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你為什麼還不來看我？——特朗普難民禁令下支離破碎的家庭

另類時代中一段震撼心靈的家庭故事：索馬利亞難民、特朗普、支離破碎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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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馬利亞難民阿米娜本來快要跟兒子穆罕默德團聚了，他們已經兩年沒見。然而，特朗普此時下了一道禁令。

美國，俄亥俄州，哥倫布市

房間里一片陰暗，只有電視機屏幕散發著藍綠色的光。而在另一個房間里，廣播里依然放著晨禱，只是聲音微弱，彷彿從遠方傳來。三歲的小女孩穆塔茲（Mumtaz）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卻只能在這個兩室的公寓里消磨時間。現在，她正靠在沙發上看一部英國動畫片，講的是仙女和精靈們把一隻想像中的粉紅色獨角獸變成現實。她以前就看過這集，甚至都可以把對話背下來了。

她的媽媽阿米娜·伊布拉欣（Amina Ibrahim）指向穆塔茲扔在廚房餐桌上的一大碗穀物麥片。「穆塔茲，要吃完。」 她用索馬利亞語說道。那是穆塔茲的早餐，不過也算零食。阿米娜正準備照常給穆罕默德（Mohamed）打電話，他是她四個孩子里的老二，也是穆塔茲唯一的哥哥。他們一家都是索馬利亞內戰的難民，2015年，阿米娜不得不把兒子託付給烏干達的一個朋友，然後來到俄亥俄州。

「媽媽，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幾乎每次對話時，穆罕默德都會這樣問，「為什麼你還不來看我？」

每次短短几分鐘的電話是阿米娜僅有的見到兒子的機會。現在，穆罕默德住在肯亞的內羅畢，在一個朋友的朋友家 —— 基本上算是陌生人，幸好對方好心收留。十月份的時候，兒子度過了四歲生日，全家人都希望他能快點來跟阿米娜、她的丈夫和女兒們在美國團聚。他們就排在申請人列表裡的前面幾位，等了快兩年後，穆罕默德只差幾步，就可以獲批跟家人團聚了。

最近幾個月，阿米娜越來越等不及了，於是另想了一個方案 ——她要飛回肯亞，把穆罕默德帶到美國來。她知道兒子的申請很快就可以通過，不想再節外生枝。雖然跟進她的社工並不同意，阿米娜還是付了325美元的費用，給自己和穆塔茲申請了難民旅遊簽證。穆罕默德不在媽媽身邊的日子已經太長，她也很擔心自己是不是要失去兒子了，或許電話已經不足以證明母親對兒子的愛。

她的計劃出岔子了。她收到一封來自美國國務院的信，信里寫著距離她拿到旅遊簽證又更近了一步，那麼跟留在肯亞的穆罕默德團聚也指日可待。然而就在幾天前，特朗普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 —— 暫時停止接收難民，並禁止七個國家的公民進入美國，其中就包括索馬利亞。這是雙重打擊 —— 穆罕默德的申請很可能跟其他人一樣無限期延長，另一方面，只要簽證限制還在，阿米娜就不能去看兒子。原本短暫的分離現在看似遙不可及了。

阿米娜和穆罕默德的母子簡直多災多難。穆罕默德剛滿四個月時，他父親就曾一氣之下把他從母親身邊帶走，此後阿米娜兩年多沒見過兒子。2015年上半年，他們好不容易團聚，阿米娜卻已申請到政治庇護，獲批前往美國。她和兩個女兒，十幾歲的法伊莎（Faisa）和尚在襁褓中的穆塔茲，終於有機會去到哥倫布市開始新生活。但是，由於穆罕默德一直跟父親生活，便不在她們的申請之列。

阿米娜在十二歲時逃離了索馬利亞基斯馬尤的家，當時的內戰讓她成了孤兒。23年以來，她在烏干達的納基維爾難民營進進出出，盼著有朝一日能去到美國，哪怕是任何一個可以安置她的地方都好。當她終於申請成功時，她發現自己的情況在所有難民之中不算好，但也並不罕見。她本可以嘗試把穆罕默德加到已經提交的申請上 —— 但是她的顧問告訴她，這麼做只會讓她前功盡棄，讓整個家庭的狀態再次失控。他們跟她說，先去把家安好了，再申請團聚吧。因為穆罕默德還小，所以他們覺得一切都會很順利。大概半年到一年之後，他就也能去到美國跟媽媽生活了。

一切都挺順利。阿米娜去到哥倫布市約四萬名索馬利亞人聚居的社區，這是美國第二大的索馬利亞社區。她找到一份兼職，還擁有了一家人一起生活的家。法伊莎正準備上高中，穆塔茲的英語水平進步得比索馬利亞語還快。阿米娜也在去年秋天添了第三個女兒木史塔克（Mushtaq）。

但是現在，她滿心都是穆罕默德在她離開時說的話，「如果你離開了我，我就不會再叫你媽媽了。」周二早上，特朗普簽署命令四天後，她坐在陰暗的房間里，糾結到底要不要告訴穆罕默德，美國現在發生的一切會對他們的未來產生怎樣的影響。她查了查國際呼叫賬戶里剩下的話費，7.45美元。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說出口，能不能在叫兒子名字時忍住情緒。

肯亞，內羅畢

這天早上，穆罕默德醒來，輕輕推了跟他睡同一張床的玩伴比拉爾（Bilal）。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顆糖，撕開糖紙放進嘴裡。平日里，從早上七點到下午四點，他都會去上伊斯蘭教理論與宗教法律的課程，期間有兩次課間休息。但是穆罕默德常常不願意去上學，他的監護人卡爾圖末·如寇·古麗（Kaltumo Rukow Gulie）也不會強迫他。比拉爾是古麗的五個孩子里的老幺，也是最多動頑皮的一個，經常留在家裡跟穆罕默德待在一起。

穆罕默德坐在電視機前，比拉爾則在一旁蹦蹦跳跳，不時地跟穆罕默德摔跤，兩人你追我趕。喝完甜紅茶、吃完白麵包的早餐後，穆罕默德又回去看電視，坐在屏幕前六英寸的地方一動不動。今天，他看的是一檔英語的英國兒童節目，音量調得大得刺耳。

在 「想媽媽」 或看起來很傷心的時候，卡爾圖末會讓穆罕默德盡情地看電視、吃糖果、喝果汁來排解情緒。他最近喉嚨痛、發高燒，十一月份以來已經病了三回。卡爾圖末說，吃糖會有點用。

卡爾圖末，29歲的單親媽媽，手裡的活計一刻也停不下來。她在內羅畢的伊斯特雷區（Eastleigh）開了一家服裝店。人們常把這個片區叫做小摩加迪沙（索馬利亞首都），因為那裡住的大多都是索馬利亞人。她在一片相對安靜的街區，在一座八層公寓樓里租一間的三室的公寓。公寓旁邊就有一座很大的清真寺，樓下有一間書店。她的前夫會付房租、交學費，但在其他方面，她都靠自己來養活所有兒子。

十月份的時候，她的老朋友蕾拉（Layla）帶著另一個跟比拉爾同齡的四歲男孩來找到她。「他無依無靠，蕾拉也不認識其他人，」 卡爾圖末說，「她跟我說，我只能找你了。我自己有孩子，怎麼忍心趕走穆罕默德呢？」

卡爾圖末對穆罕默德和比拉爾都足夠疼愛，把他們叫做她的 「寶貝」，把穆罕默德視如己出。她跟鄰居們、跟回教學校里的老師說，穆罕默德是自己的外甥，以避免外界的過多質詢。另外四個更年長一些的兒子也把穆罕默德當成兄弟對待，從學校回家後都會在走過電視機時跟他打招呼、給他倒茶。

卡爾圖末跟阿米娜素未謀面，但她們每周都會通電話，大部分的話題都是關於穆罕默德和他的申請進度。阿米娜會給卡爾圖末寄錢，讓穆罕默德去肯亞難民部、聯合國相關部門、難民支持中心，假期也會寄點錢，但其他就無甚餘裕了。

穆罕默德也跟男孩們打成一片，卡爾圖末也曾說過，自己就像在養第六個兒子。「我沒有生阿米娜的氣，」 她說，「作為一個母親，我完全理解。我們聊天的時候，她總是說，願真主保佑你。我知道這（接納穆罕默德）不是一件小事，不過我總是跟她說，沒事的，今天是你，明天可能就是我。你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承認，帶著穆罕默德走完所有難民註冊程序相當繁瑣，但她依然表示，「孩子還小，他需要我。我是自願幫忙的，所以我們反反覆復、來回奔波，就是為了他能得到幫助。」

因此，這個周二就像以前一樣，卡爾圖末早早起來開店，之後就把剩下的大部分時間耗在了肯亞移民服務、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辦事處等機構程序及無止境的繁文縟節上，那裡還有其他同樣擠滿了數百個尋求難民地位、安置和庇護的申請者的機構。阿米娜和卡爾圖末決定繼續申請，希望特朗普對索馬利亞人的簽證限制能夠撤銷。穆罕默德需要把自己加到肯亞的註冊難民名單里，才能在申請通過時離開。

卡爾圖末的兄弟把他們開車送到內羅畢沙里莫若（Shauri Moyo）區的難民事務辦公室。想到排隊可能要等很久，他們出門前帶上了一些麵包和茶，卡爾圖末還幫穆罕默德把臉洗得乾乾淨淨。

我們問他媽媽在哪裡，穆罕默德堅持說她 「在學校」。具體哪裡？「上面。」 他一邊說，一邊指向天上。你的姐妹們呢？「上面。」 他重複道。下一個問題是他媽媽具體在美國何處，穆罕默德卻向電視的方向跑去，然後打開了電視。

但是，他知道的顯然比他表現出來的更多。去往難民機構的路上，他抓緊裝滿文件的文件夾，抱在胸前生怕出岔。他把文件拿出來假裝在看，彷彿他能讀懂裡面的文字。

相比世界其他地區的難民，索馬利亞人對流離失所的體驗更久更深。

1991年，內戰爆發導致索馬利亞國內全面崩潰。現在，進入了內戰爆發的第三個十年，難民危機照舊，一波又一波氏族衝突帶來動蕩、戰亂、恐怖主義和饑荒。索馬利亞人是世界上難民人數第三多的民族，共有110萬人，前兩位是敘利亞人和阿富汗人。

聯合國難民署（UNHCR）界定的 「關注人群」（Persons of concern）

1991：饑荒與內戰同時爆發。

1992：聯合國估計，三十五萬索馬利亞人死於飢餓、疾病與戰亂

1997：索馬利亞南部發生嚴重洪災，和平談判一波三折

2006：青年黨開始掌控摩加迪沙

2009：青年黨在重要城鎮推行伊斯蘭教教法

來源：聯合國難民署的關注人群包括難民、尋求庇護者、內部流離失所者等。

跟穆罕默德一樣，數千的索馬利亞兒童在祖國以外的難民營和城市出生並接受教育。青年黨是該國境內與基地組織存在聯繫的恐怖組織，而他們接觸青年黨的方式是通過電視和國外的電台廣播。但是，因為他們持有的是索馬利亞護照，因此不得不被劃分為禁止前往美國的人群，或者如特朗普簽署的文件所寫，「保護美國免遭外國恐怖分子入侵」。

最近內羅畢上百的索馬利亞難民已經通過了前往美國重新安置的申請 —— 其中有些人已經等了十年 —— 期間不斷被審查。特朗普的行政命令發布後，他們卻都不得不逗留在中轉中心。許多人的證明將在接下來120天里過期失效，然後就得重新從頭走流程。官方表示，他們已經做好準備，有可能需要把這些老難民作為新難民送回難民營。

肯亞是聯合國難民安置與服務的地區中心，設於內羅畢的總部負責處理大部分來自蘇丹和索馬利亞的難民。肯亞還有世界最大的難民營達達阿布（Dadaab），約有三十五萬人住在那裡，其中大部分是索馬利亞人。

「肯亞聯合國難民署提出進行重新安置的難民是當地最脆弱的人群 —— 可能放眼世界也是如此，」 難民署發言人伊馮·尼治（Yvonne Ndege）表示，「他們需要醫療救助，他們熬過了諸多苦難，然而孩童和女性的處境更加危險。」

索馬利亞大移民

來源：聯合國人口司，2015年

穆罕默德最初是在出生地烏干達註冊成為難民的。但是，當他去年秋天來到內羅畢以後，他就失去了難民身份，得重新在肯亞申請，而肯尼亞政府已經對大量索馬利亞難民的湧入應接不暇，因此一直擱置新申請，默罕默德陷入漫長的等待。

安吉·普蘭莫（Angie Plummer）主管哥倫布市的社區難民移民服務，她也密切關注穆罕默德申請赴美與家人團聚的案例，另外至少有四個家庭處於類似的情況。本周，普蘭莫在辦公室向我們表示，穆罕默德的案例有點棘手，因為他太小了，但是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聯合國難民署估計，全世界2100萬難民中，過半均為未成年人，其中許多長期與父母中的一位或雙親分離，靠遠方親戚或朋友照顧。普蘭莫看著堆滿辦公桌的五顏六色的文件，指向了其中一個，說：「剛在看的是這個，是一個母親和八歲的孩子被迫分離。」

攝影：阿德里恩·奧哈內西安

普蘭莫說，如果穆罕默德沒有從烏干達搬到肯亞的話，或許他現在已經來到美國了。但她也很清楚，在這件事上阿米娜別無選擇，只能哪裡有幫助就投靠哪裡。跟其他許多難民家庭一樣，「這是戰亂與逃亡造成的後果，如果你有三個孩子，或許只能把其中一個託付給外婆，然後自己帶上兩個。」

哥倫布市

穆罕默德可能走上母親的老路。

跟上世紀九十年代早期成千上萬的索馬利亞兒童一樣，阿米娜在氏族與軍隊的衝突中失去了所有家人。她在基斯馬尤的街道上看到父親與兄弟的屍體，同時又跟母親與其他親戚分離。

由於身邊沒有家人，鄰居在逃往烏干達的時候捎上了阿米娜。阿米娜已經不太記得逃亡的過程和花費的時間，「我當時很小。」 但是她記得，到達納基維爾難民營的時候，她想終於可以安家了，不過她只有唯一一個標準 ——「死不了就行。」

攝影：麥迪·麥加維

接下來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她的主要目標都是求生。為了求生，她想到自己可以作為青少年申請到美國重新進行安置，但後來在別人向她求婚時就為了當下的安穩放棄了。求生讓她在十六歲就進入婚姻，逃離難民營的生活搬到烏干達西部的小鎮豪依瑪（Hoima）。這段婚姻讓她生下了她的第一個孩子 —— 強壯、努力的法伊莎。而且那時候，他丈夫的家人對她不錯。

但是，求生也意味著她在跟丈夫發生紛爭並離婚後只能重返難民營：意味著她兩年內都沒能見法伊莎一面，因為她的前夫堅稱撫養權在他那裡，她別無選擇只好遵守；也意味著她在以前的朋友都已離開、有些已經在美國開始新生活；還意味著，她後來遇上了穆罕默德的父親，卻只是再次重蹈失敗婚姻的夢魘。

穆罕默德出生於2012年10月5日。他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沒有 「穩定」 二字。第一次離婚後，阿米娜本已決心為自己和法伊莎、還有現在的穆罕默德一心一意申請移居。但是，穆罕默德的父親不願意讓他們離開。他把穆罕默德帶到坎帕拉市外的自己的家族那裡，跟阿米娜說的卻是他們要去拜訪穆罕默德的阿姨。結果，他們一去不返，也從不回應阿米娜的詢問和想見兒子一面的苦苦哀求。

阿米娜當時已經懷上了跟穆罕默德父親的第二個孩子穆塔茲，小女兒後來於2013年7月降生。阿米娜不斷尋找丈夫，懇求丈夫那邊的家人和朋友幫幫她。她也聯繫了警方和當地的聯合國工作人員，她說，「我到處找他，哪裡都翻遍了。」 她甚至還在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讓人們見到任何蹤跡就跟她聯繫。

2014年，穆罕默德離開母親近兩年後，阿米娜終於得到丈夫蹤跡的消息 —— 他死了。那年，他混在3270名難民與移民之中，在從利比亞出發，橫跨地中海的那場致命航行中喪生。

穆罕默德當時不在他身邊，但是很長一段時間裡，阿米娜都心驚膽戰、做著最壞的打算。她再次聯繫上兒子的爺爺，想知道他們有沒有穆罕默德去向的消息。他們表示對此毫不知情。其實穆罕默德一直住在坎帕拉，離阿米娜的地方並不遠。孩子父親的家人一直都在騙她，但是他們也沒法繼續照顧穆罕默德了。

最後，穆罕默德回到母親身邊時，阿米娜告訴他，她是他的媽媽，穆罕默德卻很生氣。他堅稱，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阿米娜不可能是他的媽媽。接下來四個月里，阿米娜竭力修復母子關係。她說：「我很開心，畢竟所有孩子都回到身邊了，沒什麼過不去的。」

尋找兒子和丈夫的這麼多年裡，她輾轉於難民營與坎帕拉之間，她住在坎帕拉的朋友家裡，並在這裡找到了女傭和店員的工作。她的移居申請進展順利，已經確定了前往美國的時間 —— 2015年5月3日。但是，她只有自己和兩個女兒的簽證。由於沒有穆罕默德的監護權，她沒法把兒子納入一家人的申請中。「要是能早點找到他，我也許就能把他加上了。」 她說。

但是阿米娜深知，既然機會來了，她就不能再拖延了。她已經等了二十多年，終於等來一扇打開的大門 —— 她不僅要為自己和穆罕默德考慮，還有另外兩個女兒。她得到摯友蕾拉的支持，蕾拉答應照顧穆罕默德，並跟男孩保證，很快就能去美國跟媽媽和姐妹們團圓。

任何一位移居事務方面的專家都會告訴你，阿米娜別無選擇。她和女兒們到達哥倫布市的三周後，她就提交了穆罕默德的申請。

內羅畢

難民事務部跟聯合國難民署共用一間辦公室。在那裡，穆罕默德異常安靜，忙亂的一天里。一直呆在卡爾圖末身邊。

他們不斷來回於不同的辦公室之間 —— 14號房，39號房，30號房，離開30號房，回到30號房 —— 外面的兩間屋子裡擠滿了新難民和等候註冊的難民。穆罕默德和卡爾圖末擠進了亂糟糟的兩列隊伍，一列用於採集指紋，另一列用於核證穆罕默德以前沒有註冊過。室內還有上百名來自蘇丹、剛果、衣索比亞和索馬利亞的其他難民，保安和職員不斷指引他們完成手續。圍欄里還有一個賣芒果和 「高能量餅乾」 的小攤子。

「這簡直讓我精疲力竭，」 呆了幾個小時後，卡爾圖末這樣說，「每次來這邊都是這樣。要是他（穆罕默德）再長大一點，我就叫他媽媽回來直接把兒子帶走了。」 不過在這一天里，卡爾圖末對待工作人員一直很有耐心，也從未提高聲調。穆罕默德在圍欄的另一邊跟一個新來的難民、一個小女孩玩耍，卡爾圖末一直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另一對索馬利亞的夫婦已經在這裡排了三天的隊，只為把他們的指紋錄進系統，卡爾圖末也跟他們有說有笑。另一位女性提到，進入大樓的時候，有位保安說他們可以花兩美元賄賂工作人員來插隊。

「我希望大家都不用經歷這樣的過程，」 卡爾圖末說，「太艱難了，一天是絕對不夠的。你得早早來這裡排隊，日復一日。穆罕默德都覺得累。」

最後，穆罕默德和卡爾圖末坐下來接受了一個小時的採訪。卡爾圖末回答了大部分問題，穆罕默德只答了母親的名字。最後，他終於註冊成為肯亞境內難民，他的指紋也錄入了系統。

回家的時候，他們趕上了堵車的高峰期，穆罕默德在車上睡著了。走進公寓的時候，他滿心歡喜，緊緊抓著難民署給他的兩盒餅乾、可樂和水。比拉爾立馬打開了盒子。卡爾圖末笑著看著孩子們，她拿著穆罕默德的所有文件。遲到的午餐吃的是薄脆餅乾和蔬菜義大利面，然後卡爾圖末把孩子們帶到公寓一樓的伊斯蘭學院，讓他們在下面待一會。

卡爾圖末表示，穆罕默德還太小，還不能完全明白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我告訴他還有一些程序，但有時他會直接把衣服裝好，直接說，可以走了嗎？我們出發吧。」

哥倫布市

就在特朗普簽署行政命令、暫時禁止索馬利亞人進入美國的前一天，阿米娜跟其他四位索馬利亞女性一道在一場新聞發布會上呼籲公眾支持，還上了哥倫布市當地的電視報道。

其實，她們五個都不想出現在那 —— 更想讓好不容易開始的新生活中安定下來。但是，她們都在等待跟家人團圓，而這道禁令會嚴重影響到她們的未來。「她們一直遵守規定，希望把家人帶到這裡來。我們把希望放在她們面前，現在卻要突然把大門關上嗎？」當地移居服務辦公室主管安吉·普蘭莫向在場的記者表示，「這不是保護國家安全，這是在破壞家庭，太不人道了。」

阿米娜站到一邊，終於忍不住地開始哭泣，又用頭巾擦去眼淚。過去一年半里，她一直努力讓穆罕默德的申請通過，不斷造訪移民機構。跟在媽媽身邊的穆塔茲也成了常客，跟工作人員吵吵鬧鬧打成一片。「我這裡有幾個非常積極的女性案例，」 普蘭莫說，「阿米娜就是其中一個。」

她的努力並非白費，穆罕默德的申請進度比大多數人都要快。「在難民的世界裡，他是相對幸運的一個。」普蘭莫說。但是，穆罕默德的申請之路還有兩大難題 —— 難民註冊證明，還要在美國公民及移民局（USCIS）進行面試。

在內羅畢，卡爾圖末和穆罕默德辛苦走完漫長的程序後，男孩終於拿到了註冊證明。然而，特朗普的命令讓 USCIS 原定進行的面試全部擱淺，也讓美國的移民官員暫時無法對七個受限制國家公民的移民申請做出決定，其中就有索馬利亞。

在一片混亂中，普蘭莫建議大家暫緩所有出行計劃。對於案頭所有案件的未來，她也無話可說。「一切都不明確，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知道細節。我覺得政府也不知道，」 普蘭莫說，「我的希望是，具體案例具體分析（讓官員能夠法外開恩），政府或許能夠認可穆罕默德不會危及國家安全，他的申請就有可能通過。」

晚禱後，卡爾圖末給手機充電，等著阿米娜打電話過來。

信號不是很好，穆罕默德就坐在卡爾圖末旁邊盯著屏幕，一邊大喊：「Hoyo！Hoyo！Hoyo！」這是索馬利亞語里的母親或媽媽。最後，電話終於接通，電話那頭是阿米娜、穆塔茲和木史塔克，穆罕默德也親昵地稱呼她們為 「amino」，意即 「親愛的」。

「Amino！Amino！」 穆塔茲對著電話回應著，屏幕上哥哥的模樣有點模糊。網路信號有點差，所以他們不時地從 FaceTime 切換到普通電話。「Amino，我愛你。」 穆塔茲對著電話尖叫，然後阿米娜從她手上搶回電話。穆塔茲在一旁快活地跳起舞來，然後回到電視機前繼續看英國的精靈。

卡爾圖末也在另一頭大笑。她說，穆罕默德在所有姐妹里最喜歡穆塔茲。這是比拉爾也插了進來搞破壞，要把穆罕默德從椅子上推下去。鄰居的女兒正在地上玩耍。卡爾圖末的其他兒子們正從學校往家裡趕，到處找自己的可蘭經，然後再下樓去上伊斯蘭課程。卡爾圖末的母親坐在鄰居旁邊，看著女兒和孫子們打電話，手裡摸著念珠。穆罕默德終於能夠好好聽電話了。

電話連上時，穆罕默德眉開眼笑，信號一斷就皺起眉頭。「我想來看你，」 他說，「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呀？」 不時地，他這樣回復阿米娜和穆塔茲：「我挺好，還可以。」

阿米娜該如何跟四歲的孩子解釋總統的政策？很簡單，不解釋就行。阿米娜只重複穆罕默德想聽、她願意相信仍是事實、仍可能成真的事情。每次通話最後都會回到同樣的主題：安慰與承諾。Amino，我愛你，Amino，你過得好嗎？Amino，我會來接你的。

電話結束後，卡爾圖末說自己完全理解阿米娜等不及要見到兒子的迫切心情。「太悲哀了，我也很傷心，」 她眼裡含淚但在微笑，「她沒法回來，很難的。我是一個商人，我一直想去烏干達和中國（採購衣服），但我現在也沒法離開這裡。」

阿米娜也感到萬分無助。上周五晚特朗普行政命令的新聞出來以後，她就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現在，我沒法去找他，他也不能過來。沒有一點希望，」她說，「一天比一天更艱難。」

作者：尼克·米列羅（Nick Miriello）與茱莉亞斯·蒂爾斯（Julia Steers）

攝影：麥迪·麥加維（Maddie McGarvey）與阿德里恩·奧哈內西安（Adriane Ohanesian）

翻譯：Joyce

來源：VICE 中國 更多內容請登錄 vice.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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