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也得尊重基本法：近代義大利誕生的僱傭兵制

到13世紀，隨著商業城邦在文藝復興時代蘇醒，地中海地區繁榮的商品經濟將把僱傭兵推向前所未見的高峰。在文藝復興時期，梵蒂岡教廷與神聖羅馬帝國之間的激烈對抗持續了兩百多年，而對抗的主戰場就在義大利北部地區。在宗教、世俗、派系與貿易的複雜鬥爭當中，義大利被分割為皇帝黨與教皇黨兩大陣營，形成了佛羅倫薩、威尼斯、米蘭等數十個割據政權。頻繁的戰事令封建騎士和城邦民兵們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而商業貿易帶來的巨額貨幣則為僱傭兵登上歷史舞台提供了物質上的基礎。

▲蒙塔佩爾蒂之戰

在1260年的蒙塔佩爾蒂之戰中，帝國黨的錫耶納首開大規模使用僱傭兵的先河。他們利用和神聖羅馬帝國的關係，從德意志地區僱傭了數百名裝備精良、武藝高強的騎士。儘管他們的敵人，屬於教皇黨的佛羅倫薩擁有更多的兵力，但是卻在僱傭重騎兵的衝擊下被打得一敗塗地。蒙塔佩爾蒂之戰改變了義大利戰爭的面貌。從此戰開始，義大利各城邦，尤其是中北部面臨戰爭威脅的城邦紛紛組建僱傭軍，以增強戰爭實力。義大利至此掀開了僱傭兵時代的大幕。

14世紀初，義大利第一批僱傭兵團開始建立。僱傭兵團的英文是「Free Company」，直譯過來自由公司。這充分說明僱傭兵團就是以殺戮為主營業務的私營企業。實際上，僱傭兵團是徹徹底底的公司化運作的。軍團中有專門的財務人員、法律顧問、人力資源部門以及專業的決策機構，其運作效率之高遠遠超過同時代的封建騎士武裝。僱傭兵團的領導者被稱為「condottieri 」、「condottiero 」或者「condottiere」，即僱傭兵隊長，其詞源是承包人或者簽約人。用淺顯易懂的話說，他們就像是現代建築工地上的包工頭。城邦與這些僱傭兵隊長簽訂承包合同，向僱傭兵隊長提供資金，而僱傭兵隊長們則用這筆資金，僱傭沒有封地的騎士、破產農民、城市貧民等願意為貨幣走上戰場的人，在僱傭兵隊長們的指揮下，為城邦投入戰鬥。

▲左圖：十五世紀早期全副武裝的僱傭兵；右圖：十五世紀晚期全副武裝的僱傭兵

義大利僱傭兵最為顯著的特點就是他們事無巨細的合同。這些合同由僱主與僱傭兵團共同擬定，受法律保護。合同內容包括軍事行動的內容（進攻、防禦、劫掠），軍事行動的時間限制，參戰士兵總數，兵種配置，武器裝備，供給保障的方式，士兵死亡或傷殘的保險條例，甚至傭兵將領的家人作為人質的期限，誰擁有法定的指揮權，如何分配戰利品等，事無巨細都包含在內。早期最常見的合同多是三個月（有時加上三個月的延期），這是一個義大利傳統軍事行動所需的時間。

▲義大利重騎兵

在這一時期，僱傭重騎兵是最受重視的兵種。以有名的偉大兵團（Great Comany）為例，該傭兵團是沃納·馮·烏斯林根於1342年組建的，盛期擁有一萬戰鬥員。該團幾乎完全由騎兵組成，以重裝騎士為核心，機動性極強且以兇惡殘暴著稱。烏斯林根本人在義大利惡名昭彰，敲詐、搶劫、勒索乃至屠城是他最為顯著的標籤。據說他的盔甲上刻著一排大字「上帝的敵人」，完全一副天王老子混不吝的潑皮冒險家模樣。

▲15世紀中葉義大利僱傭兵

既然重騎兵是核心兵種，僱傭兵團的編製也是以重騎兵為基礎的。最基本的單位是「槍」，每「槍」包含一名重騎兵，一名軍士和一名侍從，有時還包括一些弓箭手和十字弓手。每五槍組成一個「樁」，意思是把馬拴在一起的馬樁。每五個樁構成一個中隊，這就是僱傭兵團的基本作戰單位。通常一個僱傭兵團會擁有多個作戰中隊。大部分僱傭兵團的總兵力在一千人以下，但一些大型僱傭兵團可能擁有數千甚至上萬的強大兵力。

相對於同時期其他國家的封建騎士和民兵武裝，這些專業僱傭軍的戰術靈巧而專業。例如1387年的卡斯塔尼亞羅之戰中，8600帕多瓦軍隊在面對11600維羅納軍隊時，採用步兵和弓箭手正面組織防禦，重騎兵和騎馬長弓手以及十字弩手，通過預先勘察好的道路，從貌似不可能通過的側面沼澤地繞到敵軍背後，再發動突襲的戰術，一舉擊垮了維羅納軍隊。這種富有高度組織技巧和技戰術水平的作戰方式和百年戰爭期間的法國封建騎士武裝形成鮮明對比。和總是莽撞胡來的封建騎士武裝不同，僱傭兵們作戰前總是會細緻地組織偵查活動，理定詳細的作戰計劃，並且精確地予以執行。僱傭兵指揮官們從來沒有公平決戰之類幼稚的想法，他們鄙視正面攻擊，崇尚以迂迴包抄、擊敵弱點等方式，以最小代價獲取會戰勝利。如果有機會施展詐術與計謀，指揮官們絕不會有絲毫猶豫。

▲中世紀義大利軍隊

在14世紀，義大利僱傭兵主要由外國人組成，尤其1360年英法百年戰爭第一階段結束後，大量無事可做散兵游勇成為義大利僱傭兵的主力。在他們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來自英國的僱傭兵隊長約翰·霍克伍德爵士。霍克伍德是一個英國平民，在百年戰爭期間參軍，隨英王愛德華三世作戰，傳言曾在克雷西戰役中立下戰功。1360年，百年戰爭第一階段結束，時年40歲的霍克伍德化名喬瓦尼·阿庫托，帶著一支小部隊來到義大利。在義大利，霍克伍德統領了一支叫做白色兵團（White Company）的僱傭兵團，該團很快成為義大利最為聲名顯赫的僱傭兵團之一。

▲約翰·霍克伍德

在霍克伍德指揮下，白色兵團吸收了百年戰爭中英國軍隊的特點，採用嚴謹的步騎協同戰術對抗其他傭兵團的騎兵部隊，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不過，真正讓白色兵團名垂青史（或者說臭名昭著）的是霍克伍德的行事方式。在戰前，霍克伍德會與多個城邦同時進行談判，選擇與出價最高或者最可能獲勝的一方簽合同。但千萬別以為合同簽下來就萬事大吉，白色兵團臨陣倒戈簡直是家常便飯，到後來，甚至發展到動輒以倒戈叛亂為威脅要求僱主臨時加錢的地步。即使上了戰場，白色兵團也常常出工不出力，因為他們常常接受敵人的賄賂，有時也會拿僱主的錢去賄賂敵人。如果霍克伍德生在中國，大概在歷史上會和「三姓家奴」呂布並列，但是考慮到歐洲軍事貴族們的節操可能還不如霍克伍德，實際上白色兵團的「商譽」據說還不錯。因為霍克伍德雖然在商戰當中陰險狠辣，無所不用其極，但對待士兵卻慷慨公正，從不剋扣士兵薪水。所以白色兵團素以紀律嚴明，士氣高昂著稱。

▲錫耶納畫派（錫耶納畫派由杜喬·迪博寧塞納創立，藝術成就上可以和佛羅倫薩分庭抗禮。這副錫耶納畫派的代表作表現了錫耶納曾經的富庶與繁華。但下一個百年，隨著錫耶納的衰落，該畫派也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霍克伍德和白色兵團的行事方式代表的是當時外國僱傭兵們普遍的行事方式。無論是教皇與皇帝曠日持久的戰爭，還是諸城邦為了商業利益的勾心鬥角，僱傭兵們都沒有絲毫興趣。他們唯一的興趣就是發財致富。在這樣的利益驅動下，僱傭兵們最為上心的自然是如何從城邦手裡儘可能地榨取銀幣。儘管義大利城邦對於僱傭兵的工資從不吝嗇也不敢吝嗇（14世紀中期佛羅倫薩為一名德國僱傭兵騎兵隊長月薪開價30佛羅琳，普通騎兵開價8佛羅琳，步兵也有2佛羅琳。而佛羅倫薩一個醫生的月收入也才3佛羅琳而已），但是銀幣這種東西向來多多益善，若能巧取豪奪，何不盡其所能？除了以種種手段對城邦敲詐勒索，僱傭兵們還經常洗劫街道和市鎮，燒殺擄掠。單在1377年的切塞納大屠殺中，就有超過五千居民被殺，數以百計的年輕婦女被搶走、侵害。面對僱傭軍的暴行，受害城邦避之不及，通常只能拱手交上賄賂以求破財免災。正因為這些事例，百年之後的馬基雅維利才會對僱傭軍如此的深惡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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