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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波:面向或背離語言的一場冒險

蘭波留給這個世界最清晰的印記,恐怕要數那張由埃迪安·卡爾雅拍攝於1871年的照片,帶著一絲憂鬱與倔強的藍眼睛,散亂不羈的頭髮,如同那張鮑勃和蘇茜的合影,成為一時代的圖騰。記得,在我讀書的時候,一位文學社的年輕詩人,便長久地以蘭波的這張照片作為自己的頭像。與此相伴,醉酒、懶散、壯遊,一段時間也自覺不自覺地成為年輕詩人們的詩歌修行課,要知道,這些都是那個在十六七歲時,不斷穿梭於故鄉沙勒維爾和巴黎之間的少年蘭波的拿手好戲。

蘭波:面向或背離語言的一場冒險


讓·尼古拉·阿蒂爾·蘭波


(1854年10月20日—1891年11月10日)


也許正因為此,直到現在,蘭波一直給我一種人大於詩的感覺。儘管在文學史的譜系裡,蘭波與魏爾倫、馬拉美一起被視為波德萊爾之後的法國象徵派的代表,更因在幾十年後被大洋彼岸的一批「在路上」的垮掉派詩人大力推崇,在詩歌史上聲譽日隆,但這個「值得尊敬的過客」(馬拉美語),更多是以做派,更多是以觀念,更多是以那靈光一現的發現,被後來者不斷講述。與一些詩人不同,閱讀蘭波,必須把他的詩,與他的人,與他那永不停歇的倦遊者的生活並置來看。


詩歌(藝術)與生活的關係,一對永遠糾纏不清的宿怨,歷來為詩人們所關注。如果說米沃什更願將詩歌作為一種見證,一種比新聞真實更真的記錄;布羅茨基更看重從美學經驗出發詩歌所提供的積極意義,在蘭波那裡,詩歌與生活似乎就是一回事。在寫於1871年5月15日那封后來被視為「通靈者」書信的信里,蘭波寫道:「我說過,在希臘,詩歌與豎琴是使行動富於節奏。而此後,音樂和韻律變成了遊戲和娛樂。」「永久的藝術也有其職能,正如詩人都是公民一樣。詩歌將不再與行動同步,而應當超前。」詩歌,就是行動,甚至是超前的行動,是面向語言的一場冒險。然而,蘭波的天性註定是跳躍與不耐煩,當1873年7月,他與魏爾倫那段不倫之戀,以手槍襲擊事件和魏爾倫的入獄告終,一起被埋藏掉的還有他對詩歌的幻想。

蘭波:面向或背離語言的一場冒險



保羅·魏爾倫與阿瑟·蘭波


一切如同傳記作者讓-呂克·斯坦梅茨所說「從他們決裂之日起,他就徹底擺脫了魏爾倫,對他來說,魏爾倫就代表著詩歌,但這已一去不復返了。蘭波已無可挽回地進入了非文學領域的縱深之地。假設他以為文學可以作為他的靠山,而他本人又將自己那神奇的能力賦予文學,那麼他從此便邁入現實世界之中,這是一個沒有藝術慰藉、沒有魔法的世界。」事實上,蘭波與魏爾倫真正的決裂發生在兩年後,1875年1月,魏爾倫被提前釋放後,趕到德國斯圖加特,去見蘭波最後一面。兩人的最後一唔並不愉快,酒後話不投機,「蘭波有些惱火,狠狠地打了魏爾倫一拳,魏爾倫倒在小溝里,昏了過去,而蘭波則丟下他不管,頭也不回地趕到城裡。第二天清晨,附近的農民收留了魏爾倫。」


儘管遠離了詩歌,但蘭波旺盛的生命力還在,他需要冒險,需要不確定的遠方,反抗的邏輯起點,是童年時期父親缺位下母親嚴厲的監督,小城沙勒維爾枯燥平淡的生活。這一次,蘭波真的成為了「另一個」,成了開小差的士兵,採石場的監工,帶領駱隊穿越非洲危險部族的商人和軍火販子。蘭波的天才依然顯現出來,他幾乎熟悉所有歐洲語言,並且快速地掌握了非洲當地語言。

他的抱負則像當年試圖改變現代詩歌的整體面目一樣,天才的洞見伴隨著盲目的自信,他變成了忠實的科學愛好者,不斷地要求家人寄書、購買攝影器材還有其他奇奇怪怪的物品,他想成為一名工程師,一名攝影家,繪製當地的最新地圖,有可能的話,甚至修築一條鐵路。跳躍的計劃仍在不斷展開中,直到1891年年初,蘭波被右膝的骨癌擊中。帶著十多年來努力賺取的3.7萬法郎,蘭波回到法國,傷痛中,他不得不截去右肢,捱了幾個月後,病痛終於無可挽回地奪去了他37歲的生命。去世前一天,在馬賽聖胎醫院,蘭波向妹妹伊莎貝爾口述了一封信,信寫給法國郵輪公司的總經理,信的末尾這樣寫道:「因此我想能早點登船。請告訴我幾點鐘應把我抬到船上去……」


站在那個傳奇終結的起點,讓我們回顧蘭波的第一次離家出走。1870年8月29日,是沙勒維爾中學16歲的高二學生蘭波最後一個暑假中的普通一天,一個多月前爆發的普法戰爭仍在進行中,雖然法軍的潰敗已不可避免,可學校開學的通知卻已然遙遙無期。讀完了老師伊藏巴爾的所有藏書,和好友德拉埃幾乎逛遍了小城的每條道路,每個咖啡館,這一天,蘭波下定決心離家出走。


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在《心之全蝕》中飾演蘭波

蘭波:面向或背離語言的一場冒險


蘭波在8月31日到達巴黎,因為他既無車票也無錢,又來自法德交戰的邊境小城,剛一下火車便被逮捕,送進馬扎監獄。在老師的干預下,蘭波最終被平安無事地送回家中。可10月7日,百無聊賴的他,再次離家出走,一路從各地同學的家中化緣而行,他一度到了比利時的普魯塞爾,憤怒的母親要求警方出面干預,蘭波不得不折返沙拉維爾。然而,離家出走漸漸成癮,1871年2月25日,蘭波再次乘火車前往巴黎,在那過了半個月徹底的流浪生活。3月18日,巴黎公社宣告成立,蘭波為了支持起義者,除寫下幾首謳歌巴黎公社的詩歌外,還在4月中旬至5月初間,再次跑到巴黎參加了自由射手隊,並隨部隊駐紮在巴比倫兵營。


17歲的蘭波,還曾是巴黎公社社員的一名,這當然是有趣的歷史誤會。然而,作為一個詩人,蘭波已開始登上自己的舞台。此前,蘭波已在《大眾雜誌》上發表了他創作的第一首法文詩《孤兒的新年禮物》,並寫下那首包含他命運讖語的詩歌《感覺》——


「夏日藍色的夜晚,我將踏上小徑,


撥開尖尖麥芒,穿越青青草地:

夢想者,我從腳底感受到陣陣清新。


我的頭頂涼風習習。


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


無盡的愛卻湧入我的靈魂,


我將遠去,到很遠的地方,就像波西米亞人,


順從自然——快樂得如同身邊有位女郎。」


(王以培譯)


更重要的是,廣博的閱讀,再加上幾次遠遊帶來的感觸,蘭波在這一年已經開始形成對於詩歌的整體看法,那就是體現在5月13日、5月15日兩封分別寄給喬治·伊藏巴爾和保羅·德莫尼的兩封「通靈者」書信中的觀點。


「想當詩人,首先需要研究關於他自身的全部知識;尋找其靈魂,並加以審視、體察、探究。一旦認識了自己的靈魂,就應去耕耘它!」更明確地,蘭波提出「通靈者」的詩學,儘管這個源自德國浪漫主義的概念,早已被一些前輩提及,但是蘭波首次以行動者的姿態提出一套詩學方案:「我認為詩人應該是一個通靈者,使自己成為一個通靈者。必使各種感覺經歷長期的、廣泛的、有意識的錯軌,各種形式的情愛、痛苦和瘋狂,詩人才能成為一個通靈者,他尋找自己,並為保存自己的精華而飲盡毒藥。」而詩人作為真正的盜火者,首要的任務是找到一種形式,找到一種語言,「這種語言將來自靈魂並為了靈魂,包容一切:芳香、音調和色彩,並通過思想的碰撞放射光芒。」

蘭波:面向或背離語言的一場冒險



蘭波不光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1871年9月底,通過在沙勒維爾的一位稅務員奧古斯特·布列塔尼引介,蘭波終於結識了他心目中的通靈者魏爾倫——一位已在法國詩壇建立聲譽的26歲詩人,並且終於等來他熱情的邀請信還有隨信寄來的車費。蘭波是帶著他的成名作《醉舟》前往巴黎的。


「沿著沉沉的河水順流而下,


我已感覺不到還有縴夫引航:


咿咿呀呀的紅種人已把他們當成火靶,


赤條條釘在彩色的旗杆上。


我已拋開所有的船隊,


它滿載弗拉芒小麥或英吉利棉花。


喧鬧聲和我的縴夫們一同破碎,


河水便托著我漂流天涯。


在另一個冬季,當澎湃的潮水汩汩滔滔,


而我,卻比孩子們的頭腦更沉悶,


我狂奔,鬆開纜繩的半島


也從未領受過如此壯麗的混沌。


進入大海守夜,我接受著風暴的洗禮,


在波浪上舞蹈,比漂浮更輕;


據說這浪上常漂來遇難者的屍體,


可一連十夜,我並不留戀燈塔稚嫩的眼睛。


比酸蘋果汁流進孩子的嘴裡更甜蜜,


綠水浸入我的松木船殼,


洗去我身上的藍色酒污和嘔吐的痕迹,


衝散了鐵錨和船舵。


至此我浸入了詩的海面,


緊緊吮吸著群星的乳汁,


吞噬著綠色地平線;慘白而瘋狂的浪尖,


偶爾會漂來一具沉思的浮屍;


此時天光驟然染紅了碧波,


照徹迷狂而舒緩的節奏,


比酒精更烈,比豎琴更遼闊,


那愛情的苦水已釀出棕紅色的狂流!」


(《醉舟》節選,王以培譯)


寫出《醉舟》的蘭波,此時還並未見過真正的大海。那些混合著色彩、聲響與味覺的詞語,更多出於作者的想像,然而諸如「浮屍」等波德萊爾式的意象,則源自蘭波在巴黎公社期間的真實體驗。在同一時期的一首《山谷睡人》描寫的同樣是一位死於戰爭的年輕士兵,幽靜環境中的平淡敘述,完全讓人忘記對方已是一具屍體,這一詩歌畫面,在電影《心之全蝕》中,被呈現為熒幕上的一幕真實場景。


「在這座青青山谷,歡唱的小河


將破碎的銀光掛上草尖;


閃爍的太陽越過高高山巒,


幽谷中的光點有如泡沫浮泛。


一位年輕的士兵,張開嘴,露著腦袋,


脖頸浸在清鮮的藍色水芥里,


他睡著,展開肢體,面對赤裸的雲天,


臉色慘白,蒼天在他的綠床上灑下光雨。


雙腳伸進菖蘭花叢,他睡著,面帶笑容,


像一個病弱的孩子臉上的微笑;


大自然用溫熱的懷抱將他輕搖:他很冷。


花香已不再使他的鼻翼顫動,


他安睡在陽光里,一隻手搭在前胸,


在他胸腔右側,有兩個紅色的彈孔。」


(王以培譯)


魏爾倫在蘭波寄給他的詩里,敏銳地感受到了狼人的痕迹,在蘭波到來之前,他的諸如《我的小情人》《失望的心》等一些詩作,經由魏爾倫的介紹,已在巴黎的詩歌圈中被傳誦開來。蘭波最初被安頓在魏爾倫家中,不久,魏爾倫的兒子出生,兩人日漸緊密的關係,再加上蘭波的粗野不馴,已漸漸給這個家庭蒙上不和諧的陰影,彼時,失業的魏爾倫暫時寄住在富裕的岳父家中。然而,魏爾倫深知甚至迷戀上蘭波的天才與桀驁,一度,他認為只有自己才真正了解蘭波,在很大程度上,他也希望蘭波帶給他新鮮的詩歌刺激。

蘭波:面向或背離語言的一場冒險



兩人的關係漸漸逾越了朋友的界限,魏爾倫將蘭波引薦給巴黎文學界,同時供養著他,與家庭的關係則在不斷惡化。蘭波享受著詩歌的空氣,大抵還帶著一種鄉下人的傲氣,放浪不羈,有一次,在「醜陋的傢伙」晚宴上,他因為無法忍受在座一位詩人的朗誦,出言不遜,甚至拔劍刺傷了攝影師卡爾雅,正是那位給他拍下最著名照片的攝影師。魏爾倫在一旁看著這一切,包容地笑著,溺愛著。


最終,魏爾倫衝破了家庭倫理的束縛,和蘭波一起跑到布魯塞爾,後來又跨海到倫敦,兩人在一起將近生活了一年多時間,不斷出遊,寫作。在倫敦,兩人的生活費用基本靠魏爾倫的母親定期寄來,魏爾倫不得不考慮生計問題,外出找工作,有時還要從市場買菜,但蘭波是超然的,不僅在生計上,而且在道德上,儘管那份道德上的悔罪,對他來說只能說來得太晚了一些。在傳記作家的筆下,魏爾倫有次從市場上帶一條魚回家,蘭波指著他的樣子嘲笑,大約同時想起了許多懊惱的事情,魏爾倫一怒之下,離開了蘭波。在布魯塞爾,魏爾倫一面寫信給妻子苦苦挽救他的婚姻,一面又對找尋前來的蘭波割捨不下。蘭波並不猶豫,他無法忍受魏爾倫的軟弱,決心徹底離開他,於是有了魏爾倫在絕望之中的槍擊,有了兩人的決裂,也最終讓蘭波最終遠離了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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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爾倫入獄之後,蘭波回到家鄉的羅什村,寫下了薄薄的一冊散文集《地獄一季》。詩人瓦雷里曾如此評價這本散文集:「我沒有看到寫(例如)《地獄一季》的困難。一切都是直接表現,噴涌迸發,烈度。」在散文集的其中一篇,蘭波談到自己的「言語鍊金術」,「我發明了母音的色彩!——A黑,E白,I紅,O藍,U綠。——我規定了每一個子音的形式和變化,不是吹噓,我認為我利用本能的節奏還發明了一整套詩的語言,這種詩的語言遲早有一天可直接訴諸感官意識。」


母音的色彩,直接訴諸感官意識,象徵也好,通感也好,上世紀二十年代為中國詩人所學習推重的「遠譬喻」也好,蘭波在詩歌《母音》中所開闢的,毫無疑問是一條暫新的詩歌道路。


「A黑,E白,I紅,U綠,O藍:母音,


終有一天我要道破你們隱秘的身世;


A,蒼蠅身上的黑絨背心


圍繞著腐臭嗡嗡地不已;


陰暗的海灣;E,汽船和烏篷的天真,


巍巍冰山的尖頂,白袍皇帝,傘形花的顫動;


I,殷紅,咳出的鮮血,美人嗔怒


或頻飲罰酒時朱唇上的笑容;


U,圓圈,青綠海水神聖的激蕩,


散布牛羊的牧場的寧靜,鍊金術士


寬闊的額頭上的智者的皺紋。


O,奇異而尖銳的末日號角,


穿越星球與天使的寂寥:


——噢,奧米茄眼裡那紫色的柔光!」


(王以培譯)


然而,在知情者魏爾倫看來,《地獄一季》不過是蘭波「對所有形式文學的告別詞」。1891年,彌留之際的蘭波,在遙遠的非洲大陸經歷十多年冒險生活,早已遠離文學,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彩畫集》在魏爾倫的努力下出版後,引起巨大反響。蘭波,正在逐漸成為今天的蘭波。

蘭波:面向或背離語言的一場冒險



人們依然會問,19歲之後的蘭波為什麼不再寫作,不再從事那面向語言的靈魂冒險?在傳記作者筆下,在蘭波臨終前一直侍奉在旁的妹妹伊莎貝爾曾聽到哥哥在無意識狀態下的咕噥:他之所以放棄文學,那是「因為它是不道德的」。斯坦梅茨對此不大接受,一直以來,那是母親蘭波夫人的看法啊!蘭波本人是否會受到道德的拖累呢?他接著補充道:「在他(蘭波)看來,文學只是由於無功效才是『不道德』的,因為文學就像是一場夢,一場難以實現的夢。」


或許,那蘭波彌留之際所謂文學的「不道德」,大約還包括他為實現那有意識地混亂意識,發明語言而付出的代價——混亂的生活,包括那場被視為最深刻的詩歌經驗的不倫之戀。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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