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八慘案中，「段祺瑞向遇難學生下跪懺悔終身吃素」是偽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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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今天是318。發一下這篇很多年前的舊文。

文 | 諶旭彬

魯迅名篇《紀念劉和珍君》一文中，描繪了北洋政府槍殺請願青年學生的暴行，史稱「三一八慘案」。近年來，則又盛傳北洋政府元首段祺瑞獲悉學生遇難後，曾長跪不起並終生吃素，以示懺悔。

流傳的說法

民間輿論場。關於段祺瑞向死難學生下跪並終生吃素的段子，其流傳經久不息。如下圖：

電視媒體也一再宣傳。如鳳凰衛視2011年8月2日《騰飛中國》節目稱：「慘案發生之後，段祺瑞很快就趕到了現場，面對死者長跪不起，並終生食素以示懺悔。」——

不少嚴肅紙媒和學者，也相信這段「下跪」、「吃素」的故事。如《經濟觀察報》2011年7月11日第48版刊登的文章：

三一八慘案

1926年張作霖之奉軍與馮玉祥之國民軍內戰。奉軍得日本之助，驅艦艇至天津大沽口；馮軍在大沽口以俄制水雷設防，並與日艦發生衝突。日方遂以《辛丑條約》為據，聯合八國公使團，於3月16日發出通牒，要求北洋政府停止天津至大沽口處所有戰事、清除所有水雷等五項要求，並限時於18日正午給出「一滿意之保障」，否則將「採取必要手段」。次日，北洋政府答覆稱：「閱該通牒內容，各國駐津海軍司令官所採取之態度，本國政府視為超越《辛丑條約》之範圍，不能認為適當」，希望各國公使與地方軍事當局「從容妥商，維持至海通道之穩妥交通辦法」。

其時，正值廣東國民政府推行國共合作，與北洋政府對壘。故18日遂有國共兩黨聯手推動發起之「反對八國最後通牒的國民大會」，與會者五千餘人。會後，以學生為主體之數百人，前往段祺瑞執政府前抗議，與執政府衛隊發生衝突，釀成流血慘案，計40餘人死難，200餘人受傷。

段祺瑞「下跪懺悔終身吃素」是偽歷史

1、當天，段祺瑞並沒有去案發現場，不會做出什麼在現場向遇難學生「下跪」的舉動。

段宏綱是段祺瑞的侄子，長期追隨在段左右。「三一八慘案」發生時，段宏綱奉段祺瑞之命，參與了事件的調查。據其回憶，段當時並沒有去慘案現場：

「18日晨9時許，即得到消息，謂浩浩蕩蕩的遊行大隊又陸續地到達鐵獅子胡同執政府門前的空場上，人數比昨日更多，叫罵呼打，情況混亂已極。大約是11時半前後，我在吉兆胡同忽聞連續不斷的10餘聲槍響，來自西北方(吉兆胡同在鐵獅子胡同東南方），我大吃一驚，這一定是執政府門前發生事故了。這時先伯命人召我，問何處槍聲。正在說話的時候，楚溪春電話來了，說遊行群眾百般地辱罵兵士，並搶奪槍支，欲闖破鐵門，兵士開槍，死傷有數十人。語氣極緊張。先伯命我立刻往視。有的記載謂是時執政府正開國務會議，先伯出席，衛隊武團長來報告外面緊張情況後，先伯即命令開槍。實際根本無此事。我到執政府門前時，遊行大隊大部分已散去，見東面圍牆下有屍體10餘具。據衛隊人排長報告，有受傷者數十人，已送附近醫院。我馳回吉兆胡同向先伯報告，先伯甚為傷感。他命我速電話召地面負責軍警首長來商。大約在12時半左右，代理警備司令李鳴鐘及衛隊旅參謀長楚溪春同來吉兆胡同(也許是楚先到)，向先伯報告肇事經過。宏綱亦在旁。他們分別報告後，先伯對李鳴鐘說，因為你們處理防備不周，竟發生這樣不幸的慘劇，望李司令同楚參謀長特別當心注意治安，萬不可再發生任何事故。李、楚遂退出。楚溪春寫的《三一八慘案親歷記》謂段某正在與吳清源下圍棋，查吳清源早於前一年夏去日本；又謂段對李鳴鐘說：我能撤換你，我能槍斃你；對楚本人說，我不惟不懲辦士兵，還要賞他們云云，完全與事實不符。先伯既未與吳下圍棋，更沒對李鳴鐘說這樣不近情理的話。」

2、慘案發生次日，由段祺瑞授意，執政府曾發布公告，把遇難學生宣布為「暴徒」。該公告也可以證實段祺瑞不可能去現場向遇難學生下跪。

執政府的公告全文如下：

近年以來，徐謙、李大釗、李煜瀛、易培基、顧兆熊等，假借共產學說，嘯聚群眾，屢肇事端。本日由徐謙以共產黨執行委員會名義，散布傳單，率領暴徒數百人，闖襲國務院，潑灌火油，拋擲炸彈，手槍木棍，叢擊軍警。各軍警因正當防衛，以致互有死傷。似此聚眾擾亂，危害國家，實屬目無法紀，殊堪痛恨。查該暴徒等，潛伏各省區，迭有陰謀發見，國家秩序，岌岌可危。此次變亂，除由京師軍警竭力防衛外，各省區事同一律，應由該各軍民長官，督飭所屬，嚴重查究，以杜亂源，而安地方。徐謙等，並著京外一體嚴拿，盡法懲辦，用儆效尤，此令。

3、最重要的證據是：段祺瑞身為「臨時執政」，相當於國家元首。以元首身份，在慘案現場下跪，而當年所有媒體居然無一字報道，是不可思議的。

下圖是1926年3月19日，民國四大報之一的《益世報》對「三一八慘案」的報道，無一字提及段祺瑞下跪。

4、段祺瑞「向遇難學生下跪」，真正的出處是段祺瑞的外孫女的「好朋友」的一篇回憶文章

該文作者自稱與段祺瑞的外孫女張乃惠是「好朋友」。文章寫道：

「乃惠說：母親告訴我，慘案讓我外公極度悲憤不安，那幾天吃不下，睡不著，年輕時落下的病根兒又犯了，真是身心交瘁。他在政府召開的會議上說，『學生們年輕，熱情，愛國心強烈，但他們容易衝動，很容易被人利用。』這裡說的『被人利用』顯然指的是共產黨人。不必諱言，外公確有他一貫的反動立場，不會輕易改變。但是他又認為，學生們應該得到同情並給以保護。他頒布文件申明：『伏念青年學子熱心愛國，血氣方剛，陡起填膺之憤，意氣所激，遂爾直前。揆其情跡，實有可原，特頒明令，優加慰恤。』他讓人立即調查死難者的名字，給予優撫。他還在悼念三一八慘案死難同胞大會上，當眾長跪不起，並立誓終身食素以贖罪。這個誓言一直堅持到他病危，雖然醫生一再勸他改變飲食，增加營養，他始終沒動搖，直到臨終。請你們想想，如果是他本人下令開槍殺人，他何必這樣做作，他原本就有很重的腿病，卻不顧自己的痛苦，長跪不起。」

這段回憶文字里，說段祺瑞同情死難的青年「被人利用」，向其發放撫恤金，是可信的。1926年3月20日，段曾下令調查是否有「累及無辜」情形，予以撫恤；4月7日，見到內務總長屈映光之調查報告，發現死傷者學生甚多後，又下令：「查徐謙假愛國之名，行破壞之實，青年學子，衛國情切，墮其陷阱，殊深憫惜」，應「優恤撫慰」。

不過，說段祺瑞「還在悼念三一八慘案死難同胞大會上，當眾長跪不起，並立誓終身食素以贖罪」，則是無稽之談。「悼念三一八慘案死難同胞大會」於1926年3月23日在北大公開舉行。如果段真的到會並下跪，必然會在第二天成為媒體報道的一大熱點。但查閱了3月24日的《益世報》、《京報》等各大報，均無隻言片語，可見並無其事。

5、段祺瑞確實曾長期吃素，但吃素的時間，遠在「三一八慘案」發生之前。

據段公館工作人員王楚卿回憶：

「1920年終於發生了直皖戰爭……戰事結束後……老段在北京是呆不下去了，於是全家又二次搬到天津。這一回住的是日本租界壽街……自從來到天津之後，老段開始吃齋念佛，起來。他原來一向是單開伙食，不和家裡人一同進餐的，現在他開始吃素，家裡面仍舊吃葷，請客時也用葷席，他自己專備兩三樣菜。……他在家裡辟了一間佛堂，清晨起來，焚香誦經，成為他照例的功課，後來一直堅持下去，始終未有改變。」

事實上，直到《另一個段祺瑞》一文刊出之前，並無任何材料將段祺瑞1920年即開始的吃素行為，與1926年發生的「「三一八慘案」聯繫到一起。

簡言之，段祺瑞為「318慘案」下跪懺悔終身吃素的說法，是不可信的。

注釋

荷公使致外交總長函，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外交部致首席荷使函，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七日。

段宏綱：《先伯段祺瑞事略》。

臨時執政令，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九日。

杜婉華：《另一個段祺瑞》，《炎黃春秋》2009年第5期。

吳廷燮，《段祺瑞年譜》，中華書局，2007，第125-127頁。

如《京報》3月24日之報道《《北京各界在北大三院開死難烈士追悼大會》》稱：「各團體代表及來賓不下數千餘人」，但並無一字提及段祺瑞。

王楚卿，《段祺瑞公館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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