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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忘的勝利者

沒有荷蘭和比利時人,威靈頓公爵永遠無法在滑鐵盧打敗拿破崙。但英國人獨佔了他們應有的勝利。


文|高守業


拿破崙一直認為,滑鐵盧的戰敗是因為奈伊元帥的失職,而不是自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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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拿破崙


在聖赫勒拿島的漫長流放里,拿破崙多次談及這場致命的戰役。據志願跟隨他流放的加斯帕爾·古爾戈男爵的記錄,拿破崙曾在 1817 年 2 月底說,如果他讓蘇爾特而不是奈伊指揮左翼,戰役的結果將大為不同。

拿破崙對奈伊最大的非議並非被《悲慘世界》誇張描述的那場騎兵衝擊,而是他從未預料到,當自己在會戰數日前如此詳細的闡明四臂村(Quatre-Bras)的重要性後,奈伊竟會讓他失望。


當然,就算有再多的「如果」,滑鐵盧的勝負已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但就這場戰役本身而言,卻又有太多未解的謎題。正如拿破崙所說,「對於同一事件,你永遠無法找到兩份在敘述上分毫不差的材料」。


拿破崙的對手威靈頓公爵對此完全贊成。他曾在信中告誡一位想給滑鐵盧著書立說的歷史學者:「有人或許能回想起決定會戰勝負這個大事件的所有小事件;但是沒有人能想起這些事件發生的次序,或是每個事件發生的具體時間,而這決定了它們完全不同的價值和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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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馬上的威靈頓公爵


或許正因為他們都極不信任歷史撰述,兩人在這場會戰後立即著手撰寫各自版本的歷史,以搶奪對滑鐵盧的話語權。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爭奪,卻關乎滑鐵盧的記憶,甚至是歐洲歷史的走向。


威靈頓充分將滑鐵盧用作自己的政治資本,極力宣揚自己的勝利。憑藉滑鐵盧,他得以兩度出任英國首相。


拿破崙也成功的將滑鐵盧轉化為自己的勝利。在聖赫勒拿島上,籠罩在他身上的神話比任何時候都多。當他於 1821 年離世後,在法國,甚至部分的比利時與德意志,拿破崙成了因盜取火焰而蒙受懲罰的普羅米修斯。到 19 世紀中葉,法國人不再將滑鐵盧視作一場慘敗,而是將它作為民族歷史上光榮和勇敢的制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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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多·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對滑鐵盧會戰的鋪陳就是典型


比利時歷史學家約翰·奧普·德·貝克正確的總結道:皇帝與公爵「以各自的方式」讓滑鐵盧永無可能獲得一個令人滿意的最終評價。1815 年 6 月 18 日之後,滑鐵盧的輸家並不是輸掉戰鬥本身的人,而是在歷史記憶中消失的、同英國人並肩作戰的荷蘭-比利時人。


決定勝負的時刻

1815 年 6 月 16 日清晨,滑鐵盧會戰的兩天之前,尼德蘭王國奧蘭治親王麾下的德意志、尼德蘭軍隊在布魯塞爾大道與尼維爾-納慕爾公路的交叉路口四臂村遭遇了奈伊元帥統領的法軍。經過一番激戰,兵力劣勢的聯軍最終守住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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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的比利時與荷蘭同屬於尼德蘭地區,但自 16 世紀末起便一直屬於不同的政治實體。法國大革命後,法軍先後征服了兩地。1813 年拿破崙兵敗萊比錫,荷蘭末代執政之子威廉·弗雷德里克得以建立起囊括比利時和荷蘭的尼德蘭王國。在滑鐵盧戰役期間,他的長子奧蘭治親王在威靈頓麾下出任英國-尼德蘭聯軍第一軍司令。


威靈頓最初並未意識到四臂村的戰略意義。根據他早前的命令,原駐四臂村附近的聯軍部隊要前往尼韋勒集結,這意味著將至關重要的交叉路口拱手讓人。


前日夜晚,當長驅直入的法軍抵達四臂村附近時,公爵正氣定神閑的在布魯塞爾參加一場舞會。在舞會的晚宴前,他才得知這一消息,並意識到一旦交叉路口丟失,他與普魯士軍隊間的聯繫將被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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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臂村的重要性在於,一旦該地丟失,自布魯塞爾方向與尼韋勒方向而來的英荷聯軍,同利尼附近正在集結的普軍間的聯繫將會被切斷。佔據該地的法軍在擋住英荷聯軍的同時,還可以沿著尼韋勒-納慕爾路向東攻擊普軍的後方。(藍方為法軍,紅方為英軍,黑方為普軍)


幸運的是,尼德蘭軍參謀長讓·維克托·德·康斯坦·勒貝克與部屬亨德里克·德·佩爾蓬謝無視威靈頓早前的命令,不僅沒有撤出四臂村,反而派出更多的部隊守衛路口。


如果沒有他們的主動行事,威靈頓永遠無法打贏滑鐵盧會戰。在拿破崙看來,正是這場小挫敗讓他輸掉了整場戰役。


1817 年,他聲稱滑鐵盧之戰在 6 月 16 日的四臂村已經決出勝負:


打敗敵人對於我的整場戰役來說是關鍵。一切取決於一場能將敵人逐退到萊茵河對岸的勝利,而若是沒有奧蘭治親王的英勇決定,敢於以寥寥可數的兵力據守四臂村,我將打英軍一個措手不及。……這場戰役的勝利要歸功於他。若不是他的話,英軍在未發一槍一彈前就已經被摧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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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蘭治親王在四臂村


拿破崙說,他在利尼擊敗普魯士人,獲得了一個好的開始,卻因為奈伊未能完成使命而功虧一簣。如果尼德蘭軍隊在四臂村敗退,威靈頓將不會有機會退守滑鐵盧,普魯士人也永遠不可能及時趕到,對法軍側翼發起致命一擊。


威靈頓漫不經心的態度和他明知法軍臨近還安然赴宴的舉動,在英國歷史記述中取得了神話般的地位。在大戰的前夕出席舞會,很難找出比這更具騎士氣概的事例。


他的處亂不驚使他成為了「英國性」的象徵,成為了同納爾遜一樣的「完美的英國英雄」。


一位英國歷史學家甚至提出,這場舞會是公爵有意為之的「心理戰」。但威靈頓是否有意如此,卻相當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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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進行「心理戰」的英國軍人——大戰前夜的「里士滿公爵夫人的舞會」


畢竟,法國人並不知道公爵被邀請去了舞會,而大眾只是依稀了解到敵軍正勢如破竹。事實上,最合理的解釋是威靈頓錯誤估計了法軍的進軍速度。他的確應當感激尼德蘭軍人的主動出擊。


獨屬於英國的勝利


英國歷史學家引發的爭議並未僅僅停留於威靈頓的表現上。


19 世紀 40 年代中期,英國歷史學家威廉·西伯恩在其代表作《1815 法國與比利時戰史》中聲稱,許多尼德蘭士兵在四臂村臨陣脫逃,而且因為奧蘭治親王下令遲緩,聯軍步兵在法軍騎兵前蒙受了大量不必要損失。奧蘭治親王的無能在滑鐵盧也有表現。按西伯恩的說法,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他派出一位軍官攻擊已被法軍佔據的拉艾聖農場,害這位上校白白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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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鐵盧會戰時期的尼德蘭士兵


這些指控都是說不通的。在四臂村,第六十九「南林肯郡」團未能及時變換為方陣的責任要歸結於林賽上尉,而不是奧蘭治親王。攻擊拉艾聖的命令來自一位英軍中的德意志將領,只是當事人提出異議時,奧蘭治提醒他作為軍人應服從命令。


而事實上,西伯恩的著作只是那個時代的英國歷史學界順著民族主義情緒醜化他人的代表之一。諸多著作將奧蘭治親王描繪成一名無能並且毫無經驗的指揮官,沒有威靈頓的幫助無法調動一兵一卒。他麾下的尼德蘭軍隊,被指責為臨陣畏縮的懦夫。


這些歷史學家似乎忘記了,尼德蘭軍隊中有許多久經沙場的士兵。他們在四臂村和滑鐵盧的傷亡人數足以說明他們在戰鬥中的勇敢。在滑鐵盧,尼德蘭軍隊損失了 3000 人,約佔總兵力 17000 人的六分之一。在四臂村,因為前期的孤軍奮戰,他們遭受的損失更為嚴重,超過了總數的四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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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鐵盧的初始兵力部署。威靈頓統轄的約 7 萬英荷聯軍中,有 36%的英國人,10%的英王德意志兵團(KGL)士兵,10%是拿騷人,8%不倫瑞克人、17%漢諾威人,13%荷蘭人,6%比利時人。普魯士人正在抵達戰場的路上。


英國人對奧蘭治親王的指責也是不實的。作為指揮官,威廉「有些冒失」,但絕非蠢材。


1811 至 1813 年間,威廉作為威靈頓的副官參加了艱苦卓絕的伊比利亞半島戰爭,證明了自己擁有獨立指揮作戰的能力。威靈頓本人曾在 1815 年 6 月 19 日證言,親王調用部隊之嫻熟,已經到了不用給他下達任何命令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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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鐵盧戰役,左下角受傷者即為奧蘭治親王威廉


1815 年後大英帝國的擴張為英國人對尼德蘭軍隊的醜化提供了動機。對拿破崙的勝利標誌著一個由英國主導的全新時代的開始,並一直持續到 1901 年維多利亞女王去世。英國新近獲得的超級大國地位歸功於像納爾遜、威靈頓一樣的民族英雄。


作為英國的化身,威靈頓通過一場勝利將歐洲從「暴君」的枷鎖下解救了出來,這是英國人最想塑造的歷史圖景。倫敦在 1817 年擁有了一座滑鐵盧橋,1823 年一條滑鐵盧路,以及 1848 年滑鐵盧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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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鐵盧站凱旋門入口


奧蘭治親王、布呂歇爾、比洛與格奈澤瑙等人與這一畫卷格格不入,他們在會戰中扮演的角色遭到了打壓甚至無視。例如滑鐵盧最後階段擊敗法國近衛軍的荷蘭將軍沙塞,鮮被英國著述提及。


尼德蘭人的滑鐵盧記憶


直至 1830 年比利時獨立,荷蘭與比利時人仍努力保衛著共同的國家歷史與對滑鐵盧的記憶。


藝術家們對此出力甚多。信仰天主教的比利時詩人將此次勝利描述為一場終結法國統治的解放。荷蘭詩人更多的是讚揚奧蘭治親王,並強調奧蘭治家族同信仰新教的北尼德蘭人之間深厚的歷史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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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畫家 Hoynck van Papendrecht 繪製了大量拿破崙時代的油畫,如這幅《滑鐵盧戰場上的沙塞將軍》


奧蘭治親王的父親威廉一世毫不謙虛地用滑鐵盧來提高自己的合法性。他將此戰視作尼德蘭聯合王國真正成立的時刻,下令頒授獎章,舉辦繪畫與詩歌比賽,並宣布 6 月 18 日為固定節日,以此紀念他的兒子與尼德蘭軍隊的壯舉。在滑鐵盧戰場奧蘭治親王受傷的地點,一座金字塔型土山和銅獅建立起來。戰場成為了吸引歐洲各地旅客的旅遊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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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山


1816 年夏天,一套會戰全景畫在阿姆斯特丹展出。它的發起人驕傲的宣稱,這一全景畫完全依據史實。一位評論家將它同不久前在倫敦展覽的滑鐵盧全景畫(Barker Panorama of Waterloo)做了比較。在他看來,倫敦全景畫有明顯的歷史錯誤:除了奧蘭治親王,沒有一名荷蘭指揮官出現在倫敦的全景畫里。


1846 年,西伯恩的作品出版兩年後,荷蘭上尉威廉·揚·克諾普發表了《反思西伯恩的〈1815 法國與比利時戰史〉》一書,反駁了英國人加於「尼德蘭軍隊的責難」。


克諾普否定了西伯恩所有的指控,對他評價極低。在他看來,英國所有的滑鐵盧著作均有民族猜忌與妒恨的成分。像西伯恩一樣的歷史學家,試圖以犧牲「其他國家的榮譽」來提高英國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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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上尉的西伯恩與克諾普


克諾普同樣受到民族情緒的支配。不久「西伯恩事件」就被在報刊與雜誌上公開討論,因為奧蘭治親王——如今的威廉二世——特准了克諾普的反駁。1846 年夏天,甚至有傳言他打算同西伯恩決鬥,最後不了了之。


但論及對外國的影響,比利時和荷蘭人遠不如德國人成功。伴隨著德意志的崛起,德國史學家對英國學界進行了有力的挑戰。時至今日,布呂歇爾所代表的的德意志人對拿破崙戰敗的影響,在大眾文化里已得到了充分肯定。


荷蘭與比利時學者也進行了類似的嘗試,由於其工作語言是法語或荷蘭語,對英文世界影響甚微。


民族主義退潮之後


如今,像克諾普與西伯恩之間的唇槍舌劍已經變得罕見,因為民族主義已經不像過去那麼高產了。荷蘭和比利時的英雄正在被他們本國的大眾遺忘。


但同樣是因為民族主義的褪色,跨國家的研究逐漸成為歐洲歷史學界的潮流。在滑鐵盧戰役 200 周年之際,比利時和荷蘭研究者的主要語言依舊是荷蘭語或法語,但是已經有不少學者用英語寫作。得益於越來越重視其他國家聲音的英國學者,對傳統印象的修正只是時間問題。


同樣的改變也反映在戰役的紀念活動上。滑鐵盧 200 周年紀念日上,在見證了一切的獅子山下,曾不共戴天的各國王室成員、政要代表共同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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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席滑鐵盧 200 周年紀念活動的各國代表:左起盧森堡大公亨利、第九代威靈頓公爵之子亨利、比利時國王菲利普、布呂歇爾的後人尼古勞斯·布呂歇爾·馮·瓦爾施塔特侯爵、拿破崙的後人讓-克里斯托夫·拿破崙·波拿巴親王、英國肯特公爵愛德華王子


雖然參加重演的愛好者身著各國軍服,根據已寫好結局的劇本,仍像 200 年前那樣奮力搏殺,但是在報道這一事件時,人們更多將它稱為一場歐洲的勝利,而不是某個國家的勝利,談論的也不僅僅是勝利的榮耀,還有戰爭的殘酷與和平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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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鐵盧會戰 200 周年戰場重演


尼德蘭,尤其是比利時所在南尼德蘭地區,在歐洲史上一直是戰禍之地。滑鐵盧只是羅克魯瓦(1643)、拉米伊(1706)、馬爾普拉凱(1709)、豐特努瓦(1745)、弗勒呂斯(1794)、蒙斯(1914)、伊珀爾(1917)等一連串戰役名單中的一個。


對於比利時與荷蘭人而言,滑鐵盧的特殊之處可能在於,這是他們主動捍衛自己的家園而贏得的最著名的勝利。但在為了利益而一次次的在這裡殺伐的列強看來,他們不過是博弈籌碼。


這或許解釋了過去 200 年裡,英國能將滑鐵盧的勝利據為己有的原因:像比利時與荷蘭這樣的小民族,只配是大國的棋子,單憑他們自己,無法承載光榮偉大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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