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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也退:卑微的人生就是到了世界盡頭,還得往裡再走一段

雲也退:卑微的人生就是到了世界盡頭,還得往裡再走一段



文 | 雲也退

有個問題始終困擾我:如何面對一個殘缺的人體?在地鐵上,在鬧市的路邊,在排隊用積分兌換超市貨品的隊伍周圍,在風景區車流堵塞的大門兩側,總會遇到那些鬍子拉碴、衣衫襤褸的人,伸出一個只有一兩根手指的手掌,或者扒開褲腿,露出兩截被日晒得通紅的殘腿。他們乞討,而我選擇視而不見。如果非要說個道理,我會說,他們侵犯了我視野的乾淨權。


讓骯髒醜陋的東西落在視線之外,是文明城市的一分子所享有的優勢;我還可以說,這些人用賣殘來綁架我的情感,還可以引用一些早就爆出的料,說這裡有陰謀,是有人故意操縱他們賣殘。於是我被保護了起來。即使沒有這些保護,我也可以搬來一神教的博愛觀,說造物主愛人,照顧到每一道傷口。《古蘭經》里講真主:「不管天上地下,即使小至一隻螞蟻的重量也逃不過他。」那多好啊,就不用我去費心關心別人受的傷害了。大大鬆一口氣。


這幾日讀《青苔不會消失》,我感到,我迴避去做的事情——沉默地直面他人的殘肢羸體——被書的作者,曾經的調查記者、如今的非虛構作家袁凌,給代辦了。他寫的是因為礦難的倖存者,喪失了勞動能力,只能常年深藏在家裡,與等死無異。礦工給作者展示他的殘體時問了句「你怕不怕?」然後,袁凌將他所見的如實描寫:「我們看到他大腿上的瘡口,已經深到骨頭,塞著一坨衛生紙……」


我隔著文字接觸真人實況,就好像作者在我和這個名叫「黃國林」的卧床礦工之間放了一塊毛玻璃。總有人要去面對真實的,除了親自負擔這真實的人和他的親屬外,就是像袁凌這樣的特稿記者。這是一個必須習慣傷悼的行當。

書里還有其他人,形形色色,大多數沒有落到被推入等死深淵的礦工的那麼悲慘的地步。苦難跟苦難是不一樣的。


有些苦難,比如在北京大雜院里混租的外地菜販頂著霧霾天賣菜,日日不輟,讀者可能還很有點興趣,因為這些人承受的生活對他們既新鮮又有安慰作用。在沂蒙山的村落,苦難表現為空巢老人的孤獨,他們的兒孫都遠走他鄉打工去了,歷史欠了他們一屁股必定要被帶進墳墓的債。雲南的中越邊境,一些農民生活在昔日的雷區,他們的苦難是1978年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後遺症帶來的,槍炮和地雷留下了一群殘疾人和他們走不出陰影的親屬後代。在漢江上游的眾多村落,當地人的苦難來自被「南水北調」和工業污染摧殘的江水,自然生態被嚴重破壞,文字中的水流令人怵目的噁心不亞於病殘肢體:


「在2002年,運建立開始組建環保NGO『綠色漢江』之時,滾河水成了黑河,上游的造紙廠讓它像是製造出來的墨水,又透出淤血的暗紅。」


這些各不相同的故事都一種「遺留」感。殘廢的人,重病的人,坐困愁城的人,都是被剩下的,無力且無助,就像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里寫的那個自稱「吃屎」的老軍人。他們住的地方也是被遺忘的,正如書中寫殘疾礦工王多權時所說的:「如果你自以為到了世界的盡頭,到王多權的家還得往裡再走一段。」專門去搜訪這些人的特稿記者,他們的工作狀態莫非是興奮的?來到窮鄉僻壤,找到一個個悒悒絕望的人,讓他們展示自己的苦痛……


書中所寫的主角,只有一個是我讀之前就知道的:海子。在汗牛充棟的寫海子的文章里,袁凌添上了他自己的一篇,題為「死於一場春天的雷暴」。「雷暴」二字精準到炸裂,再沒有更好的詞來描述那種令人既恐懼又期待的驟變了。不過,袁凌在寫到海子的朋友和熟人、引用他們的話語時,他所精於構造的那張「遺留」之網仍舊洶湧地擴散開來,將成名已久的詩人如臧棣、西川、葉匡政等都捕獲在裡面,他們都成了被以海子所代表的一代自殺詩人遺留於身後的「後死者」。文章收尾時,作者寫了海子家鄉的景觀,老屋的青苔,仍然在世的海子之母,沒有懸念,蕭瑟冷清的「特稿味」又出現了。

被遺留的都是犧牲品,話語權為零,統計數字是他們唯一可見的歸宿(如「中國大約有600萬塵肺病人」)。過去,一神教的敘事設定人皆螻蟻,讓你得以自安於數字之前,反正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但是佛教顛倒了兩端,說「一沙一佛陀」,每一點塵埃都是一個世界,「正是這種通俗智慧,」安妮·迪拉德說,「使佛教偉大得令人壓抑。」


《青苔不會消失》也是令人壓抑的:你根本看不過來這些世界,這裡面的萬般痛碎,你細數不清。佛教因此為人打開了大悲憫的通道,但袁凌的工作則告誡我說,大悲憫也許是另一種逃避,只要我沒有細看過殘肢的尖端。


他出了好幾本書,他當特稿記者的時間似乎很長,因為我覺得他寫過的底層人物實在太多了,他寫仲春,寫盛夏,都有蕭瑟感。他注意到的總是宴會廳隔壁忙碌的廚房,散場之後的清掃一地狼藉的人,或在大戲開場之前黑黑的舞台布景下討生活的人,再到《青苔不會消失》里那些連被致敬的資格都沒有的純粹的見棄者。躲開他們,無視他們,是保護自己的體面的必要。


然而,書中寫「北京局外人」的一篇,讀到那些北漂中的底層像部隊緊急集合一樣凌晨三點爬起來,「小便池前,男人們列隊射出的尿液熱氣和後半夜的嚴寒相激,凝成一種新鮮、溫暖又凜冽的氣息,刺激鼻孔」,我便想起夏衍《包身工》里寫女工們起床後「很響地小便」。體面和不體面究竟有多大分別?一個獨尿尿,一個眾尿尿而已。


作卑微的見證」是袁凌寫作這些文章的信條,它並不像看起來的那樣謹嚴而豪邁。即使是為了與心中與生俱來的匱乏感作戰,當一個特稿記者,也不是他的必由之路。那些故事,在寫下的時候就註定是不能產生什麼有意義的結果的,甚至連「不平則鳴」的意味都只是塗在優美文字之上的淡淡一層,就像那些人展示臟污的身軀,只為迫使我去注視。青苔生長見棄的荒庭,而種子落在不同的地方:落在泥土裡的種子去注視落在石縫裡的種子,落在泥土裡的種子想像自己落在石縫裡的樣子。

雲也退:卑微的人生就是到了世界盡頭,還得往裡再走一段



《青苔不會消失》/袁凌 著/中信出版集團/2017.4


本文原標題——《石頭上的青苔,石縫裡的種子》

【作者簡介】


雲也退|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獨立記者,書評人,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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