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淡如水，文人贈書兩相宜

賈平凹先生早年有小文，舉十餘件日常里「笑口常開」之事，第一就是：

著作得以出版，殷切切送某人一冊，扉頁上恭正題寫：「贈ｘｘｘ先生存正。」一月過罷，偶爾去廢舊書報收購店見到此冊，遂折價買回，於扉頁上那條題款下又恭正題寫：「再贈ｘｘｘ先生存正。」寫畢郵走，踅進一家酒館坐喝，不禁樂而開笑。

此類事我亦有過。我早先居住的黃山路上有書攤，老闆與我稔熟，收來的舊書由著我翻閱。一日，居然見到自己幾年前出版的一本散文集，扉頁上恭敬書寫：某某先生雅正，他可是本省名氣很大的文化人啊！此公住這個城市的東北角，書怎麼會到西南角的這個書攤呢？一路走來，別來無恙？我拿著它，竟有摟著失散多年孩子的感覺。我拿回家，又認認真真地在扉頁上寫道：公元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書攤重新購得。然後放置家中書櫃最佳處。

還有一次上網，偶見本省某市一舊書店發布之信息，我的一本書有售，云：簽名本，八成新。某市較僻遠，無朋友，書是何以淪落至此呢？理應從網上購回，但終究未遂。想想它孤苦伶仃被棄之角落，難逃被打成碎末，碾成紙漿命運，悲從心來。

鑒於此，自己立下規矩：不輕易出書，亦不輕易贈書。關於前者，鄉賢老N語出駭人：這年頭，出書的人實在太多，是人是鬼通過各種途徑都要出一兩本書。有些書讓我感到十分恐懼，但我同時也對這些作者的勇氣十分地佩服。面對自己糟蹋的這堆文字，跟一個強姦犯被拉出去示眾又有什麼兩樣？

老N確實犀利，但我也不能完全苟同。舊時文人有「四好」：戴一頂帽、坐一座轎、娶一個小、刻一部稿。前三者且不說，刻一部稿，能流行於當下，傳之於後世，豈不是功德無量？古代為聖人者須三條：立功、立德、立言。這立言，不就是文章傳世么？寫了一輩子文章，出本集子，不為過矣。誠如一位朋友調侃：進不了中國文學史，安徽文學史，就爭取進縣誌村史；再不濟，列入家譜總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一位長輩垂垂老矣，上世紀50年代就開始寫作，晚年就想出一本自己的文集。一對兒女合資遂了老人的心愿，書印得頗精美。他逢人便拿書誇獎：大孝！大孝！

出書便有贈書。君子之交淡如水，文人贈書兩相宜。我贈出不多，所受不少。收支不抵，蓋因自己的質品差強人意，拿不出手。家中書櫃專辟五格，為收受的贈書所用，滿矣。無事時，常立於櫃前打量，宛如眾人立於我前，音容笑貌可見可聞。有的常來常往，混得廝熟：由贈書相識相交，吃飯喝酒，遊山玩水，聊天打牌，「群」得如同兄弟姐妹一般；有的各有所忙，漸行漸遠。好在微信有，大的行為舉止還是知道的。一旦新書出版，都要遙祝的；倘若首發或被研討，只要相邀，抽空也是去的。少數確實湮沒在記憶深處，再也撈打不出。如此，該是本人老年痴呆症之早期癥狀所致。

贈書一旦進入互贈狀態，氛圍往往熱烈愉悅。一般是一套書或幾套書聯袂出版，有人擇一酒店大間慶賀。各人攜書款款至，笑容滿面，互相讚美乃至吹捧不能免。當然，孩子總是自己生的好，自戀正常。好的文字，眾人也是由衷喜歡，儘管不是己出。

然後題字，擇「送」、「惠存」、「雅正」取其一；簽名，或端莊周正，或龍飛鳳舞；加印蓋章者寡，一般是著名作家所為。動作起來，當然更有儀式感些。

如同購書，常常束之高閣；對贈書亦不會孜孜不倦讀之，想想真對不住所贈之人的心血。這把年紀，出於功利讀書愈來愈少，信手拈來，榻上廁上與日俱增。更何況網路發達，快速便捷是不爭的事實。其實，贈書中上品精品多多，特別是熟悉朋友所著，更有一種可觸可摸的親切。有年夏天大熱，我在家鄉老屋獨居。晚上無聊，手頭正有X先生書一冊，拿起便放不下。還是他20年所寫的文字，皆生活日常、短文小文，真正可以咀嚼，余香滿口。幾十萬字，每晚功課，10天讀完。有些篇章，至今回味。

老屋在徽州，門窗皆無防盜欄柵。某年月日，梁上君子光臨，無功而返。妻妹代看房子，第二天發現未有損失，遂在廳中桌上最醒目處留紙一張，上書：該屋主人系窮作家一個，室內無財物，若再次光顧可拿走此人所寫書一本，算他贈你。並在書架上取書一本置桌上。以後卻是沒有任何賊偷再來，書倒弄得灰頭遢面的。

我過去尚有些私房體己錢，夾在朋友的贈書里，以備急用，老婆不知道的。奇怪的是，今日翻檢再三，就是不知所去。

文｜許若齊，教師，現居合肥。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寫作學會副會長。出版有散文集《夕陽山外山》《煙火徽州》《一鉤新月天如水》《刀板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