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誠是誰？《你的名字。》在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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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羈絆」讓你我擁有「共享時間」

——關於新海誠《你的名字。》及「二次元」文化的討論

選自《花城》2017年第2期

（連載中 第一節 )

【討論者】

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高寒凝（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林?品（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王玉玊（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鄭熙青（美國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系博士）

【背景介紹】

新海誠（1973—?），日本著名獨立動畫製作人。1996年畢業於日本中央大學文學系，之後進入遊戲公司Falcom，主要負責美工與宣傳片製作，2001年辭職，開始創作獨立動畫，畫面以景色細緻優美為特色，情節通常圍繞少年少女的羈絆展開，代表作有《星之聲》（2002）《雲之彼端，約定的地方》（2004）《秒速五厘米》（2007）等。《你的名字。》是新海誠最新一部動畫電影，2016年8月在日本上映，好評如潮，總票房居於日本動畫電影第二位〔僅次於宮崎駿《千與千尋》（2001）〕。《你的名字。》延續了新海誠一貫的唯美畫面的與細膩情感，同時突破了以往作品情節簡單、人物表現不足的短板，向日本主流動畫工業靠攏。日本御宅族研究學者大塚英志高度評價它說：「第一次，在心中隱隱出現了超越這一時代的感覺」。該片12月2日在中國上映，上映三天便拿下2.8億票房，刷新了日本動畫電影在中國的票房收入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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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海誠是誰？《你的名字。》在講什麼？

邵燕君老師（以下簡稱邵）：《你的名字。》上映之後，我這個「60後」也被「二次元」小夥伴們席捲著去看。看後的感覺是，片子不錯，但不理解為什麼你們覺得那麼好。我覺得一定有什麼東西我沒有get到，好像是隔了一層什麼，大概是「次元之壁」吧。對新海誠也是，查他的資料，也總覺得背後還有什麼東西沒抓到。所以，想請教你們幾位「二次元達人」，新海誠是誰？《你的名字。》究竟在講什麼？

新海誠

高寒凝（以下簡稱高）：「新海誠是誰」這個問題還是蠻重要的。事實上，新海誠作為動畫導演，他的入行經歷和他的前輩、同行們都很不一樣。例如宮崎駿那一輩的動畫導演，大多是畢業之後進入動畫製作公司，一路名門正派走下來的。但新海誠畢業之後是任職於遊戲公司falcom，在職期間曾經為日系RPG（角色扮演遊戲）中的經典名作《永遠的伊蘇》系列製作過開場動畫。2001年，新海誠從falcom辭職，開始製作獨立動畫。這時期他沒有太多收入，就在業餘時間兼職為遊戲公司minori製作美少女遊戲的片頭動畫。新海誠的創作風格受此經歷影響很深，因為製作遊戲動畫片頭的時候，製作者關注的主要是背景畫面的繪製、鏡頭剪輯如何與音樂相結合之類的問題，而人物形象等元素因為已經存在現成的素材，反而成為他後來創作的短板所在。從他早期的作品《星之聲》、《雲之所在，約定的地方》中可以明顯地看出這些特點。《你的名字。》可以說很好地克服了上述問題，是一部工業化程度很高的成熟的商業院線電影。

此外，美少女遊戲的敘事方式（多條時間線並行）和其中蘊含的更為核心的御宅文化屬性（如對「羈絆」的渴求）也對新海誠的創作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邵：大概遊戲出身和御宅族屬性是造成我對於新海誠隔膜的主要原因。以前，我們對動畫的接受還是從文學淵源來的，由文學而影視而動畫，比如接受宮崎駿就沒有問題，文化上、敘述形式上、價值觀上都沒有問題。（高：而且，宮崎駿是日本「學運一代」。）是的，宮崎駿的反戰性是中國1980年代以來知識界的主流觀念，特別共鳴。

林品（以下簡稱林）：業界和學界一般會將日本動畫大師劃分為三代人。手塚治虫屬於第一代，宮崎駿屬於第二代，新海誠屬於第三代。

邵：按照這樣的代際劃分，他們各自的特點是什麼？背後的文化淵源又是怎樣的？

東浩紀《動物化的後現代》

鄭熙青（以下簡稱鄭）：東浩紀在《動物化的後現代》里說，御宅族文化看起來像是日本江戶文化的正統傳人，但實際上，它並不在江戶文化直接的延長線上，中間隔著美國。日本動畫無論從技術還是從藝術都是從美國好萊塢來的。手塚治虫一代就是美國漫畫的日本形式。從宮崎駿一代開始日本化，帶有非常明顯的日本本土文化元素，這也是他動畫中一個非常強的主題。新海誠則和這種文化衝突沒有什麼關係了，他從主流文化退到亞文化里。對他來說，文化構成上是美國還是日本已經不重要了。而此時，美國的影響也早已融入了日本的流行文化，不再像以前一樣容易分辨。

林：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以手塚治虫為代表的第一代御宅族活躍於五六十年代，他們攜帶著二戰記憶，面臨著如何在日本戰敗後的重建過程中尋找日本位置的問題。比如手塚治虫的《鐵臂阿童木》討論的是核問題，是和平利用原子能的問題，「阿童木」的英文名就是「Atom」——原子能。這是一個經典的科幻命題：科學技術的力量是毀滅性的，還是維護和平的。

邵：這特別像我們1980年代的科幻主題，所以當時就被中央電視台引進了。

林：同時和日本當時所處的國際環境有關。一是要修復戰爭創傷，一是要開展戰後重建，原子能是特別核心的東西。因為日本的重建是在美國的援助下進行的，而美日關係的巨大創傷是二戰中美國對日本使用了原子彈。美國幫助日本重建，一個核心象徵就是「和平利用原子能」，將原子能從戰爭的破壞性力量轉換為維護和平的、建設社會的力量。

宮崎駿的黃金期則是在1980年代到1990年代前期，或者說在這期間他可以代表日本動畫的主流。此時，日本經濟已經在美國的援助下作為冷戰前沿實現騰飛。這一代御宅族有著宏大敘事，最具代表性的要數1970年代到1980年代初期的「太空歌劇」式的作品，比如《宇宙戰艦大和號》《機動戰士高達》《超時空要塞》，宮崎駿是接著他們出場。

邵：這時的宏大敘事其實已經是東浩紀講的「捏造的宏大敘事」。現代性的宏大敘事已經解體，人們為了滿足慣性心理需求，用不同世界觀設定代替終極價值意義上的唯一性，雖然仍然是宏大敘事，但已經是「複數」的了，下一步便是「宏大敘事的凋零」。

林：但這時候的日本動畫伴隨著經濟騰飛，懷有最強烈的宏大敘事的衝動。1970年代後期到1980年代，日本是經濟總量世界第二，是美國的債權國。那是田中芳樹在《銀河英雄傳說》中寫下「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的時代（邵：真像我們今天的網路文學啊!）。宮崎駿是在這樣的年代創作，但他的三觀其實來自「全球1960年代」，所以看宮崎駿的作品，能看到反戰、環保，有著國際意義上的左翼色彩。

新海誠屬於第三代，核心受眾是「80後」的一代，他們成長於1990年代初日本經濟泡沫破滅之後的社會語境中。在動畫上，1995年是一個界碑式的年份。這一年不僅是「平成大蕭條」的經濟衰退狀況已經顯露無遺，而且還發生了奧姆真理教的恐怖襲擊和阪神大地震等事件，社會氛圍偏向虛無主義，御宅族的想像退回私人的狀態。

新海誠是這一代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他還有細田守、庵野秀明、新房昭之。（高：就是「世界系」那撥人。）「世界系」的基本特徵就是源自1995年的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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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二次元」「御宅族」「羈絆」等概念的界定和深度闡釋，參閱林品、高寒凝《「網路部落詞典」：二次元·宅文化》，《天涯》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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