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守夜人:他發明「三權分立」,卻擋不住清軍入關
1644年,清軍入關。
在隨後的十幾年裡,清軍先是擊敗了農民軍,又一一鎮壓了各地的抗清力量。到了康熙時期,清朝的統治已趨於穩定。
為什麼明朝會土崩瓦解?為什麼滿人僅以數十萬之眾,就可以征服人口過億而且經濟、文化均遙遙領先的明代中國?
當人們都在以傳統方式反思,或認為明亡於黨爭或認為明亡於閹禍時,啟蒙思想家黃宗羲一針見血地指出,明不是亡於什麼具體的人事,而是亡於自身體制的根本缺陷。
他認為,君主專制制度既在朝廷和民眾之間自設了一道鴻溝,又使社會渙散無力。這就使得,在災難降臨之時,官民難以合作,官不信賴民,民也不支持官,結局只能是被各個擊破。
明亡之理如此。之前歷朝歷代的衰亡之理,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他認為,「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若要擺脫一亂一治的循環,就應制定天下為公的「治法」,如此方可保「公利」,達「致治」之目的。
末世
在中國歷史上,黃宗羲是第一個對君主專制制度進行激烈的、而且也是系統性批評的學者。
他的這些看法,既得之於他在明清迭代之際的多年反思,也得之於他的切身經歷和時代環境。
1610年,黃宗羲出生在浙江餘姚(今屬寧波)的一個讀書之家。其父黃尊素為萬曆四十四年丙辰科進士,這一年的同科進士還有阮大鋮、侯恂等人。
其時,閹黨當政,黃尊素、侯恂等為東林黨人,阮大鋮則依附魏忠賢,為東林黨人之死敵。
1623年,黃宗羲隨父至北京。當時,東林黨人常在黃家聚會,少年黃宗羲卻希望客人早點離開,因為他瞞著父母買了很多演義小說,要「俟父母熟睡」,「發火而觀之」。
他不知一場巨禍正在逼近他們一家。
1625年,黃尊素遭忌還鄉。次年,黨禍大作,緹騎追捕黃尊素(同一年,因緹騎追捕東林黨人而在蘇州激起民變,參見中學語文課本《五人墓碑記》)。黃宗羲送父至紹興後,不能再送。餞別之際,黃尊素請同樣因為遭忌而還鄉的大儒劉宗周收黃宗羲為弟子。
這一別,即成永訣。
三個月後,黃尊素死於北京獄中。
噩耗傳至餘姚,黃宗羲的母親「痛哭至暈絕」。
這場災難,為黃宗羲日後形成激進的政治思想埋下了種子。
他從父親的死難中,看到了這個朝廷以及它的權力根基,有一種本質上的醜惡。
對黃宗羲的政治思想形成影響的,還有其師的改良式政治觀。
比如,劉宗周認為,為君者不可獨斷專行,而應「以天下之是非為真是非」,「以天下之聰明為大聰明」。
當時的社會文化也無日不在影響著黃宗羲。
萬曆以後,明朝的政治日益走入死局,與此同時,社會文化卻顯現出前所未有的活躍性。
在士大夫方面,越來越多的人力倡個性覺醒。
比如,思想家李贄極力強調「私」的重要性,「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
又如,「公安派」代表人物袁中道既和黃尊素為同科進士,又是李贄的友人,他為文力倡「獨抒性靈,不拘格套」。
在民間,商品經濟的發達帶來了市民文化的形成。
以江南一帶為例,為大眾服務的出版業在這裡極其繁榮。通過白話小說、小品文等出版物,發源於士大夫階層的個體意識瀰漫至市井巷陌。
簡而言之,就像歐洲的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是對中世紀的反抗一樣。在明末的中國,僵化的朝廷和因受朝廷利用而僵化的儒學,也在民眾的個體意識萌發之後,遭到了越來越多的反抗。
《五人墓碑記》所記載的蘇州市民毆打緹騎之事,即是一例。
黃宗羲也曾以青年人特有的方式,參與過類似的運動。
1636年,阮大鋮在南京大肆活動。同一年,諸多東林子弟來南京參加鄉試,因為他們的父輩幾乎都遭受過閹黨迫害,為了羞辱阮大鋮,他們約定在八月十五「置酒高會」於秦淮河桃葉渡,「大會同難兄弟」,黃宗羲也在內。到了這一天,眾人召來了阮大鋮的家班藝人演出《燕子箋》,一邊讚揚伶人的演技,一邊笑罵阮大鋮,在秦淮風月里痛飲徹夜。
這是末世之中,一場屬於青春的狂歡。
絕境
多年以後,那些沒有參加桃葉渡大會者,如吳梅村,仍在詩文中引以為憾。
這時,一切都已是物是人非。
崇禎帝自盡後,福王在南京即位,弘光政權建立,但因內部渙散,僅過一年即覆亡。
此後,原本就四分五裂的抗清力量,更顯零落無力。
這一年,黃宗羲35歲,仍為一介布衣,但面對「天崩地解(黃宗羲語)」之局,他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當時,魯王在紹興出任監國,成立了魯王政權。差不多在同時,黃宗羲也組織宗族子弟數百人成立了義軍「世忠營」。他去覲見魯王,「請如唐李泌故事,以布衣參軍事。」
之所以為「義軍」,是因為這時的官軍實際上已經瓦解。抗清力量多由各地士紳組織,他們自集人馬,自籌錢糧。與其說他們是在保明廷,不如說他們是在保鄉土,是為了讓「衣冠之邦」免受剃髮易服之辱。
而黃宗羲之所以堅持「以布衣參軍事」,根本原因也是因為他對明廷並無好感。在他眼中,「反清」與「復明」乃是需要分而視之的兩件事。他是為了保文化,而非為了效忠明朝。
但是,分散的抗清力量完全不是清軍的對手。
1651年,清軍攻陷舟山,魯王逃脫;兩年後,他在金門去監國號。浙東抗清運動徹底失敗了。
1659年,在抗清力量中軍容最盛的鄭成功展開北伐,卻在南京城下大敗。
抗清運動走入了絕境。
黃宗羲為躲避清軍抓捕,也不得不四處潛居,他感覺自己也陷入了絕境。
他整日枯坐,沉默寡言。
對此,他這樣寫道:「不知日之蚤晚……如是而日、而月、而歲,其所憑之幾,雙肘隱然。」
他想到了死亡,但轉而又自責「不自愛惜」。
這種彷徨無從的情緒籠罩了他整整三年。
然後,他決心振作。
後來,他這樣回顧平生:「初錮之為黨人,繼指之為遊俠」。抗清失敗後,他「終廁之於儒林」。
也就是說,他要在「天崩地解」之時,做華夏文化的「守夜人」。
長夜
晚年的黃宗羲,潛心於講學、著述,為後人留下了《明儒學案》、《宋元學案》、《明夷待訪錄》等數百萬字的著作。
他以此來度過「天轉地移」之際的漫漫長夜。
其中,《明儒學案》是歷史上第一部中國哲學史。
而對後世影響最大者,當屬力倡民權的《明夷待訪錄》。
對此,現代新儒家張君勱曾這樣論述:「這書在中國的地位,相當於盧騷的《民約論》或洛克的《政府論》,因為它使中國人完全以新的眼光看政治問題。」
思想史學者侯外廬則稱,《明夷待訪錄》「類似《人權宣言》……明顯地表現出民主主義思想」。
這部書不僅系統性地對君主專制制度進行了嚴厲的批判,還提出了近似於現代議會制度的保障民權之法。
而這部書的起點,則是黃宗羲著於浙東抗清運動失敗之際的《留書》。
在《留書》中,他第一次深入分析明亡的原因。
他認為,類似的事情在歷史上已經發生了太多次,如晉曾丟掉半壁江山,宋亡於元,明亡於清,均為「夷狄之為患」所帶來的巨禍,而這樣的災難本來可以避免,因為在文明程度、國力、人口等諸多方面,「夷狄」都遠遜於華夏。
那麼,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為什麼屢屢發生了呢?他認為,原因就在於自秦代開始的廢封建、行郡縣之局。
他寫道,在先秦時代,燕、趙以抗秦之餘力,即令匈奴不敢靠近中原。假設封建制不滅,無論「夷狄」多麼強大,華夏也不至於全盤皆輸,「向使列國棋置,一國衰弱,一國富強,有暇者,又有堅者,虜能以其法取彼,未必能以其法取此,豈有一戰而得志於天下如此而易乎?」
這些看法,不只是思辨的結果,也源自於他的切身體驗。
清軍入關後,在長江以北如入無人之地,而在江南一帶遭遇了激烈抵抗。這並非是因為江南江北的「民風」有多大不同,而是因為江南的民間社會有自我組織的能力,如黃宗羲即在短時間內組織起「世忠營」,而江北的民間社會則是一盤散沙。
但是,這種民間力量自我組織起來的小規模抗清隊伍,當然無法和先秦諸侯國的軍隊相比,這自然使黃宗羲十分痛恨秦政對地方力量的消弱。
他認為,秦代開啟的中央集權制度實際上是在華夏內部戕害華夏文明,這種制度在骨子裡自私之極,視天下為私產。不願分享權力的獨夫,寧可冒「失天下」於「夷狄」之風險,也不願「失天下於諸侯」。
也就是說,在秦制中,當華夏處於危難之際,無論獨裁者在主觀上怎麼選擇,他實際做出的選擇都是「寧贈友邦,不與家奴」。
這是黃宗羲的「過秦論」,在他看來,後世沿襲秦政的根本之弊,只能讓天下淪喪的悲劇一再出現,即所謂「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火種
如何走出這個怪圈?
難道一亂一治的循環註定是華夏的宿命?
在《留書》之後,黃宗羲繼續苦苦思索,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來尋找破局之法,那就是做《明夷待訪錄》。
這部書是在《留書》的基礎上完成的。對此,他寫道:「為書一卷,留之篋中。後十年,續有《明夷待訪錄》之作。」
這時,他的關注點也從分析興亡,轉移到了如何興公利、保民權,以求根本之治。
在《明夷待訪錄》的首篇《原君》中,他開宗明義地指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君民為一體;而到了後世,天下成了一家一姓之私產,是非顛倒,君民反目。
他舉例說,漢高祖劉邦稱帝後,即視天下為私產,因此,劉邦曾當著群臣的面反問其父:「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
這種「以君為主,天下為客」的局面,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呢?他寫道,那就是專制君主「為天下之大害」,「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使天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讎,名之為獨夫」。
那麼,如何扭轉這種惡局?如何還天下於天下之人?對此,在《原君》之後,黃宗羲分別從行政、教育、法治等方面論述了為治之法。
他認為,行政權力來自於民眾,也理所當然應為民眾服務,「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否則,若只為君主服務,那就是自輕自賤,甘做「宦官宮妾」而已。
至此,黃宗羲的意旨已經很明顯了,那就是他要徹底扭轉顛倒的秩序,讓君民關係回歸應有的合理性。
如果他的論述到此為止,那麼他只不過是在堅持儒家本來的觀點,如孟子曾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明夷待訪錄》的突破性在於,這部書把儒學的政治批判傳統發揮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層次。
比如,黃宗羲在這部書里提出了類似「三權分立」的辦法,論述如何以 「治法」和「公議」制約行政權力,以保民權、興公利。
在《原法》篇中,他寫道,秦政之法,實則是「非法之法」,與其稱之為「法」,不如說它是天下人之「桎梏」。以這種法治天下,乃是「害天下」,而且是人治而非法治。若要真正實施法治,就必須改「一家之法」為「天下之法」,如此則「有治法而後有治人」。
在《學校》篇中,他寫道,儒家的學校不僅僅是「養士」之所,也是「公議」之地,「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而公其非是於學校。」
當黃宗羲寫下這些論述的時候,西方正在經歷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就像市民社會的發展在歐洲推動了文藝復興一樣,明末市民社會的興盛同樣也為黃宗羲構建儒家的「民權說」提供了社會基礎;而且,一如文藝復興通過祖述古希臘來走出中世紀,黃宗羲選擇了回望「三代」以開啟新局。
因此,在《明夷待訪錄》里,「三代」二字頻頻出現。黃宗羲以「三代之法」、「三代之盛」指代他所設想的理想之法和理想之治。
當文明的發展走入困境時,東西方選擇了同樣的做法。
這一做法,並非是黃宗羲的創造,而是儒家的傳統。孔子在當年,即以「三代之法」建構他的政治理想,只不過,那些政治理想在後世從未實現,反而是儒家學說不斷遭受專制君權的利用和歪曲。
在黃宗羲所處的時代,君主專制登峰造極,朝廷對儒學的利用也登峰造極,然而物極必反,就在這山窮水盡之時,《明夷待訪錄》橫空出世了。
如果說,王陽明的心學是在明代中期喚醒了民眾的個體意識,那麼,《明夷待訪錄》所指向的,乃是個體權利的實現和一個民治社會的形成。
只不過,歷史並沒有讓黃宗羲看到夢想實現的機會。
清軍入關後,華夏社會原有的發展軌跡戛然而止。
秩序重新建立起來了,只不過是和以往相比,更加嚴酷的秩序。
在文字獄的高壓之下,《明夷待訪錄》根本沒有流布的機會,只是在黃宗羲的弟子友人之間刊刻流傳。
這是黃宗羲必須面對的現實。
正因為如此,他為這部書取了《明夷待訪錄》這個書名。
「明夷」,即《周易》中的明夷卦,其「彖辭」為:「明入地中,明夷。內文明而外柔順,以蒙大難,文王以之。利艱貞,晦其明也。內難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
也就是說,黃宗羲認為,他所處的乃是一個「夷之初旦,明而未融」的時刻,他所要做的,就是為華夏文化保存火種。
他期望這個火種終有照破漫漫長夜之時。
1695年8月7日,黃宗羲做《與萬承勛書》,在其中寫道:「總之,年紀到此,可死……一生著述未必盡傳,自料亦不下古之名家,可死。」
這實際上是寫下絕筆。
五天後,黃宗羲病逝。
參考文獻:
1,黃宗羲(撰)/ 李偉(譯註),《明夷待訪錄》,嶽麓書社,2016
2,張君勱(著),《新儒家思想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3,李潔非(著),《天崩地解:黃宗羲傳》,作家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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