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現實原型的這部香港黑幫片講述了中國人在日本紅燈區的恩怨情仇

今天我又來填坑了，來聊一部之前大家「團購」點播的香港電影——《新宿事件》。

首先要說的是，雖然成龍是影片的絕對主角，海報上他的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堅毅（美國版甚至弄出了007的feel），但如果你期待看到一部成式動作喜劇恐怕就要失望了，因為他參與的大部分都是文戲，內心戲遠比動作戲豐富的多。

所以本片也可以稱作成龍的轉型之作——片中他飾演的角色名叫鐵頭，原本是東北一普通農村青年，和徐靜蕾飾演的秀秀開著拖拉機談著泥土味兒十足的戀愛。

不久，秀秀作為二戰遺孤返回日本，從此杳無音訊。為了尋回心上人，鐵頭偷渡到日本，在度過了幾天食不果腹居無定所的生活之後，他找到了同鄉阿傑（吳彥祖飾），並遇到了一批掙扎在底層的華人偷渡客。

於是鐵頭便一邊跟著大家打黑工糊口，一邊尋找秀秀。由於既無身份又沒依靠，異國他鄉的生活可以說異常艱辛——不僅要時刻躲避警察的追捕，還經常會受到當地黑幫的欺負。唯一支撐鐵頭默默忍受的便是尋找秀秀的信念，然而當他終於找到曾經的戀人，卻發現對方已嫁做人婦，其丈夫正是日本黑幫三和會的頭目之一。經歷愛情幻滅心灰意冷的鐵頭決定放開手腳，搞點事情。

接下來鐵頭便周旋於黑道與白道之間。憑著勇氣與運氣，他帶著一群中國朋友在日本新宿打出了一片天地。但很快，曾經共患難的兄弟之間卻產生分歧出現內訌，再加上外敵強勢反撲，眾兄弟最終盡數客死他鄉。

從整體氣質上來說，《新宿事件》是一部悲劇味道十足的黑色電影。它的情節並不複雜，但涉及到的元素卻異常豐富——男女之愛、兄弟之情、偷渡者的身份認同困境、血腥暴力的幫派鬥爭、黑道與白道的博弈、慾望對人性的侵蝕，甚至還試圖觸及一些社會問題，比如日本黑幫合法化以及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的偷渡潮。

而如此豐富的內容也為解讀影片提供了多樣化的角度，那麼下面我還是從幾個關鍵詞入手，帶大家走進《新宿事件》。

一．情與罪這裡的情包括愛情、親情、兄弟情，罪就是指犯罪、罪惡。情代表著純粹與美好，罪象徵著墮落與醜惡，看似矛盾的雙方，實則是《新宿事件》的一體兩面。

整個故事的開場便體現了這一點——鐵頭是通過非法的途徑（偷渡）來追逐美好的結果（愛人）。更進一步說，影片中情與罪始終就是一種共生的關係，它們彼此依附，共同構架起一個道德模糊的灰色地帶。

你無法簡單地用「好人」與「壞人」來定義片中的人物，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複雜而矛盾的存在，或行走於善惡邊緣，或為了適應殘酷的生活而掙扎而改變。

比如那個野心勃勃的黑社會頭目江口，在家人面前也會顯露出溫柔的一面；

面對偷渡到日本的華人，其態度同樣稱得上通情達理——其實他們（中國人）跟我們沒有區別，也是為了生活，你知道戰後的歌舞伎町，是華僑幫忙重建的么？

比如隻身一人來到日本，後來嫁給黑幫頭目的秀秀，拋棄愛人的背後其實有著數不盡的難言之隱，故人重逢時分紅著眼眶說出的一句「別怪我」更是包含了多少生活的辛酸。

比如片中代表正義勢力的警察北野，也會因鐵頭曾救過自己的性命數次對他網開一面。

比如吳彥祖飾演的阿傑，他是整部電影中變化最巨大、最明顯的角色。前半段膽小善良有情有義，最大的夢想就是能夠有個小推車賣糖炒栗子；慘遭剁手之後蠻橫跋扈背信棄義，終日以毒品為伴。

而透過這種極富反差感的變化，影片想表達的東西不言而喻：或許沒有人是天生的壞人，很多情況下「人變壞」都是環境作用的結果——在一個好人得不到善終，容不下單純夢想的世界裡，阿傑被逼著走向了犯罪與墮落。

同樣，電影的絕對主角鐵頭也是一個善惡模糊的角色。

大部分人偷渡日本都是去撈錢的，而鐵頭卻是為了尋情。純粹的動機，痴情男人的設定，可以說這個角色一登場便會引人同情。而當他發現愛情挽回無望，馬上就決定要開始做不正當生意，之後更是為了自己與兄弟的利益，不惜動手殺人。

並且隨後他也確實享受到了犯罪帶來的好處——擁有了自己的地盤。

從這個時候開始，鐵頭已經一隻腳踏進了墮落與黑道，不過他卻並沒有繼續沿著這條路走下去，而是努力為自己洗白。先是像老大哥一樣宣揚愛與互相幫助、正直善良等品德，接著更是撇下兄弟跑去做正當生意。

而在我看來，這個角色的矛盾性與悲劇性正源於此——鐵頭做了犯罪的事，靠著黑幫擁有了自己的勢力，但內心卻始終覺得自己是好人，覺得殺人也好、偷渡也好不過是抵達美好的一種手段，目的達成了便可以脫身；並且，他還認為身邊兄弟們也都應該像自己這麼想。

往輕了說，這是一種無知的天真；往重了說，則可以用「做婊子還想立牌坊」來形容。恰如鐵頭在批評阿傑「樣子像個鬼一樣」時遭到的回擊——有鬼也是你放出來的。你忘了自己也殺過人么？你殺了邊防，是為了見你的女人；你殺了黑道，是為了居留權，是為了錢，為了你自己。所以在本片中成龍不僅動作戲少了，其角色內核也與過往有了一個明顯的區分——他不再是主角光環格外耀眼的英雄，他的道德感反而成為促使人物走上毀滅的重要原因。而另一方面，這個角色還與戲外成龍作為藝人的「老大哥」形象產生了一種互文式的勾連。

那麼劇情上——鐵頭從內地走到日本，先是敢打敢拼在異族統治下打出一片天，隨後寄人籬下，徘徊於不同勢力之間，某種程度上便可以看做成龍所代表的「一代香港人」的真實寫照。

這樣說來，其實偷渡者在日本的身份焦慮，代表的是香港人的身份焦慮；鐵頭一伙人最終慘死新宿街頭的遭遇，也成為了《新宿事件》導演爾冬陞口中「港片3年內必亡」的一個註腳。

二．幫派與慾望《新宿事件》的主要戲劇衝突都來源於幫派鬥爭，電影中的幫派大體可以分成兩類——一類便是三和會這樣的日本本土黑幫，其勢力龐大，組織分明，與政商各界關係密切；

另一類便是包括福建幫、華南幫以及後來鐵頭兄弟建立的華東幫在內的一系列華人幫派，其成員大多是在日華人華僑，不過沒有一個統一的華人領袖，通常各自為政，涇渭分明，勢力比較龐大的多與日本黑幫勾結。

而華人黑幫也好日本黑幫也罷，其淵源都可以追溯到我們傳統的儒家文化。這種文化本質上其實是一種自律文化，講究重禮輕法，崇尚的是忠、信、義。東亞黑幫大多吸收了儒家基本的「道義觀」，體現在黑幫電影里就是——

講「禮」，通常幫會都有儀式，強調等級門戶，大佬們大多文質彬彬，西服領帶是日常裝扮。

《新宿事件》三合會年輕BOSS向老輩鞠躬

講「和」，杜琪峰專門在電影《黑社會——以和為貴》中探討了相關問題，而本片的黑社會「三和會」也是以「和」命名，且從會徽、會旗等標誌來看顯然把「和」擺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同時，片中也還出現了黑幫內部武鬥派與改革派產生分歧，大佬始終在兩邊調和的橋段。

講「忠」，大的方面表現為對社團的忠，對大哥的忠；小的方面則滲透到對朋友之妻的「忠」。

講「義」，兄弟義氣向來是香港黑幫電影非常重要的一個元素，比如《英雄本色》中的小馬哥與宋子豪，《古惑仔》系列中的山雞與陳浩南。

此類電影中的人物通常把「義」當做最高行為準則，而暴力、死亡等形式則更加凸顯了男人間的義氣。同樣，《新宿事件》中的鐵頭也是一個把「義」看得非常重要的人——你不能抓我的人，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

或者說鐵頭就是一個典型的儒家式人物，他儘管一直掙扎在社會主流之外，但始終不曾忘記自己的道德標準，重情，重信，重倫理，一直試圖教化「失足的兄弟們」，並在最後試圖以「捨生取義」的方式拯救兄弟們——只要你不抓我的人，我會指證江口，是江口找我殺村西和渡川。只不過鐵頭的自我犧牲卻並沒有扭轉悲劇性的結局，他舍了「生」，卻沒有換來「義」。兄弟並不認可其道德準則，大家開始互相殘殺，並最終在外敵入侵的情況下共同走向毀滅。這就是《新宿事件》相較於傳統港片差別最大的地方——它摒棄了對兄弟義氣的浪漫化處理，在宣揚義的崇高的同時也展現了義的局限。更進一步說，在電影的價值觀里，「義」其實更多地被視作一種理想化的、烏托邦式的精神符號。很多情況下它無力解決現實問題，更何況在現代社會中，「忠義精神」本身就正受到越來越嚴重的侵蝕。這種侵蝕一方面來自傳統價值觀念的日漸式微，另一面也來自人類對利益與權力的慾望膨脹：

電影中三和會的江口，得到的越多，野心反而越大——我認為三和會要重新分配地盤了。

鐵頭的一眾兄弟們，也是潦倒的時候可以共患難，卻在建立勢力之後人心大變——你斷我財路，就是要我的命，你想我怎麼樣？

而兩類黑幫的發展走向，其實說的都是同一件事：權力與利益對人性與傳統「忠義精神」所造成的扭曲。恰如片中所言——一班人因為被欺壓，或是為了某些訴求聚集起來，建立勢力之後，勢力便開始轉變為權力，可惜權力令人性改變。所以《新宿事件》也並不是完全否定儒家傳統的「忠義精神」：

一方面，影片為我們展現了這種精神在現代叢林社會下的不完全適用性——當大家都奔著「利」去，你如果不考慮實際情況，而只是天真地宣揚倫理道德，一味鼓吹「義」的崇高，或是以「義」為偽裝，為自己的個人私慾開脫，結果多半是悲劇；

而另一方面，影片也為我們呈現了捨棄「忠義精神」的人際關係是多麼的脆弱不堪，傳統價值完全崩塌之後的社會是多麼的可怕。從這個角度看，本片其實也可以被看做「藉由黑幫這一題材探討傳統精神在現代社會究竟該何去何從」的一部電影。正因如此，《新宿事件》比之諸多香港經典「烏托邦式黑幫電影」，多了些現實的厚重感與滲透到歷史縱向的反思。說到「現實」二字，有必要講一下，或許有的小夥伴不知道，這部電影其實是有原型的。片中鐵頭這個角色脫胎於李小牧的個人經歷——他原籍中國湖南，27歲時赴日留學，剛到日本的時候也和電影中的鐵頭一樣，做一些清掃垃圾、刷盤子之類的工作。

後來為了賺更多的錢，李小牧在號稱東京最大紅燈區的歌舞伎町做起了「案內人」的工作——夜間導遊，介紹客人到餐廳、風月場所，收取傭金。一路摸爬滾打而來，個中曲折不足為外人所道，是非曲直也一言難盡。我們所能看見的，只是如今快50歲的他不僅出版了十多本書，還在前兩年參與競選了日本議員。而在這功成名就的背後，又有多少帶血帶淚的故事被掩蓋在眾說紛紜里？

左為《新宿事件》原型李小牧

從社會底層到名利場中人，李小牧的人生經歷堪稱傳奇。當被問到如何走到這一步時，他說：我就是臉皮厚的人，或者我就是把自己尊嚴先放下去，等我得到了社會承認，我的尊嚴自然會回來。

但我想說的是，沒錯，只要你不自暴自棄，失掉的尊嚴的確可以通過拼搏和奮鬥找回來，但如果像是片中的鐵頭，那些犯下的罪孽、生出的仇恨，卻並不能被時間洗刷而去，更加不會因外表的光鮮亮麗而被掩蓋、被原諒。 即便要在嚴酷的現實中掙扎求生，也總有些底線是不可以捨棄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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