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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早熟,當然要照顧男生

女生早熟,當然要照顧男生



攝影師:任曙林

按:情感萌發的時候,不懂得如何表達情感,也不知道去哪兒學,非常封閉、容易感到犯了過錯。為自己的笨拙而懊悔,比懊悔要更複雜,當你知道如何巧妙地去處理情感的時候,事情早已不是最初的感受,人也不是最初的人。在這期間,女孩的相對早熟,也給了情感能力滯後的男孩相應的照顧。可能在更加普遍的情況下,在情感上,男性似乎更多地蒙受女性的照顧。(黑更藍)


1989,蓮


生 鐵


我不得不從小虎隊的那盒《逍遙遊》磁帶談起。這是這個男孩組合的第一張正式專輯,磁帶卡盒的封面上是三個男孩穿著白色西裝的寫真照片,三個人都是最佳角度和最佳狀態,這麼說吧,那照片拍出來就是要讓買這個磁帶的同齡人嫉妒的。磁帶盒裡還帶著一張摺疊的16開海報。海報的正面是小虎隊三個成員的深色海軍服合影,背面是歌詞。全彩印刷。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1989年這張專輯剛剛出來幾個月就引進大陸了。封面依然是繁體字,但歌曲比台版的多了三首。而我自然也買了一盤,不用奇怪,因為那時所有孩子都買他們的磁帶,就連成年人也會買——當時我爸爸一個同事剛剛離婚,和她妻子分家後屋子裡空空的,但我注意到他書桌的玻璃板下面就壓著這張小虎隊的海報。


10月初的某一天,我進教室的時候正好看到幾個女生圍坐在一起,不知道是誰翻錄了一盤《逍遙遊》的磁帶,連海報也複印了,但當時的複印技術差得可憐,葉菲說:「這海報上的三個人就像是從煤堆里爬出來的。」大家都笑——正中的吳奇隆只能看見一雙瞪著的眼睛了。


「你們最喜歡聽哪一首歌?」我走到她們身邊。


還沒等其他人開口葉菲就搶話說:「呦,白露你還聽小虎隊吶?」


「我比你聽得早!」我說,但她白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氣還沒消。前一天我當眾和她開玩笑開得太過火了,她轉身走開把我晾在同學當中,我按照我鄰桌李薇出的主意去給她道歉她也沒理我,剛她嗆我那句是這兩天里和我說的第一句話。我覺得我自己有點傻。儘管無數次提醒自己,但我開起玩笑來仍然很失態。

「你們覺得哪個小虎最帥?」葉菲問李薇和童麗。


「我喜歡乖乖虎。」李薇說。


「我也是!」童麗也說。


這會兒李軍和司童他們正好進了教室,「我也是。」李軍學著童麗的聲音,和她擠著一個椅子坐下了。童麗紅臉笑著推他:「滾那邊去。」


李軍是我們班的體育委員,天生的孩子頭兒,我甚至覺得從某種角度而言他比吳奇隆還更有英氣一些。與其說他很喜歡和女生調情倒不如說女生們都喜歡他。

「李軍李軍,你喜歡誰?」葉菲問他。


「我喜歡你。」李軍說。葉菲伸拳頭打了他一下。


我和其他人一樣笑著看他們。


過一會兒大家都各自有事散開了,葉菲卻坐在那兒沒動,臉朝後坐在椅子上。我坐到她對面。

「別生氣了。」我話說出口的時候已經有了乞求的味道。


「我沒生氣。」她甜滋滋地說。


上課的時候,我發現葉菲又扭過頭在看我。她的座位在我斜前方,隔著一條過道。屋子裡的幾扇大窗都拉上了天藍色的窗帘,但白天強烈的陽光還是能透過窗帘照進來。不停有清涼的風把窗帘的一角撩起,整個教室都浸在透明的淡淡藍色里。這會兒只能聽見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的聲音。葉菲懶洋洋地趴在桌上,用手臂擋住臉,一雙眼睛亮閃閃地沖我眨著。


我是那麼怯懦,但我不懂為什麼每到此時我卻能這麼大膽地和她對視。她的目光直白、毫無遮掩。我們對視了一會兒,我的眉毛不由自主地向上挑了挑,我在問她:有事嗎?怎麼了?


她微微抬起頭,對我說:「你在幹什麼?」我聽不見她的聲音,是從她嘴型上看出來的,我也不回答。她只是笑,但不完全是取樂性的笑,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放蕩。當然這或許只是我的錯覺。


但這種錯覺早已在我身體里產生了化學反應,我變得愚不可及。我在家裡每寫一會兒作業,都會從抽屜里拿出鏡子來對著自己照——我成了一個自戀狂,我覺得那面橢圓形的小鏡子里的少年不僅乾淨、帥氣,而且含情脈脈,簡直堪稱這世上可愛少年的世界之巔。我對著鏡子做出假想和葉菲對視時應有的神情,一遍又一遍。


晚上我父母又為一點小事吵嘴了,起因就是一個累了想出門吃飯而另一個堅持在家吃因為家裡有很多剩菜……就是為了這麼點事。本來這事是可以商量的,但兩人彼此又都說了一些挑火的話,然後就爭吵了起來。吵來吵去最後就把話題吵到了錢的事情上。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時我家裡經濟那麼拮据,也許我本身就是個沉重的負擔。他倆平日都很忙很忙,每周都會有通宵值夜班的時候。那時我們和我奶奶住在一起。我感覺中年是一對夫妻在各方面都最艱難的時候。


他倆吵架的時候,我在內心裡往往是站在我媽媽這一邊的,我往往同情她,但另一方面她的一些做法我也忍受不了,她的說教有時太脫離實際反而讓我更加沮喪而不是得到激勵,而且有時她喜歡翻我的東西,這也讓我非常反感——儘管我不覺得她這麼做有什麼錯,我反感的是那種不管我做什麼小動作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的挫敗感。


我不願意去管、也不願意去想他倆之間的事情。在家裡,他們吵架時我總是提心弔膽,隨著年紀漸長我敢擋在他倆之間以防止他倆動手——但我能做的也只是到此為止。而當天下太平時他倆又在一條戰線上一致對我,我似乎就只剩下念書寫作業這一件事。


這些都使我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學校,生活里沒有比一個人在十幾歲時和女孩彼此想念更甜蜜的事了。而我的其他同學也和我一樣,對這類事相當敏感。不管我們下棋還是在操場玩丟球遊戲,葉菲總是叫到我的名字或者幫助我,連體育課上兩人配合練習仰卧起坐她也會想辦法和我搭檔。這也讓李軍等那些班裡生龍活虎的男生有些狐疑——為什麼葉菲會和這個小子關係不錯?有一次下多人跳棋葉菲為了讓我贏甚至直接用她的棋子占著李軍的陣地把他拖到輸。那次李軍真的急了,他在教室外面攔住我,貼著我的臉咬牙切齒地說:「行啊你小子。」當時他們還不知道葉菲和我小學時就是同學。


她小學時就是我們班的班花。我很難形容她,她不算那種很瘦、五官很出挑的女生,有時候瘋起來也挺野的有點像假小子,但她的樣貌和舉手投足合成一個整體就是很容易吸引男孩的注意。那個時候,如果你想知道一個班裡最受歡迎的女孩子是誰,那你就看誰是在集體遊戲中最先被男生弄哭的那一個,不管是打雪仗還是什麼。那時如果葉菲拿了一個新鉛筆盒或者一支新的自動筆,幾乎全班的男生都會去搶著玩,並且丟來丟去不還給她,就看著她一邊流淚一邊和他們搶——那是男生們向女生表達好感的方式。可是有一次當他們把她的一個什麼東西傳到我手裡時,我把那個東西還給了她,那些小子們對我發出失望的噓聲——可我寧願被他們取笑,也不忍心這麼對待她,我當時那麼做並不是對她有意思,我發誓。


也許就是從那時起她對我有了好感吧,我不知道。


我們當時課下玩的室外遊戲都是有體罰內容的。輸家要背過身去被贏家用籃球砸。每次男生們用球重重地砸女生的屁股時都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候。葉菲輸的時候我總是很心疼,同時我也能看得出,當我在其他情況下被別的男生欺負時,她也流露出想保護我的樣子。


那會兒我們都精力旺盛,頭腦紊亂,每天除了打鬧就是打鬧。一天中午,葉菲把一個男生追到了男廁所里。看著她汗津津地跑回教室,我逗她說:「你身上有一股廁所味兒。」


葉菲沖我吹氣說:「呸呸都給你都給你。」


童麗在一旁抱著胳膊笑著說:「是男廁所味兒還是女廁所味兒啊?」這句玩笑讓我印象深刻,因為那時女生已經開始有一些上課時突然離席的「神秘時刻」。


童麗是回族,皮膚很白,長著一副天生早熟的面孔。有時候她講話露骨我不好意思接話,但並不代表我不喜歡她這麼說。


上課鈴響了,葉菲一定要從我的座位穿過去回到她自己的座位去,其實我前面和後面的座位都空著。我把兩腿分開,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她知道如果這樣擠過去幾乎相當於貼在我身上,「好白露啦,讓我過去吧!」她跳著腳。我把兩腿都挪到一側,留出空讓她過去。她扶著我的肩膀,從我的座位穿出去,順手用力掐了掐我的肩膀。


那天下午第一節課是英語課,之前那個教研室半路出家學英文的中年婦女從這學期起不再教我們了,改由一個新調來不久的年輕老師來任教——她姓丁,剛畢業不久,是正經師範學校英語系畢業的。這節課正好講到了「民族」這個詞的英語拼寫。「我們中國有56個民族,大家想想這句應該怎麼說……」丁老師一邊問一邊踮起腳尖伸直胳膊在黑板的高處寫中文。


「應該把少數民族都掃除掉,這樣這句話就不用那麼啰嗦了,只需要說一個民族。」為了抖機靈我的貧嘴不分場合。坐我後面的童麗聽見這話猛踹我椅子一腳,瞪我說:「你說什麼呢?把你掃除了!」


丁老師當然聽到了這些動靜,她在黑板上寫完最後兩個字,回過身來非常平靜地望著這邊,「那個戴眼鏡的同學,對就是說你。」


我邊扶正被踹歪的椅子邊站起來,「老師他叫白露。」童麗躲在後面說。


「白露,」丁老師看著我點點頭,反正我叫什麼都無所謂,「你把你剛才要說的話,用英語再說一遍。」


我周圍的同學都發出吃吃的笑聲,這笑聲似乎還讓我有點得意。我看到葉菲也趴桌子上扭過頭沖我盈盈地笑,我看到她嘴在動:「說黑板上的話。」後面都是在說英文了,我看不出口型了。


還沒等我開口,丁老師說:「你先坐下想想,」她又說:「想好了可以下課來辦公室找我說。」這下班裡起鬨的人更多了。葉菲也無奈地沖我搖了搖頭。


我已經忘記了那天下午我有沒有去英語辦公室了……我只記得葉菲雙臂伏在課桌,扭過臉來望著我、對我悄悄說話的樣子……只要我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她總是回過頭來想提示我,她對別人從不這樣。


李軍有時管我叫「四眼兒白」取笑我。我除了會耍貧嘴之外,似乎毫無優點,我學習不好,體育也非常一般。我倒是從來不會欺負女同學,可在那時,不會欺負女同學又怎麼能算是一個男生的優點呢……生活里的一切幾乎都使那時的我感到自卑,但是葉菲對我好,這幾乎成了我一切自信甚至自戀的源泉。有時我也想過或許我認為葉菲對我的好感其實只是她用女孩方式表達的友誼而已,可作為班裡最可愛的女生,她的這種針對我的「友誼」又似乎太特殊了點。


每天放學的時候,我們兩人走完全相反的路回家,但只要她碰到我並且又恰好不和其他女生結伴同行,就會推著自行車和我在校園裡多繞上兩圈,我們走得很慢,我們聊的大多是上小學時她和我之間發生的往事。


「你記得嗎,有一次你打我,我說一點都不疼,其實挺疼的。」她說。


「因為你嘲笑我,氣得我說不出話來。」


「哎那不是和你開玩笑呢嘛!」


「別人那麼說我不在乎,你說我我就生氣。」


「 嘁……還追我到那麼遠,就為給打我一下,你說你多沒勁啊,我還是女生呢,就知道欺負我。」


「可我怎麼記得你第二天早上還和我道歉來的?」


「怕你氣死唄,我多寬宏大量啊……你笑什麼呀,死白露!」


「我當時還以為,你真的不疼呢……」


「疼,特別疼,可我就是不想讓你知道,傻瓜。」


老實說我從沒覺得小虎隊的歌有多麼厲害,但它就是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那些歌詞和曲調是為我而作的。我平凡的生命第一次離歌曲中的幻境這麼近。


原本要在春天開的運動會,因為某些原因,在這一年挪到了秋天。運動會定在周五的上午。早晨我來到體育場的時候,已經有一些我的同學等在這裡了。我還沒從自行車上下來,就聽到童麗叫我。我一轉車把,來到她和其他幾個女同學面前。


「來,讓我看看。」她說話的時候我低頭,才意識到今天穿的是白襯衫、脖子上系著我爸的領帶——這是預備一會兒每班列隊入場時我們班男生的統一服裝。「不錯,挺帥的。」童麗點點頭,幾個女生目光里也帶著讚許。女孩們就像18、9歲的女人關心自己男朋友那樣關照我們的打扮,這提醒了我們這些男生,這是我們人生第一次打領帶。


例行走過方陣,進到看台後,我們又都脫掉襯衫領帶,換上了運動服。差不多所有的同學都有自己報的比賽項目,我選擇了男生四乘一百接力賽跑的項目,這樣我的安全感更強一點。葉菲也參加了女子的這個項目,比賽開始後,我的目光基本一直注意在她身上,她如何接棒,如何跑出去——我得說她跑得一般,但她在我眼裡自帶光環。不管你參加什麼項目,都能聽到自己班同學不遺餘力的為你加油的叫喊聲。當然總的來說,這種比賽一般都是李軍這種人的舞台。他在跑道旁做準備活動的時候都顯得很有氣場。


教師們也會有幾個運動項目,以表達和學生「與民同樂」的感覺。參加這些田徑項目的無一例外都是20出頭的年輕老師。新來的丁老師也在運動會上出現了,她參加的是800米跑的項目。她那麼瘦瘦小小的,想不到骨子裡的爆發力那麼大。我看著她跑完了全程。


再見到她時,她已經一隻手叉著腰走上觀眾台,「誒呦不行,岔氣了。」她皺著眉頭,撇著嘴。她望向我們男生這邊,像是在挑人,「白露,你過來。」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跟我下去一趟,體育張老師那兒布置跨欄比賽的場地,還缺個人去儲藏室幫他點一下欄架。」她拍了拍我肩膀,然後就走到我前面去,她穿著一身紅色的運動服,鞋和襪子也是紅色的。那運動服有點肥,她垂著胳臂,兩隻手縮在袖子里,下台階的時候扎得高高的馬尾辮一甩一甩。


下到看台後面的儲藏室的時候,我看到穿著短褲背心、前胸後背都貼著號牌的李軍正站在一旁沒人的地方和葉菲不知在聊什麼。他站在她面前,離她很近,微微偏著頭,嬉皮笑臉的,不用聽我都能猜到他說話的語氣。葉菲站得筆直,一隻手抱著另一隻胳膊,抬著一隻眉毛直直看著他。我正在猶豫是不是要裝作沒看到他倆時,葉菲已經看到了我。她望向我時,我竟避開了她的目光——我對自己這種下意識的躲避感到無比懊惱和心痛,這既像是被別人羞辱又像是自取其辱。運動會接下來的時間整個都變成了一種煎熬。


聽說體育張老師曾和丁老師做過男女朋友,還是從李軍嘴裡聽來的。他和他死黨司童還有另兩個外班的女孩結伴去公園玩的時候,恰巧看到丁老師和一個高個子男人坐在公園石山上的亭子里——但那個高個子不是張老師。他和司童一起看了她很久,等那男的坐她身邊,摟住她的腰後,才一起起鬨叫她的名字,丁老師看起來有點尷尬,叉著腰用手指著他倆讓他倆上亭子里去,他們才跑開了。


之後李軍又說他在學校里碰到丁老師時還問過她是不是不再和張老師做朋友了,他說一向「仰著下巴」的丁老師竟臉色一變低下了頭。當他和我說這些時放肆地笑著,但我一點也不討厭他的這種淘氣。吃午飯時我和他在一個飯盒裡搶麵條吃,兩個人都笑岔了氣。


真正讓我和李軍彼此熟悉乃至產生友誼的是中午的遊戲時光,一有機會我們就會去學校門口的小遊戲機房消磨時間。那個遊戲機房可能是全世界最爛的街機廳了——一個大雜院的廚房隔間里勉強擺了四台老掉牙的遊戲機台,夏天的時候裡面熱得讓人喘不上氣來。有一次李軍在一個拳擊遊戲里為了斗敗對方,拚命控制搖桿,左手的指關節已經被那粗糙的街機台磨破了皮,搖桿下面有一圈血色,當時周圍已經有幾個人在圍觀了。最終他斗敗了對手——那小子是附近幾個街機廳里公認的高手。李軍此時露出毫不在乎的表情,他吹了吹手指上的傷口,就像動作電影里的那些俗套的混蛋主角一樣,就這樣一直到走出遊戲廳,才和我邊說邊笑著跑回學校去——而那些血就留在那台機器的搖桿下面了。


我從很小就知道人長大到一定年紀就會變成勢利鬼。我學習不好,可丁老師並不會像那些勢利的中年女老師那樣恨我,而且我很快意識到丁老師不僅僅是不討厭我,她還和班裡的女生說過我的好話——是李薇告訴我的。她喜歡和我聊天,她平時上課時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但和我講話時卻很隨和。她甚至直接了當邀請我去她辦公室找她玩。


我不記得是交作業,還是真的去找她玩,總之有一天我真的去了英語辦公室。當時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她的座位背朝辦公室的門,當時她還沒吃完午飯,扭過頭看到是我來了顯得非常高興。聊起學校食堂的飯菜,她用勺子攪了攪飯盒裡的剩菜然後對我說:「就咱學校這午飯,不是我說的,就是豬食。」她對我像朋友一樣率直。


她又問我,「白露你的作業本封面上為什麼寫了一個leopard?這是你的英文名嗎?」


「嗯,就是豹子。」我說,「就是……豹子。」


她看著我,好像是在認真等待我的解釋,同時又表示理解地沖我點點頭。


「嗯……我想給自己找個代號,我很想自己能像豹子那麼迅猛。」我到底還是把這話說出來了。


還沒容我對這傻話感到後悔,她就對我露出一個特別陽光的笑容。我從沒見過一個老師,或者家裡的長輩對我這樣笑過——很女人,很溫存,不高傲,也不在意是否因為笑得太開而讓嘴角和眼角都擠出了皺紋。


她很快倒掉飯盒裡還有一半的飯菜,直接合上盒蓋把它丟在辦公桌角,然後好像想到什麼大事似的問我:「白露你聽說過星座嗎?我們這兒有個老師拿過一本星座的書,欸寫得巨准!我要給你看看。」


她不等我說話,就跑到辦公室的裡間,那裡有一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和兩個書櫃,但是床上床下都堆滿了卷子和書。她爬上床上的梯子撅著身子在上鋪找了半天,又跳下來在下鋪找——最後終於在床底下找到了那本星座書,那本書連封皮都翻沒了。


她一邊問我的生日,一邊倚坐在辦公室桌角,翻開屬於我星座的那一頁。我湊到她身邊,她把描寫我星座的句子邊讀邊指給我看,一邊還不停問我是不是特別准,然後她又翻到她自己的星座的那一頁給我讀,問我是不是和她很像。我邊附和她邊說很像。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和星座有關的書,是和丁老師一起看的。我小心翼翼地,但是她瘦瘦的肩膀還是碰到了我的胳膊。


所有,所有在很久之後感到無限寶貴的記憶,在發生的時刻,都只有淡淡的甜味。我們總覺得自己可以隨時嘗到它,直到它真正一去不返。


這就是我對1989年秋天最好的記憶。


冬天很快到來。在這個學期期末,我考試的總成績名列全班倒數第二。我很難向你解釋這件事,這讓我心懷極度遺憾和自卑。我和葉菲的關係也變得非常冷淡了,沒有必要的時候我們甚至很少講話。她和李軍走得更近了。


這個學期里還有幾件事要交代。


我姥姥在這個冬天去世了。在她去世前幾周我媽媽已經去到我大姨家照顧陪伴她了。後來我爸也匆匆忙忙和單位請了假,買了火車票去參加我姥姥的葬禮。那幾天只有我自己,家裡冷冷清清的。本來我也應該去看姥姥最後一眼的,但期末考試臨近了,去大姨家坐火車最快也要往返三天,所以我媽決定不讓我去了,她希望我能考好一點,可誰知我卻考了這麼一個成績。


而因為我學習成績越來越差,我父母甚至認真和我討論過要給我換班的問題,我非常不願意,這無疑是在我插著大寫恥辱的標籤的腦袋上再澆一瓢冷水。不過我媽媽第二次美國簽證沒再拒簽,她已經拿到了IAP-66表格,又因為忙姥姥的後事,換班的事就暫時擱置了。


故事是講不完的。後來的事情要比我所敘述的複雜得多,李軍的真愛並不是葉菲(他所喜歡的那個女孩後來也和我的生命軌跡有所交集),而我則瘋狂地暗戀上了鄰班的一個女生。


可每當我回憶起過去,那些刻骨銘心的初戀和單相思在我心中燃起的火焰早已變作灰燼,反而是葉菲望著我的那雙眼睛,以及那雙眼睛背後所蘊藏著的溫情、友誼和彼此美好的善意卻慢慢浮現了——我原本以為它們會不在了。


我始終好奇葉菲的真愛會是誰,在整個中學階段,她身邊一直有男生圍繞(我討厭他們對她動手動腳),我相信大學也一定是。而且她在我們班的女生中結婚也是最遲的幾個之一。


事實上工作後我也曾偶遇過她,在一個工作的會議上,我後來還特意去她公司去找過她一次。那時她的外貌和氣質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


工作多年以後,班裡的男女同學又陸續取得了聯繫,女生們有的有了孩子,有的還沒有,但她們普遍都比我記憶中的要胖了。我想說的並不是胖本身,就像我們這些男生也大都臃腫不堪,我想說的是……這大概就是生活最惡作劇的地方——美好的東西永遠不能和現實擁抱,我們因生活的磨礪而變難看的又豈止是肉體……我和我最好的幾個死黨現在都沒有聯繫了,甚至彼此暗生厭棄。


儘管成年人的世界如此赤裸裸的荒廢無趣,但我內心仍然相信記憶里的人所留給我的溫情,哪怕它們是我的幻覺,但這幻覺仍舊是我抵抗現實的最後力量。


現在想來,丁老師也並不是一個安分的女人,未必是那種適合待在家裡相夫教子的好妻子。在一次班級聚會上我曾向我的班主任打聽過她的消息。班主任說她在我們畢業後不久,曾經離開過學校到外面做生意,後來又回到學校繼續教書,過了幾年後再次辭職,再往後就不知去向了。


我不願回憶我的學生生涯,我常常感到很失望,我覺得那是人一生最需要體面但卻毫無體面可言的時期,那時一切都充滿了不可控和失敗感。這不僅是對別人,也是對自己。1989年的那個暑假格外的長,超過了50天。開學的那一天終於要到來時我迫不及待想見到葉菲。可是其實我早就從老師的通訊錄里抄下了她家的地址,卻從沒有勇氣在假期里去找她玩……在那個混亂的、令人煩悶的暑假。


在那個學期里,還有一件小事我從沒和別人談起過。


一天中午我進到教室里的時候,教室里居然沒有一個人在。掛在教室牆角的擴音器里正在播放學校電台里的歌曲,正是小虎隊的《逍遙遊》,音質聽起來有點刺耳:「陽光溫柔地照著我……山谷和溪流也在說哈嘍……夢中的國度就在眼前……」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葉菲的座位前,猶豫了幾秒。


「我的灰姑娘……不要太緊張……說出你的情話……別怕讓風聽到……這裡只有你的愛……」


我跪下來,那一刻我心驚膽顫,我不敢再環顧四周,我已經被那刺耳的音樂聲所徹底淹溺。我低下頭,在她座椅的坐面上重重地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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