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紅樓夢》方言

作者：梁立俊

閑時喜歡翻《紅樓夢》，看過四五遍了，有時驚詫於當時的俗字俚語，有一些至今在我家鄉（甘肅蘭州以東30公里的一個村子）男男女女的口頭上「活著」。隨手檢一些出來（原文中括弧部分），附上家鄉口語作例句，以饗同好！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原來這個門子本是葫蘆廟內的一個小沙彌。……又耐不得清涼境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另：第二十回）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沖了門子。

例句：

今個輕省多了（指病情好轉）。

找個輕省活干。

輕省的，沒錢；重活，又不想干。

他（薛蟠）母親道：「……他（榮寧二府）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biànyí）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

例句：

什麼都便宜著哩（指一切都準備好了）。

錢兒便宜著哩，你什麼時候要？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周瑞家的聽了道：「我的姥姥（劉姥姥），告訴不得你。這位鳳姑娘（王熙鳳）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

例句：

你也太凶了些個（指凶了些）。

這些個人是幹什麼的？

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宴寧府寶玉會秦鍾

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一則家（學裡）（第九回）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

例句：

我到學裡去。

學裡人多不多？

你在學裡學了些什麼？

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襲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給小子們去了。（學裡）冷,，好歹想著添換，比不得家裡有人照顧……。」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他（金榮）母親胡氏聽見他嘟嘟囔囔的說，因問道：「……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

例句：

不好不好，一年下來也給你千而八百的。

說不來不來，又來了。

不給不給，一年也給個幾百塊哩。

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一時怒從心上起，說到：「……就是寶玉，也犯不上（向著）他到這個樣子……。」

例句：

向人向不過理（指偏向）。

我誰都不向。

給誰向理呢（指說誰有理）！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安靈所在。

又兼發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無功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凈。

例句：

發引的好不好（「發引」指喪事）。

發引的闊地很那。

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老尼）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另：四十二回），更攀談起來。

例句：

今天乏的很，早點睡吧！

寶玉笑道：「這（會子）（另：第二十四回）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細的算帳。」

例句：

這會子你還在這個地方磨（指慢慢騰騰地幹活）著哩。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鳳姐聽了小道：「我說呢。……原來你這個蹄子（肏鬼）。」

例句：

你不好好的幹活，肏什麼鬼著哩。

他來肏鬼（敷衍）了一下（hā）就走了。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另：第三十四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

例句：

這個人冒撞（chuàng）的很。

我不會投籃，是冒撞（偶然投中）上了一個。

第二十回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林黛玉先笑道：「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另：第八十四回）了。」

例句：

這幾年背晦（指老糊塗）的很。

背晦了。

你這個老背晦。

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來勸說： 「 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

寶玉點頭嘆道：「這又不知是那裡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兒又不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

例句：

她老在後面排揎我（指拿話來欺負）？

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

例句：

喝上些米湯就好了（清湯粥）。

第二十一回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賈璉看見著了忙，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 口內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橛折）(jué shé)。」

例句：

我把你的腿給你橛折哩。

他把筷子橛折了。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

例句：

這是你的不是（錯）。

我不是多的很。

第二十四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痴女兒遺帕惹相思

賈芸聽了，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

例句：

到跟前了再說（到時間了）。

年跟前了。

國慶節跟前。

倪二大笑道：「……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

例句：

你這個錢現在使不使（用）？

不使借給我使一下（hā）

鳳姐聽了滿臉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問道：「怎麼好好的你娘兒們在背地裡（嚼）（另：第三十八回）起我來？」

例句：

你再不要嚼牙叉（說某人的壞話）。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兒走，叫我也難說。早告訴我一聲兒，有什麼不成的， 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紅玉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 憑奶奶責罰就是了。」

例句：

東西齊全了沒（全了）？

人齊全了沒（到齊了）？

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幸虧寶玉被一個林黛玉纏綿住了，（心心念念）只記掛著林黛玉，並不理論這事。

例句：

我心心念念（niēniē）的為你們，你們竟是這個樣子。

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痴及局外

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例句：

才還在這裡哩，到哪裡去了？

他才才走掉（dɑò）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

例句：

來過的遭數（fǚ）兒還少嗎？

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shé）了手，叫他自己搬去。」

例句：

你該腿沒折（shé）吧？自己不會走嗎？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 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 通共）（另：第三十七回）剩了他一個……。」

例句：

通共三個人，還走掉（dāo）了一個。

我通共才十塊錢，怎麼借給你呢！

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裡安歇不提。

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薛蟠在外邊聽見，連忙跑了過來，對著寶釵，左一個揖，右一個揖，只說：「好妹妹，恕我這一次罷！原是我昨兒吃了酒，回來的晚了，路上（撞客）（另：第一百零二回）著了，來家未醒，不知胡說了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氣。」

說明：撞客，就是鬼魂附體。我們那裡有一個詞，和這個詞的意思相等，但是，是顛倒過來的，叫：客撞（讀音類似與chuang，但其聲母拼音中沒有，是上赤咬住下齒髮出的一個音）。

例句：

昨晚上客撞給了一下。指惹了鬼神。這個意思被引申為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

比如：（搬東西）小心點，不要客撞著（碰著）。

一點都不能客撞（指這個人很敏感，不能有一點點傷害）。

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

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

例句：

我白疼了他一場。

你白白對他好了。

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平兒手裡正掰了個滿黃的螃蟹，聽如此奚落他，便拿著螃蟹照著琥珀臉上抹來，口內笑罵「我把你這（嚼）舌根的小蹄子！」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劉姥姥拿起箸來，只覺不聽使，又說道：「這裡的雞兒也俊，下的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個。」

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要（肏攮）一個，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嘗嘗罷，那冷了就不好吃了。」

肏攮——吃的意思。在我們家鄉是粗魯的話。

例句：

肏攮飽了沒？

快些肏攮。

你肏攮啥（sá）著哩？

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紅院劫遇母蝗蟲（賈寶玉品茶櫳翠庵 劉姥姥醉卧怡紅院）

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麼，說出名兒來，我（搛）了喂你。」

例句：

多搛些菜啥（用筷子夾）。

搛上些再說（吃）。

搛上幾筷子啥。

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謔補余香

賈母原沒有大病，不過是（勞乏）了，兼著了些涼，溫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劑葯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

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原來賈母說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鳳姐痛樂一日。本來自己懶待（坐席）……。

例句：

我去坐席（吃酒席）去哩。

坐上席（在席上做主位）。

賈母又道：「你放心，等明兒我叫他來替你賠不是。你今兒別要過去（臊）著他。」

臊——鬧，擾亂的意思。

例句：

你沒事，不要臊人了（干擾）。

我們去臊一下老王去（到那裡鬧一下他）。

你是來吃飯，還是來臊攤子（搗亂）的。

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事，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

例句：

把我的拐棍給我。

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賴嬤嬤……因又指寶玉道：「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爺不過這麼管你一管，老太太護在（頭裡）（另：第六十七、八十七回）……。」

「頭裡」是「前面」的意思。

例句：

我頭裡給說的事情你記著哩沒有？

你沒事不要在頭裡擋掛（「擋掛」指礙我的手腳）。

頭裡你欠我的錢給不給。

第五十二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鐲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裡的事？你不早來聽說（古記），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古記——故事。特指發生在很久以前的故事。講故事叫「說古記」。

例句：

你說的這些事，我們像是聽古記著哩。

聽老人們說古記。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

熱孝——剛死了人家帶的孝。帶熱孝人是不能進別人家門的，那樣據說對那家人的老人不利。

例句：

我身上有熱孝哩，不來了。

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

探春便說：「……你瞧周姨娘,怎不見他欺人，他也不尋人去，我勸（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兒……。」

姨娘是姨太太的小孩對自己母親的稱呼。我們村有一家人解放前有兩房太太，小太太的小孩稱自己的母親叫「姨娘」，至今未改。

蟬兒便說：「我才掃了個大園子，腰腿生疼的，你叫個別的人去罷。」翠墨笑說：「我又叫誰去？你趁早兒去，我告訴你一句好話，你到後門順路告訴你老娘（防著些）兒。」

例句：

這個人你要防著些。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來，（襲人）笑道：「晴雯這東西（編派）我什麼呢。我因要趕著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鬧……。」

例句：

他們在後頭編派什麼著哩（說壞話）？

第六十七回見土儀顰卿思故里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平兒道：「（這）就是（頭裡）那小丫頭子的話……」

第八十二回老學究講義警頑心病瀟湘痴魂驚惡夢

只聽見紫鵑叫道：「姑娘，姑娘，怎麼（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

例句：

昨晚魘住了幾回哩，盡說胡話。

第八十四回試文字寶玉始提親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賈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第八十七回感深秋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

第一百零二回寧國府骨肉病災襟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賈蓉道：「不是說不治。為的是前日母親從西府去，回來是穿著園子里走來家的，一到了家就身上發燒，別是（撞客）著了罷？……」

以上這些俗字俚語是無意檢出來的，可能有所遺漏，有些解釋也不一定準確。據說《紅樓夢》里的語言一部分是南京方言，一部分是北京方言，但是它和西北農村的方言多有契合，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希望有心人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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