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湖：井上有一的書禪之境

烏鴉似雪，孤雁成群

——井上有一的書禪之境

文 | 劉彥湖

井上有一，一位出現在20世紀下半葉日本書法界的最為偉大的藝術家。在他出生（1916）至辭世（1985），這僅僅六十九歲的生命歷程中，他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給了書法。井上有一是一隻離群的孤雁，是一匹孤傲的狼。他是一位孤軍奮戰的鬥士，是一位於「充斥在狹窄的日本中的欺詐和體面」「偽劣假冒盛行的當今社會」以及「一切的低級趣味」重重包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的英雄。

一、生與死

對於生與死的參悟與拷問，可以說是一切的哲學與宗教的終極關懷。有一在這一過程中，經歷了兩次非同尋常的生死體驗。第一次是在他即將步入而立之年的1945年，美軍在東京的大空襲，一夜間奪去了10萬人的生命，也險些奪去了有一的生命。在經歷了7個小時的搶救後，昏死的有一被人們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真是天幸！此後，他基於這次生與死的體驗而創作的《東京大空襲》，成為了對戰爭的控訴和人性的吶喊聲中最響亮的聲音。第二次是在他剛剛結束了41年（1976）的教育生涯後擺脫了教學事務的牽絆可以大幹一場的時候。不幸的是，僅僅三年（1979）他被診斷為肝硬化！這幾乎宣布了他又不得不與病魔與死神要進行一場無休止的戰鬥。

二、書法之鬼

井上有一當然沒有向病魔和死神屈服。他不斷的創作，因勞累過度，被送到醫院。出院後重新投入到創作之中，毛筆墨汁不方便使，他就用碳棒來書寫。他「無論白天黑夜，對書法創作執著不渝」，他把整個世界都看成了書法，於是他的書法也開拓出一個無限廣大的世界。他早在1961年就說他要做書法之鬼。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殉道的精神和捨身飼虎的果毅。

三、每日的絕筆與日有日新

有一與病魔和死神不懈地戰鬥了整整六年，他說「每一天對我來說都像在寫絕筆」。開始，他也覺得有些無奈，有些迷茫，甚至有些對於上蒼不公的怨尤與嗔恚。慢慢的他平靜了下來，他懂得了「換個角度，這也許是值得慶幸之事」。於是，歷代禪宗大德的墨跡，那些一幅幅凝結了他們各自全部的人生智慧的絕筆——臨終偈，便成為有一晚年參究的重要憑藉。他效仿寫過一件偈語，「守貧揮毫，六十七載，欲知端的，本來無法」。他在這些個性獨標生動無限的一幅幅絕筆中；領會到的大概正是「一念頃即千萬劫」的永恆的劫毀與重生！有一獲得了重生，此後他已超越了生與死這道最險絕的關隘，他像一個孩童一樣，自由地、無拘無束地用碳棒在一張張白紙上，或密匝匝、或疏落落，或斜或正、或塗或抹，明歷歷、露堂堂地寫起了一篇篇的童話：《夜鶯的星》、《滑床山的熊》......這是有一絕筆後的絕筆！碳棒也寫完了，有一也往生了凈土。在井上有一去世的第三年，1985年6月18日在藤澤市廟善寺舉行了他的葬禮，受戒名為成就院愚徹日有居士。我覺得這個誡名，再恰切不過：「愚徹」即是有一的最有影響的代表作，也是他人生智慧的最好寫照；「日有」則是儒家經典的「其命惟新」與「日新又新」，也是禪宗所謂的「日日是好日」。按照胡蘭成先生所解《碧岩錄》「好日」並不是得過且過的太平日子，是像相撲運動員一樣每天的比賽都如同第一場比賽那樣的專註與清新，每一天都是決戰，每一天也都是重新的開始，有一一生中的每一天不正是如此地渡過的嗎？

四、素直與愚徹

井上有一在1961年的論書中曾說，「旁若無人，我行我素就不能怕人嘲笑，就要做個愚人，裝糊塗」。素直與愚徹是井上有一與他所鄙夷的世俗世界斷絕開來的最為重要的品性，這也是他不為物役，不為物蔽，使其心底達于澄明了徹的最為根本的修鍊途徑。他的素直與愚徹也是他的藝術純潔性和純粹性的一個保證。素直就是他的本來面目；而愚徹則體現出他的人生的大智慧，「素直」與「愚徹」作為創作題材，也經常出現在有一的筆下，因此這兩個題材的創作也成為井上有一書法藝術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這是有一品性、題材、藝術形式……的完美統一。

五、守望與創造

井上有一是一位致力於「在寫漢字過程中創造現代美術的人」（1977年論書），他是一位極力維護「現代書法」的嚴肅性的藝術家。他說「現代書法一詞用得太不嚴肅。縱觀現代書法界，既老老實實繼承書法傳統的基礎，又有個性創造的堪稱名副其實的現代書法者，對現代具有發言權的作品寥寥無幾」。可見他是特彆強調個性創造的。不過在強調個性創造的同時，有一對於偉大的書法傳統也表達他由衷的尊重。事實上他在其生命的最後時刻的言論中流露說：「年近七旬也常思能留下一幅敢與王羲之、顏真卿、空海、大燈等媲美的字」。王、顏、空海是大家熟知的，大燈是指日本鎌倉時代的大燈國師宗峰妙超（1282——1377）他為慧玄和尚所書的「關山」字型大小，有一曾借題發揮創作出了一系列的佳作，顏真卿的書法不僅在氣度、氣象與氣勢上給與有一以啟迪；而且在其晚年（1982——1983），還花費了近三個月的時間，原寸通臨了《顏氏家廟碑》。於此，我們看到了有一直到生命的最後階段還與那位遙遠的中國唐代的書法大師進行了一次頗為耐心的砥礪與切磋，這一次的切磋，顯然深入到了書法內部最精緻的空間與最微妙的筆勢關係之上。因為有一粗重誇張的筆致，使得原有的筆勢與空間關係進一步緊張起來，從而逼迫書寫者必須提升起對於此等處的覺悟以便使其獲得更好的解決。井上有一對於傳統的汲取與借鑒是廣泛的，我們可以說他的「蓮」字的筆勢來源於日蓮大師所作的「妙法蓮華經」，「孝」字等直接來源於明治時期的副島種臣，楷書來源於空海的《灌頂記》與顏真卿......他的作品的厚度正是因為他與此前的偉大傳統有著深在的關聯。他既是一個開拓者，創新者；同時他也是一個守望者，傳承者。「守貧」、「守愚」、「守」是一種操守，是有所不為，在佛學上就是戒持。由戒入定，由定發慧，那麼井上有一人生和創作的大智慧竟是根源於他的有守，他的守望。守望與傳承體現了他與古代大師們的接緣、戰血、機鋒相對，以及以心傳心的心燈、薪火的接續；開拓與創新則是他天才的創造力、想像力的充分體現。是心裁別解，是下一轉語，是百尺竿頭的更進一步！

六、線與書法

20世紀的現代藝術運動，西方的藝術家和理論家們也開始關注起東方的書法藝術，為了表達的方便，人們通常把書法說成是「線的藝術」。今天在我們各類的教科書和藝術類的書籍中，似乎離開了線條已經不知道如何談論書法了。這真是一個很大的誤會！好在有一還是清醒的，他說：「書法是寫字，而不是寫線。每當想要寫出漂亮的線，書法便在瞬間降下一格。」「在寫字過程中體現線，則蘊藏著書法複雜微妙的秘密。不是線作為文字被組合在一起，而是在書寫過程中線得到自我實現。欣賞和學習古典，也是學習其中的奧秘」。有一明確的意識到了用線來談論書法的淺薄和局限，以線來論書法還不足以揭示出書法所蘊藏著的複雜微妙的秘密或奧秘。事實上東方的理念從一開始就是很獨特的。書法最基本的概念是「點畫結構，分間布白」，「點畫」是不能等同於線的，它是一個哲學的概念，是「太極」，是「一畫開天」，「一畫」就剖判了陰陽，也就包含了一切對立統一的元素，陰陽、虛實、黑白、方圓......，二者是一是二，是二是一，互生互證，相摩相盪，又互相轉化，就像佛學所講的色與空一樣，陰陽、虛實、黑白、方圓......也是不異不二的。書法不僅要做到「點畫工深」，在實處用功，同時更重要的要創造出有品位的空白來，這一點更難，古人所說的「虛處用力」，即在於此。

在書法的書寫創作過程中，時間與空間也是互生互證，相互統一的，在這一點上，井上有一的創作給我們以新鮮的啟示。那些粗重的，看似纏繞在一起的有著巨大體量的作品如「嘯」、「母」、「蓮」......雖然字內的空白有些已經粘連在一起，「密不透風」了，但是他用宿墨的高度技巧控制，卻保留了清晰的用筆之跡，通過筆跡先後的時間性，證明了空間的投影與疊加。這是有一對於黑白、陰陽、虛實以及時間性與空間性高度的掌控力，這是對於傳統書法的超越。

七、現代書法

隨心所欲地寫吧

潑出去

把它潑到那些書法家先生們的臉上去

把那些充斥在狹窄的日本中的欺詐和體面橫掃出去

金錢難以束縛我

我要干我自己的事

什麼書法不書法

斬斷它

我要同一切斷絕，甚至斷絕那創作的意識

隨心所欲地干吧（1955）

現代書法 現代書法 何為現代書法

速食麵式的近代詩

堅持巧妙運筆的少字數書法

連蹩腳畫家都不如的前衛書法

冒稱傳統派的廉價技術派

和竭盡剽竊之能事之徒

無能的懶惰者

和勤奮的人

在偽劣、假冒盛行的當今社會

擯棄一切低級趣味吧

啊 讓峻烈疾風吹吧

為書法不惜生命的人

拿出勇氣和驕傲

去創造偉大的書法的歷史（1982）

這段豪情萬丈的文字，可以看成是井上有一關於現代書法的宣言，是對於日本書法各門派的妄自標榜的淺薄之作的清算和討伐。「現代書法，現代書法，何為現代書法？」有一不斷叩問並且傾注了他全部的生命而努力創造的現代書法是什麼？概括起來，首先應該是能夠完美地體現自由精神，獨立境界的隨心所欲的創造，是打破一切已有的成規俗套的日新又新的建構，是超越了狹隘的民族主義偏見，能夠在世界的舞台上成為全人類共享的精神產品，是足以開創新的書法歷史或者說開創新的書法紀元的偉大創舉。一句話，他的現代書法是直指本心的當下的一種大徹大悟！而他對於古典的學習，對於西方現代藝術的借鑒，都成了他這種徹悟的憑藉。井上有一的現代書法是有著明顯的當下性的，今天我們把新的藝術形態習慣上稱為當代書法，則是我們今天對於當下性的一種覺悟。我們回到井上有一的現代書法創作上來，考察一下他帶給我們哪些新鮮而獨特的創造吧。

1、 題材

有一選擇最多的題材還是如禪宗語錄一類的單字和少字數短語，這些單字或短語如：愚徹、貧、花、鳥、愛、不思議、孤、上、舟、月、風、蓮、……看似簡單、親切的字眼，而實際上卻包涵著亘古常新的內涵。這是一道道無門的禪關，要求人們用大智慧去參透。有一正是這樣做的。這些看似簡單的、平常的字句，他不厭其煩的一遍遍地寫去。我們不知道他是在努力用筆墨去參透這一道道禪關呢？還是利用這簡單有限的題材去開拓出無窮無盡的書法形式空間！

2、 書體

有一的書法創作，主要採用的書體是楷、行、草書，篆和隸書則很少渉獵。我們知道篆隸是盛行在先秦兩漢之際的；而楷、行、草則是魏晉以後才繁榮起來的書體。二者是有時代先後之別的。有一選擇後者，為他自由的書寫帶來了方便，他知道篆隸書體只是形體上的高尚，他要不為法縛，自由的書寫才能一超直入，貫通古今。

3、 體裁

有一的書法在體裁上幾乎放棄了傳統的條幅對聯等形式，而常常採用與西方大尺幅油畫相類似的橫幅，他的作品也很少落款，這在視覺形式上就首先開創的一個與以往不同的新鮮、簡潔、純粹的書法空間。

4、 墨法

墨的技法也是構成有一書法很重要的組成部分。1950年前後他曾使用市面上出售的墨液，但不久就放棄使用現成的墨液，開始根據作品需要自己制墨。最初一段時間使用的是凍墨技法，一般於前一天晚上調好後進行沉澱，第二天早起創作。他曾寫道：「近日氣候三寒四暖，我的工作需要使膠結凍，實在讓人作難，氣溫相差二、三度，結凍的效果就大相徑庭」。可見他對墨的要求之高，有時甚至還要期待天時的恩賜!這就是他高度的墨法以及與此相關的各種因緣的聚散乖合。最終他發現了黏膠墨的技法。將做木工用的水性黏膠（一種水溶性的塑膠）作為媒介，溶解後用水稀釋，在裡面加入黑色的碳粉進行充分攪拌。有一發明的黏膠墨能夠留下與運筆一致的墨痕，同近代的油畫家們所重視的材質感獲得了共通之處。

5、 異質同構

井上有一在1955年曾一度創作了一批脫離了文字結構的抽象構成作品。這批作品就其表現力和衝擊力方面而言是不輸給當時風頭正勁的西方抽象藝術家的，比如，哈同、蘇拉熱、德庫寧之輩，但是有一在第二年就放棄了純粹抽象的方向而回到文字結構上來，一下子就創作出了「愚徹」、「不思議」、「無我」等作品。這類抽象作品的訓練，在其以後的很多作品中如「嘯」、「泰」……都很受用，但是他是剝離而用的。他不願意捨棄文字的內涵而走向單純的形式遊戲。他有一類作品使我印象非常深刻，如他的「乃」字，這是一個古代漢語的連詞，也是現代日語中使用頻率最高的「の」這個連詞的本源，有一把這個字處理成拉丁的「B」這就使得同一個形式中，包涵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不同的認知，這是一種「異質同構」，這是一種在跨文化的交流碰撞中所產生出的智慧的火光，於是，文字、語言、符號、文化便產生了一種疏離感、陌生感和親切感的交融。後來，比如中國當代藝術家徐冰的英文漢字書法等作品也是在這一類課題上顯示出來跨文化的超邁的智慧與創造。

八、孤獨與花團錦簇

在井上有一去逝的1985年，他寫下了這樣的文字，「去年秋天，隨意作拙句一首；『各行其道，已是暮秋之時。』曾幾何時，在戰後的四十、五十年代和我們攜手並肩的上田桑鳩門下，墨人會同仁以及當時俗稱前衛派的諸位都各奔前程。不知不覺中，三四十年間互不往來，如今已進入六七十的深秋暮年。」「宛如一個人在孤零零立於枯草之中，左顧右盼，不無感慨。」

井上有一是孤獨的，他「孤零零的立於枯草中，左顧右盼」的感慨中，也許還有幾分庖丁解牛的提刀四顧的躊躇志滿吧！是的，藝術道路上的孤獨既是一種無奈，同時也是一種安慰。因為很少有人能夠享受到這份孤獨之境。井上有一在藝術上享受到了這種「獨坐大雄峰」的孤絕之境！

那麼如此說來，井上有一就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獨行客了嗎？不是，絕對不是！看看他的作品和作品的主題吧，我們大體上是可以把他的作品分成兩個部分的，一部分是男性的，表現出的是果毅、剛健、奇崛、孤傲、濃烈，是力量，是搏鬥，是急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另一部分是女性的，如「花」，如「愛」……體現的是明麗，是嫵媚，是溫暖，是純凈，是清澈，是清涼，是花團錦簇，是落「櫻」繽紛……是人間的情與愛！以上兩個部分的完美結合，才是完整的井上有一，這二者的融合，不也正是日本自古及今的民族精神的顯現嗎？

需要指出的是井上有一有一女一男，女兒名字叫「花子」，男兒名字叫「徹」，他的女兒和男兒是他的作品；他的作品也是他的女兒和男兒。「花」是所有人間美好溫情的一個象徵；「徹」是他漸修漸悟、旁參親證以致了徹究竟、明心見性的終極關懷。

井上有一人性的光輝與其作品的意蘊正是在此處融成了一片。

「校長的禿頭和學生玩耍的姿態都看成文字的跳躍……」他的作品是有生命的躍動的！

九、書法禪與無門關

縱觀井上有一的一生，自他與書法結緣起，書法就幾乎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義，朝斯夕斯，須臾不離，可以說它是把書法當成他的獨特的禪修——書法禪。他把書寫作為他的日課，再不斷地與中日古代經典大師以及近現代西方藝術巨匠們的砥礪與血戰中，終於透關奪隘，了徹心性，接續了書法的薪火心傳的正燈正脈，開拓出一片新的書法的天空——他的現代書法。

大道無門，千差有路。

透過此關，乾坤獨步。

這是無門禪師著名的偈語，移來獻給井上有一。

2008年10月初稿

2015年10月校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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