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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詛咒自己

她詛咒自己



以下第10篇正文:

……他想,姐姐何曾自愛。他沒有將這一想法說出口。她也不知道弟弟已經掌握了她的謎底。


諸事的干擾使她無法潛下心來寫作。弟弟離去的日期快到了,她的心緒更加浮動。她看到弟弟變得跟以往不同,像是她眼前這個小孩的心智突然長大,之前在他身上的那種顯著的嬉皮笑臉的天性減弱了許多,果決的心性一下子得到了增強。不過,也正因為他突然顯露出果決的一面來,她知道他事實上還是一個小孩。


事情是這樣。他問姐姐要了錢,自己跑去男科醫院看病。姐姐想陪他去,他說不需要,我自己去就行。弟弟可能是感到害羞,加上對這件事心生羞恥,不想女性陪同前去看男科疾病。她也沒有非要陪著去不可,叮囑他有什麼事情再及時給她打電話。她沒有陪弟弟去醫院的最主要原因,是她在這方面幫不上實質性的忙,她雖比他年長,但也不是事事都有經驗。再說,去醫院看病,一切也需要聽從醫生的專業意見,讓醫生看到這個小夥子由他姐姐陪同前去,會徒增弟弟的羞恥感。如果是她身體有病痛,又是難以正常啟齒,她也寧願自己一個人去承受問診治療的過程。


醫生檢查了他的生殖器,問他,找小姐了吧。他否認。醫生看著他笑,意思是,沒有什麼好否認的,找小姐也沒什麼,這種事情他見多了。如果沒有這種事情,那他的生意從哪裡來,因此他的笑意中有讚許的成分。醫生又補充了一句,要當心啊,注意安全,你還這麼年輕,還沒生小孩吧,有些性病會潛伏傳染給胎兒。就在他被醫生削弱了防備又受他恐嚇之後,醫生為他提供了四種治療方案給他選擇,並把不同治療方案主要是藥品的價碼告訴他。他當然想讓這種見鬼的感染儘快去除,就把姐姐給的錢都付了進去,選了雖然不是最貴的,但也遠遠令他意外的報價。醫生為他掛了藥水,叫他兩天後再過來複診。他問,這樣就好了嗎?醫生說,要看情況。他已經沒有錢了,不太想再問姐姐要錢,不想多聽一句指責的話、哪怕只是指責的眼神,他不打算兩天後還過來一趟,心想再過一周,如果疹子結痂褪去,他就不過來複診。

傍晚的時候他回到姐姐身邊,姐姐問他情況。他說沒有問題,醫生說如果一周內癥狀消失了,就不用再去看了,所以就等著好了,暫時說什麼也沒有用。他試圖堵住姐姐繼續問話的嘴。姐姐接著問他,是什麼病。他說他記不住,哪記得住那麼長的病名,又是個醫學專有名詞,聽了就忘了,反正醫生說很常見,不嚴重。單子呢,單子上怎麼說?他說,單子忘拿了,醫生好像沒有給我。姐姐又問,查血了沒有。回答,沒有,因為是皮膚上的小毛病,主要是不注意衛生導致的,甚至不能說是性病,所以沒有查血。花了多少錢,姐姐問他。他如實講,我選了見效快的,所以錢都花了。什麼?是你選的?不是醫生根據癥狀進行的治療?幾千塊錢都用上了?是根據癥狀,但也有見效快和慢的,我選了見效快的,錢還剩幾十塊,不過姐姐如果嫌醫藥費貴,以後我賺了錢還你。她對這件事感到疑慮,既然是小毛病,不至於要花幾千元。弟弟已經顯出被她問煩了的表情,她也就沒有再追問下去。她感到弟弟是慌了神了,只顧要快點把病治好,其他的都顧不上了。


接下來幾天,他的衣褲沒有丟進洗衣機里,沒有混到姐姐的衣褲中去,而是自己用手洗,每次他都泰然處之,像沒有這回事一樣。每次他進衛生間,姐姐的心頭都閃過疑慮,弟弟的病到底好轉了沒有?她問他,他就說,哎呀正在變好,你別老問呀。她沒親眼見到,無法安心。事實上,他的疹子變成了貼在龜頭表面上的小肉丘,半軟不硬的摳不下來。他跟姐姐說,癥狀消失了,你幫我買張機票回家吧。


她感到弟弟的病不可能已經痊癒了,如果好轉,他的衣褲就不會繼續自己洗。他也不會總是失神般心事重重。她問他,不去複查嗎?他說,去過了,醫生說治好了。這幾天他有時也出門去,傍晚的時候回來吃晚飯,沒有在外邊過夜。但如果弟弟的病還沒好,他現在回家去,是想放棄治療嗎,還是想回去向父母坦白?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是危險的決定。而弟弟又固執地、自我保護般的敏感,一味地說已經好了,不想再討論這件事了。藝術家小組那邊找弟弟繼續去錄音,他沒有去。他們打電話給了姐姐,說他們吸納了一位新成員,準備為他辦一個小聚會,叫她過去一起玩。那邊問,你弟弟回去了嗎,也叫他一起來玩。


聚會是簡易的,場地沒有重新布置過,桌子椅子沒有移動過,沙發也在原來的位置,還沒畫完的幾幅巨幅油畫靠著牆立著,擺放顏料和畫筆的木架子也沒有因臨時有了聚會而收到角落。現在,使這個廠房樣式的工作室顯得像個聚會現場的是,茶几和用於創作的長條形大桌子上擺著啤酒和點心,還有一口長筒型的不鏽鋼鍋,裡面是煮得黏稠的南瓜羹。湯鍋邊上的桌子放著印上政治波普圖案的搪瓷馬克杯。她到場的時候,其他人拿著杯子或啤酒,在英文歌曲的輕快節奏中隨意聚散著在聊天說話。小組的成員看到她進來,就舉起手招呼她過去。她說,來了這麼多人呀。有一些以前聚會時沒有出現過的新面孔,她認出了其中一張臉是上回在美術館看攝影展時看到的那位年輕藝術家的臉,隨即,她也認出了其中兩位年輕人,應該就是當時將她圍在小展廳的角落裡歡快地敘舊的人中的兩位。那位年輕藝術家也走了過來。他們被相互介紹著認識了,從此,他也成為了這個小組中的一員。


他們說,真是巧合,當時某某個展開幕的時候,他的展覽也在美術館開幕,不久舊人走了,現在新人來了。他們說的某某,就是那個因在美術館殺了馬而備受詬病的藝術家,後來他幾乎沒法再做藝術,也沒有必要再留在這個小組裡了。她看了一下,工作室里之前他使用的那塊地方還沒有被人動過。

她問,他的東西不帶走嗎?


他們說,那些東西他不想要了,新來的這位,也不做架上繪畫,基本不會在這個工作室里工作,要用的時候再收拾吧,他不住這邊的閣樓,他家裡有錢,不住咱們這破地方。


說完,他們就笑了。她沒有來得及跟著一起笑,她一時在想那個離開的人到哪裡去了。


她問,他去哪兒了,現在在幹嘛,沒有新的消息了嗎?


沒有音訊。

他們說,別說他了。


她感到抱歉,竟當著剛剛認識的新成員的面在打聽一個使小組聲譽有些受損的舊成員的消息。她快速地跟新成員說了聲對不起,然後說,當時看過他的展覽,氣質很乾凈。新成員很有禮貌地表示沒有關係,他也很喜歡離開的那位藝術家,說他的做法讓人震撼。他這麼說,是出於對這個小組的整體的肯定,而不是對離開的人表示惋惜,這一點沒有引起她的在意,但他的措辭中用的是「做法」而不是「作品」,使她迅速疑惑了一下。其他人岔開這個話題,再次向新成員介紹說,她是小組裡唯一一個不做視覺藝術的,她是個作家。


她也跟其他人一樣去取飲料和點心,轉著身子尋找可以坐下的地方,看到一張沙發椅是空的,她就過去坐下。她在想是否應該去跟朋友們聊天,畢竟她也是這個小組的成員,雖不處於核心地位,也不住工作室這邊,但至少是半個主人,是否應該盡一盡主人的熱情。隨後,她立刻感到這樣的想法和做法都很沒意思,一來她跟這個小組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創作上的合作,平時也不常到這邊來跟他們討論工作上的事情,她的工作性質所需要的氛圍恰好是封閉的,把自己封閉在原初思想里漚熟,而不是去執行一個經過了討論和策劃好了的方案,她的工作的重點在於一切都需要自己去摸索才產生意義。她在寫作,寫作不是結論的產物,寫作是過程的產物,寫作受結論的牽引一路摸索過去,當寫作抵達作品的終點時,終點並不成為結果的主要部分,終點也是過程的一部分,是這個抵達的過程中留下的所有痕迹和機理的一部分,她把寫作理解為類似行為藝術這類活動,不過它更加無法一言蔽之地總結出來,而活動的過程沒有被另外記錄下來,它轉移分散滲入在文本的形成過程之中,這也使一些作品甚至根本沒有結論。想不通,解決不了,弄不明白,她在想,創作也在發生。而另一方面,這個小組在決定吸納新的成員之前,並沒有找她商量,可見他們並沒有覺得她的意見值得參考。不過,當他們在電話中說吸納了新成員時,她也沒有向他們打聽這位新成員的名字。她的心思不在他們身上,她的心思在弟弟身上,此刻她跟她的朋友們在一起,但心思也仍在弟弟身上。


新成員走了過來,說自己也寫作。他補充說,不過不一定是小說了,小說也寫,但更多的是一些片段,一些散句。她看了看他,說,哦好。她不是很想跟他討論這方面的問題,尤其在今晚。但另一種心思此時介入進來,她見他在跟自己說話,卻想到了住在簡陋出租屋裡的她的同學。她想,她的同學,是永遠永遠不會談到文學、攝影、繪畫等創作層面的問題的,如果他的思想觀念中有這類問題的地位,他的生活會更加苦不堪言。她又想起了他租住的那個房間,那種陰暗不潔。她又想到,或許對創作的思考能夠分散和減輕他的苦痛,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隨後,她知道問題並不相同,並不在環境和變故,決定性在經歷變故和承受環境的這個人身上,他已經拖得太久了,適應他所遭遇的一切,一切對他來說已經成了習慣,他已經懂得如何去受苦受難並將之視為必須承受的,他這樣想的時候,一定也感受到了一點高潔的光輝,否則他從何處得到補償。她知道他無法在死屋中寫下什麼重要的東西,連遺言也不會有。這時,她想到他已經死了。她詛咒。痛苦、惡劣的心緒強化了她發出詛咒的意願,她也詛咒自己的弟弟,詛咒他所染上的惡病,詛咒自己無法幫助他,詛咒自己在弟弟身上所投入的關心愛護並不及時,也不夠熱心。

他覺得她有些冷淡。他關切地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你看起來很累。她心裡想說,請你走開,別來煩我。她沒有這麼說出口,她覺得今晚不該過來,換做平時,情況可能要好得多,而此時,她看到別人臉上放鬆的表情,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她都感到厭惡。他們不該在別人心緒惡劣的時候發笑,他們發笑,就是在取笑她。


她表示自己是有點不舒服,不過不嚴重,沒有關係。


他站在沙發椅對面跟她說話,又露出了他的一隻虎牙,她猛然想到,她眼前這個人,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剛畢業的孩子。從二十幾歲到三十幾歲這十年中,有他還不盡了解的、還無法遷移到他的軀體和頭腦上揉捏團搓死磨硬泡以致形成死皮老繭又一層層蛻去翻出內里的一樁樁一件件事情,他還像一隻梨子那樣清新,她不該對他毫無耐心,她希望他永遠是一隻梨子,她知道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


她猶豫著要不要站起來,因為這裡沒有多餘的椅子,他是站在她對面跟她說話的。她沒有站起來,她突然感到沒有站起來的力氣,她不願站起來。她說,要麼,你蹲下來說吧,這樣我就可以不把頭抬起來,抬頭太費力了。


他蹲下來跟她說話,既友好又可愛。她覺得他很乖巧。


朋友看到他蹲著跟一個女人說話,也走了過來,看看他們在說些什麼。他沒有自我介紹,插話說現在沒有人要讀文學作品了,文學沒落了,人們更喜歡看段子,一切都片段化,人們的腦子也是碎片的,各種點子在閃現,零碎地處理各種信息,這是由於我們的世界變得紛亂瑣碎、數據龐雜、節奏迅速所導致的。他舉了例子,說波德里亞的《冷記憶》那種體裁的書,就是思想絕佳的承載形式。然後,他又開始談論起了哲學。他說,人們不再進行分析,分析的任務將交給智能機器,人們只需要輸入數據……他思維敏捷,話語又連貫,別人很難打斷他,只能聽他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因為那個人是站著說話的,所以他沒有留意到她已經不在聽了,她的餘光在看工作室、也就是看聚會現場里的人,而他的聲音成了游移不定又綿綿不絕的噪音,使她昏昏沉沉。她聽到他似乎講到另一個領域上去了。


又一陣厭惡,為什麼要到這裡來,為什麼要跑來聽這些人歡笑,為什麼要來聽他們對問題的看法,為什麼人們要告訴她什麼是永恆,什麼又該適時而變。


她發現他走開了。


年輕人問她,你走神啦?


她說她要回去了,困了。


他好像跟她說了件什麼事情,邀請她參與做一件什麼事,她記不得了。雖然情緒不好,但她還不至於要對眼前這個年輕人動怒,她跟他又能說什麼話呢,只能聽著,又記不住他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答應下來了,在回去的路上,她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應承了他什麼請求。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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