過往。如先生者,其惟絕響?


(作者為中華書局文學編輯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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