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清詞選講之張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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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清詞選講

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子當為我擊築，我為子高歌。招手海邊鷗鳥，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

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

「百年復幾許？慷慨一何多！」這個本來是《古詩十九首》中「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一般說來我們個人的憂患已經夠多了，而中國儒家還有一個傳統；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說：「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你那個憂不只是憂你自己，還要憂天下。有一個年輕人曾問我：「為什麼中國的詩歌作品讀起來，其中常常有一種憂患和悲哀？」這真是一個非常奇妙的特點。孔子說：「仁者不憂。」顏淵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孟子》說聖人有很多種，伊尹是聖之任者也。他是以盡到了自己的責任為完美。我要救的是人民，誰要用我我就被誰所用。伊尹當年曾五就湯，也曾五就桀。伯夷叔齊《孟子》說他們是聖之清者也。我要保持的是我的清白，只要你政治不是清明的我就不出來做官，就算是武王伐紂，雖然紂是那麼暴虐，但是武王以臣伐君就是不義。所以通達的時候你固然可以兼善天下，窮的時候還可以獨善其身。

中國舊時讀書人所說的憂患：有自己不被任用，理想不能達到的悲哀和感慨。有天下、人民、國家，這種衰亡敗亂的悲哀和感慨。為什麼？就因為儒家有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理想。而當他以天下為己任的時候，當他有憂患的時候，他就在這種憂患的感情之中，使他的人格提升了。你不要以為中國文人寫憂患是叫人去悲觀消極，其實不是；他們的心態正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儒家也說：「我們要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真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所以他說：人生一世不過百年，可是為什麼我們這些以天下為己任的人還常懷千歲憂！慷慨不只是悲哀，有一種感發激動的意思，是對世界上很多不平的現象，內心所發出的激憤跟感慨。

「子當為我擊築，我為子高歌」，我們兩個人，老師和學生，我們有共同的理想和感慨。你應該為我奏一段築的音樂，那我就為你高聲的來唱歌。這個典故出於《史記。荊軻列傳》：荊軻這個勇士遇到燕太子丹，太子叫他去刺秦王。當年荊軻尚未被人賞識時，與燕國市集中一個屠狗者並且善擊築叫高漸離的人相交往。這些市井中人雖然身份卑微，但也是有理想有志意的。因此他們惺惺相惜一同飲酒，荊軻高歌，高漸離擊築旁若無人。這表示什麼呢？這就是一種知音，知音不見得就是懂得音樂；知音是二人互相了解，有共同的理想，有共同的情趣。現在張惠言也對他的學生說：我們有共同的相知之情，有共同的不遇之感。

「招手海邊鷗鳥」，《列子》說有一個人每天都坐船出海，因為他沒有爭競之心，因此天上的海鷗都飛下來跟他嬉戲。有一天，這個人出海去準備抓幾隻海鷗給他父親，誰知道鷗鳥只盤旋在天空，不肯再降下來了。鷗鳥知道他要抓它們因此都不肯落下來，因為這個人有了機心。現在張惠言說我能夠叫鷗鳥下來，因為我沒有機心。

「看我胸中雲夢，蒂芥近如何？」「胸中雲夢」典出漢朝司馬相如的《子虛賦》，這是一篇幻想諷刺的文章，它說有一個人叫子虛先生，還有一個人叫烏有先生，還有一個叫無是公，這都是編出來的意思。這些人互相誇口吹牛；子虛先生是楚國人，他對齊王說我們楚國山怎麼好，水又怎麼好，物產又怎麼豐富。他又誇口說楚國有一個很大的湖泊就是雲夢澤，方圓九百里，有多大多大。。。烏有先生就說：你知道我們齊國是靠近海的，你知道海有多大？我們齊國的氣象可以吞沒你們的雲夢澤八、九個，就像吞下芥子這麼小的東西在胸中一樣。這句話後來的人就引用來比喻氣象胸襟的博大。所以現在張惠言說我們雖然有感慨，但也有超脫的襟懷；看我胸中雲夢。我的胸襟現在還有蒂芥嗎？現在還為了一點小事放不掉嗎？

「楚越等閑耳，肝膽有風波」這是《莊子。德充符》里的典故。文章里說：如果你的內心有德充於內，那你就能役物於外。又說：「自其異者而觀之」；你如果從人的差別、你我利害的很多分別計較上來看，就是你自己體內相連的肝膽，都是不一樣的。可是「自其同者而觀之，萬物與我為一，天地與我並生。」就像是楚國和越國距離那麼遠，也好像是差不多沒有間隔。你們要知道像古人蘇東坡之類的，他的胸襟之所以這樣開闊博大，這樣曠達；你們要學習的話，我以為可從兩處入手，一個是曠觀，一個是史觀。曠觀就是你一切要看開，不要常常在人我利害之間打轉。史觀就是不要把一切的憂愁苦難都放在你一個人身上，你要從古往今來歷史上的整體來看，所有的興亡成敗、悲歡離合不是你一個人才有的。你一點小事也斤斤計較，那麼就算肝膽之間這麼密切的關係也會有風波和鬥爭發生。

「生平事，天付與，且婆娑」，也有人指出中國人一切都很認命。他對學生說：我們現在不能夠實踐我們的理想；那麼這是不是消極呢？這個話又很難說，中國的道理只要稍微差一點點就變阿Q了。孔子說：「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這不是說那我就不努力，反正我什麼都認命，我該活的話就餓不死，該餓死的話我也活不了。知天命不是這樣的意思；這是說有一天你自己認識到你自己的能力和人格，有所為，有所不為。你認識到的那一點就是「生平事，天付與」，我知道我能夠做什麼，我也知道我不能夠做什麼。孔子說我不是不願意富貴；「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不義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人要有這樣的認識，那就「且婆娑」。「婆娑」是逍遙自在從容不迫的樣子。有了這樣的修養，那我們就：

「幾人塵外相視，一笑醉顏酡」，世上有幾個人能達到我們這樣的境界？只要你盡了你的責任和本分，你內心之中有自己的充實，別人不知道你的才能，你不要因此而不高興。這就是人不知而不慍。如果能超出塵世之外，我們彼此可以相視一笑莫逆於心。我們共同來喝一杯酒，大家開顏一笑，都喝得薰然微醉；把那些煩惱憂患慷慨都忘了……

「看到浮雲過了，又恐堂堂歲月，一擲去如梭。」這一方面是代表光陰的消逝。我們把萬事看到如同雲煙過眼。好，現在又有讀書人的矛盾。我可以不去計較得失，不去計較利害，但是你完成了自己沒有？歲月它是這麼公然的就消逝了，堂堂皇皇的消逝了。我們現在可以什麼都不在乎，就在一起喝一杯酒好了，可是又恐怕那一去不返的歲月「一擲去如梭」，你把它白白的拋棄，消磨掉了，時間就是生命，你為什麼要把你的生命消磨掉？

「勸子且秉燭，為駐好春過」，我要勸你，你還是應該努力的。《古詩十九首》「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游？」古人說你要及時行樂，白天行樂還不夠，晚上還要繼續行樂。中國人用典有正用，也有反用，有引伸而用的。你秉燭夜遊那是秉燭，但是如果你秉燭夜讀呢？總而言之光陰是不該浪費的。他這裡的「秉燭」是珍惜的意思。你現在還這麼年輕，這是你人生里的春天，你應該把你這麼美好的生命留下一點東西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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