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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發:路遙何日還鄉

短篇小說


路遙何日還鄉


文 | 趙德發

第一次聽說這話,是在十八年前。


那是我爺爺去世的第三個年頭。過年時,我父親兄弟五個聚到一起商量,要為他樹碑。


我們趙家樹碑很方便,因為我的一個堂叔就會刻碑。堂叔叫趙洪運,和我父親擁有同一個爺爺,我爺爺是老大,他的父親是老三。那天,洪運叔當然也到了議事現場,他用他那雙特別粗糙的大手點煙,端酒,還作一些簡單的手勢參與議論。


我是爺爺的長孫,父輩們讓我參與議事,並起草碑文。我把碑文寫出之後,念了一遍,父輩們未置可否,都讓我給洪運叔看。洪運叔把碑文拿到手,一字一字指點著念道:「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

我覺得奇怪:我寫的碑文不是這樣的呵,他為何念出了詩一般的句子?


正這麼想著,他忽然停住,又從頭指點著念:「生、老、病、死、苦,生、老、病、死、苦……」


我更感詫異,心想,碑文怎麼又成了「五字文」啦?


洪運叔念完對我說:「德發,這碑文字數不合適,再加一個吧。」


我問為什麼要加,洪運叔說:「大黃道、小黃道都不合。」

經他一番解釋我才知道,原來寫碑文還有字數方面的講究,要合黃道。大黃道是用「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這十二個字去套,輪迴循環,最後一字落在帶「走之底」的字上才妥;小黃道用「生老病死苦」這五個字,同樣輪迴循環,最後一字落到「生」上才中。我寫的碑文,如果再加一個字,那麼大黃道、小黃道都合。於是,我就加上了一個。


都怪我早年輟學,讀書太少,當年並不明白其中深意。直到我年過半百,為創作長篇小說《乾道坤道》讀了一些道教文化的資料,才知道「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這十二個字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是多麼重要。古人認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這十二地支是分黃道黑道的,一青龍黃,二明堂黃,三天刑黑,四朱雀黑,五金匱黃,六天德黃,七白虎黑,八玉堂黃,九天牢黑,十玄武黑,十一司命黃,十二勾陳黑。為了便於記憶和查對,古人想出了一個辦法,用「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這十二個字對應地支,凡與帶「走之底」的字對應的就是黃道。這「十二字黃道法」應用廣泛,查日子,撰碑帖,道士們寫表文,都會用到。我們知道,道士或者算命先生經常「掐指一算」,他們掐指的時候,心中多是念叨著這十二個字的。


不過,我在念叨這些字的時候,心中卻別有況味。「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我想,這不僅僅是安排幾個「走之底」的文字遊戲,其實是傳達了祖先們的悵惘與哀愁——他們在苦苦尋找吉祥前途的時候,卻是黃黑參半,凶吉難卜,一不小心就會誤入歧途,栽跟頭跌跤,甚至是落入地獄萬劫不復。道遠路遙,鄉關何處?誰來到這世上沒有體會?


那天議完事吃飯,洪運叔喝高了。他紅著臉向我們保證,一定要把碑刻好,一定誤不了清明這天用。後來一遍遍地說,如果刻不好,怎麼能對得起俺大爺。說著說著,他弓腰抱頭哭了起來。


洪運叔的愛哭是出了名的。他五歲的時候,我三爺爺得了急病去世,撇下他和母親,日子過得艱難,從此養成了愛哭的習慣。洪運叔大我十歲,我能記事的時候他已經是小夥子了,可我常常見到他哭。他的哭,不分人前人後,有時候在大庭廣眾之下,受了點小刺激,就抽抽嗒嗒哭得像個娘們兒。他那時年輕,有一張小白臉兒,滿臉淚水的樣子頗像古典小說上形容的「梨花帶雨」。

不過,洪運叔的腦子非常好使。因為家境困難,他只上過一年夜校,但他後來能讀書會看報,還寫得一手好字。過年的時候,有好多人家竟然請他寫春聯。因為他的聰明,本村姓鄭的一位姑娘愛上了他,聲稱趙洪運就是窮得去要飯,她也跟著刷瓢,她父母只好點頭答應。他們結婚是1968年,搞的是革命化婚禮,不準拜天地拜高堂。我在現場看見,洪運叔和新婚妻子在司儀的指揮下向毛主席像三鞠躬之後,他轉身看著我三奶奶叫了一聲娘,眼淚嘩嘩地淌了滿臉。大夥都明白,趙洪運哭的是,他們孤兒寡母終出熬出來了。於是,在場觀眾大多紅了眼圈,我三奶奶老淚縱橫痛哭失聲。


洪運叔的腦子在結婚十八年後更是大放靈光。那時已經搞了「大包干」,莊戶人在分到手的土地上幹得正歡,洪運叔卻做出了關乎他下半生的重大決定。他發現,莊戶人有了錢,孝心空前高漲,有越來越多的人給老祖立碑,每年的清明節前,村後大路上都有許多到沭河西岸拉碑的驢車。於是,他在一個夏日裡騎上自行車,去了河西馬家莊的碑廠。


據說洪運叔學手藝的過程一波三折。他到了那裡,向馬石匠講了拜師願望,可是人家照舊丁丁當當地鏨字,連眼皮也不抬。洪運叔在他身邊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發現馬石匠光著的脊背上滿是汗珠子,就摘下自己的葦笠,兩手架著為他扇風。扇了半天,馬石匠還是不理他,洪運叔就悄悄地哭了。等到葦笠把他的淚珠子扇到馬石匠的身上,馬石匠回頭看看他,問道:「你爹死了?」洪運叔點點頭:「嗯。」馬石匠問:「給沒給他樹碑?」洪運叔說:「沒有。」馬石匠抬手一指:「屋裡有紙有筆,給你爹寫個碑文去。」洪運叔就看了幾眼成品碑上的文字,到屋裡找到紙筆,寫了「顯考趙公諱清堂老大人之墓」一行字。他拿出來給馬石匠看,馬石匠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通:「什麼熊字,瘦瘦巴巴跟螞蟻爪子似的。丟盡了你爹的臉,還『顯考』,顯個屁呀?」洪運叔讓他罵得淚下如雨,騎上車子就跑了。回到家,他哭了半夜,第二天去縣城買來字帖,認認真真練了起來。除了秋收大忙,他去地里干過一些農活,其它時間全在家中練字。練到臘月,他帶上自己寫的一些碑文,帶上煙酒,又去了河西。馬石匠看看他的字,點頭道:過完年來吧。此言一出,洪運叔馬上又掉了眼淚。


這個過程,洪運叔並沒向人透露過,是他家我嬸子向人家講的。嬸子一直崇拜丈夫,連他的愛哭也持欣賞態度。她曾經對我說:「你叔一個大男人,眼淚說來就來,那也是本事!德發你哭給我看看?」我承認,我遇上再麻煩的事也很難哭得出來,只好向大嬸表達對洪運叔的敬佩,說古時候有好多拜師的著名故事,像『慧可斷臂』、『程門立雪』等等,洪運叔的「淚灑師背』,也可以與那些故事相比了。大嬸說:「那可不。德發你會寫文章,你一定要把你叔的故事寫出來!」

洪運叔學藝過程中的又一次流淚,是我親眼見到的。那一天是周末,我從縣城回家,在父母那兒坐了一會兒又去看望爺爺。剛剛坐下,洪運叔就來了。他的兩片嘴唇像被人扯緊了的橡皮,緊緊繃著,微微顫抖。我爺爺指著他說:「你看你看,又要喊(喊,在此讀xian,魯南方言里是哭的意思)。都四十的人了,眼淚還這麼現成!」爺爺這麼一說,洪運叔的眼淚來得更快,嘩的一下就下來了。他一邊抹淚一邊道:「大爺,我闖了禍了……」


原來,洪運叔被馬石匠收作徒弟之後,學了整整一個春天。他按照師傅的教誨,「視石如紙,視刀如筆」,每天都在石頭上練習刻字,有時候還練到深夜。師傅見他的刻字功夫差不多了,前天南鄉來了一個人訂做墓碑,師父就讓他接活兒。洪運叔聽到師傅的吩咐很高興,因為別人學刻碑都要半年時間,他只學了三個月就被安排正式接活兒。他向訂墓者問清楚亡者與後代的姓名,遵循大黃道寫好碑文,徵得人家同意,人家一走他就幹了起來。干到昨天下午,眼看全部碑文快要刻完,他不小心失了手,把孝子的名字刻壞了。那人叫劉貴田,他一鏨下去,把裡面的「十」字崩掉,讓那名字成了「劉貴口」。他不敢對師傅講,只說家裡有急事,騎上車就跑回來了。


說完這些,洪運叔哭道:「這可怎麼辦呢?我真該死,真該死……」


我勸洪運叔別哭,問他,如果馬石匠出現這種失誤,他會怎麼處理。洪運叔說,要找拖拉機把碑拉到費縣,請賣碑料的用機器磨平,拉回來重刻。這樣,要花上幾百塊錢,他一是出不起這錢,二是丟不起這人。說到這裡,他還是眼淚汪汪。


我爺爺「叭嗒、叭嗒」抽了幾口煙,看著洪運叔道:「咱自己把碑磨平行不行?」


洪運叔驚訝地看著我爺爺說:「自己磨?過去沒有機器的時候,就是用人工磨的,可是那樣太費勁呀。」


我爺爺說:「費勁怕什麼?咱們有的是力氣。德發,你叫你爹你幾個叔快來!」


我三個爺爺,生養的兒子加起來整整十個,除了兩個在外工作的,其他八個全在村裡。我跑遍半個村莊,向他們一一傳達爺爺的命令,他們堂兄弟八個很快到齊。我爺爺說了洪運叔的事情,講了自己的籌劃,八兄弟無一人提出異議。


那天的行動我沒參加,因為爺爺讓我回縣城,保證第二天準時上班。我那時在縣委機關當著小幹部,在爺爺看來那份工作非常神聖,他常用「忠孝不能兩全」這話教育我,讓我一門心思干好公家的事情,家裡的事可以少管或者不管。


過了幾天,弟弟到縣城辦事,向我講述了磨碑的經過。


那天下午,爺爺帶子侄輩和孫輩共十三人,或騎自行車或坐驢車往二十里外的沭河進發。到了河西岸,大夥停下,只讓我四叔和洪運叔趕著一輛驢車去了馬家莊。洪運叔向馬石匠坦白了自己的失誤,馬石匠說,我早就看見了,我猜你不可能一走了之。洪運叔流著淚說,我要是那樣,還是個人嗎?他接著講,想把石碑拉走磨平。馬石匠說,自己磨平也行,為什麼要拉走,就在廠里磨不好嗎?洪運叔說,不好,在這裡磨太丟人了。馬石匠笑了笑,就幫他們將壞碑和另一塊尚未鐫刻的碑一起裝上了驢車。


兩塊碑拉到沭河邊的時候已是晚上,我爺爺提著一盞保險燈,指揮後輩將那塊被洪運叔刻壞的碑放在地上,將另一塊無字碑綁上木頭,拴上繩子,扯著它在壞碑上來回拉動。為了增加摩擦力,他還不時從河裡打水潑到兩碑之間。趙家兩代漢子分成兩組,輪流上陣,不停地磨,磨……磨到天亮,那塊壞碑上所有的字都被磨掉,變得像鏡面一樣光滑。這時,洪運叔一邊哭,一邊和我四叔趕著驢車把兩塊碑石運走。其他人則往河灘上一躺,呼呼大睡……


聽完弟弟的講述,一個想像出來的畫面在我眼前揮之不去:沭水泱泱,春風悠悠,爺爺他們披星戴月磨碑霍霍。我很激動,也很遺憾。激動的是,爺爺帶領後輩一夜間完成那樣的壯舉,救了我洪運叔;遺憾的是我沒參加這次行動,沒能讓自己的微薄之力融入趙氏家族的集體能量之中。


所以,洪運叔那天說,刻不好碑,就對不起我爺爺,這話應該是發自他的內心。


洪運叔哭個不止,我的幾個叔也讓他的哭聲勾起了對我爺爺的思念,個個神情悲戚。我爹說,洪運弟,樹碑的事就這麼定了,你別喊了,回去吧。說罷,我爹示意我去送他,我便把洪運叔扶起來,走出了屋子。


路上,洪運叔又向我講起當年我爺爺幫他的那些事情,講了一件又一件,臉上的淚始終不幹,惹得街上閑人紛紛注目。


洪運叔的刻碑作坊在村後大路邊,兩間屋子,牆上有四個楷體大字「洪運碑廠」。門口約半畝左右的空地上,橫七豎八放了一些碑石,還停著一輛七八成新的摩托車。洪運叔走近門口叫道:「德配!」德配是他的獨生兒子,那年剛滿二十。洪運叔叫過好幾聲,德配弟才從屋裡走出來。那時候城裡男孩子流行「郭富城」頭,中分的那一種,德配也趕了這個時髦。他抬手捋弄著頭髮,沖我們笑了笑,小白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洪運叔走到一塊碑前看看,皺眉道:「你一上午才刻了五個字,光玩?」德配說:「刻多了,手脖子發酸。」洪運叔瞪眼道:「我一天刻一塊碑,手脖子也沒發酸!你還不接著干?」德配說:「明天吧,我今天得去一趟縣城。」說罷,他走向摩托車,瀟洒地抬腿邁上去,扭頭沖屋裡說:「鄭玲,走吧!」他的話音剛落,只見紅光一閃,一個穿大紅羽絨服的女孩從屋裡跑出來向他奔去。還沒等我看清楚,德配就發動車子,帶著女孩躥到了大路上。洪運叔跺著腳指著他們喊:「又去作死!又去作死!」不過,他的叫罵反而給摩托車加了速,眨眼間,兩個年輕人就絕塵而去。


洪運叔往碑石上一坐,又哭了起來:「老天爺呀,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養了這麼一個不要臉的東西!」


我問他,那女孩是誰家的閨女,他說,是鄭全義家的。我聽了十分驚訝,因為鄭全義與洪運叔的岳父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鄭玲應該叫我嬸子姐姐,德配應該叫鄭玲小姨的。我說:「他倆如果在談戀愛,真是不合適。」洪運叔說:「誰不說呢!你想,他倆要是成了親,我跟我兒不就成了連襟了嗎?咳,丟死人了,丟死人了!」


我問,德配和鄭玲是什麼時候好上的,洪運叔說,已經有半年多了。德配去年整天嚷嚷著要買摩托,而且要那種進口的「雅馬哈」。他起先不答應,怕不安全,但經不住德配整天纏磨,就答應了。哪知道,德配有了這輛全村最好的交通工具,卻沒有多少需要外出辦理的業務,就經常騎上它在村裡串,遇見漂亮女孩就要帶人家進城。那個鄭玲,坐著摩托車進了一次縣城就跟德配黏乎起來,一有空就找他玩,讓爹娘打罵過多次也不改。


我知道,近年來的農村可謂「禮崩樂壞」,原來被嚴格禁止的一些事情,如未婚同居、同姓男女結親之類的事情越來越多,大家已經見怪不怪。但像德配和鄭玲這種關係,有點亂倫的意思了,讓人真是不好接受。


洪運叔長嘆一聲說:「唉,德配成了臭狗屎,我在莊裡怎麼有臉見人?你嬸子更慘,他連娘家都不敢回了……」


我見他難過,就轉移話題,問他給我爺爺刻碑用什麼樣的石料。他說,早就留好了。說罷,他把我帶到門邊,揭開一塊草苫子,指著下面的碑石讓我看。我一看便知,那是上等的「費縣青」,磨好的碑面上閃耀著淡淡的青色,顯得典雅而肅穆。我連聲說好,問這樣一塊碑石值多少錢,洪運叔擺著手說,甭說錢的事,甭說錢的事。


他走進屋裡,拿著一卷黃黃的紙錢走出來說:「德發,趁你在這裡,咱們拜拜碑吧。」我知道,他們石匠每刻一塊新碑,動手之前都要燒紙磕頭,一方面祈求神靈保佑,一方面也是向墓碑主人表達敬意。所以,等到洪運叔把紙錢點著,向著碑石虔誠禮拜時,我也在他身後跪下磕了頭。


辦完這事,洪運叔讓我進屋坐坐。他這地方我來過多次,這次進去發現,屋裡基本上還是老樣子,迎門一張八仙桌,上面放了文房四寶;靠北牆放了半截碑石,上面放了茶具;南牆的窗下,則支著一張床。惟一的變化,是正面牆上貼了一整張宣紙,上面用正楷寫了四個大字:「德配天地」。


我知道,洪運叔讀過一些書,給兒子起名為「德配」,意思是讓他時刻記得,人生在世,應該像莊子說的那樣,德配天地。他現在把這四個字寫在這裡,大概是為了警示兒子吧。


洪運叔見我看那字幅,搖頭道:「咳,本想讓他德配天地,現在是德配狗屎了!德發,你有空勸勸你兄弟,我是沒有辦法了。」我點頭道:「好吧。」


這天晚上,我正和父親喝茶說話,只聽院門一響,接著是一聲故意顯示自己存在的咳嗽聲。我起身到門口看看,來人也正好走到了屋檐下面——是德配。我說:「德配弟來啦?」德配話音裡帶著不悅:「來了。我爹說你找我,我知道你找我幹啥。」我笑著說:「哦,你知道?」德配將兩眼一瞪:「不就是勸我別跟鄭玲好嗎?大哥我跟你說,甭看你在縣裡當官,你的話在我這裡屁用不中!我就是要跟鄭玲好,誰也勸不了我!」說罷,他揚長而去,還把院門摔出一聲重響。


我回頭對父親說:「你看這孩子,他怎麼這樣!」


我父親搖頭道:「真沒想到,咱家出了這麼一塊貨!你爺爺活著的時候說過,咱趙家沒有這號種,都是叫電視電的!」


我知道,自從電視機出現在農村,它帶來的現代理念,它展示的城裡人的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改造了農民尤其是青年農民,正面效果有,負面效果也有。這也是中國幾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一。


清明節是為我爺爺立碑的時間。父親在電話里和我說,他們先去拉碑,讓我和二叔回村後直接去林地等著。我和在縣供銷社工作的二叔一起早早坐車,七點鐘就到了位於村東的趙家林地。然而等了半個多小時,卻一直不見我爹他們過來。正要回村看看,兩輛扎著紅彩帶的拖拉機載著我爹他們來了。拖拉機停下,眾人把蓋了大紅布的墓碑以及碑座抬到我爺爺墳前。


這當空,我發現洪運叔的臉上有幾條紅道道,眼角帶著淚水。我想,淚水在他臉上不是稀罕物,但那紅道道是怎麼回事?問過我五叔,才知道去拉碑的時候出了亂子:我爹兄弟五個本來湊了一千塊錢,準備給洪運叔的,可是洪運叔說,大爺待我恩高義重,給他刻碑就當作報恩,錢是決不能收的。可是德配不幹,往他大爺爺的碑上一坐說,不給錢,誰也別想把碑拉走。洪運叔氣壞了,上去就打兒子,可是兒子卻把他一拳捅出老遠,讓他碰到別的碑石上把臉劃傷。我的幾個叔都氣壞了,一齊上去痛打德配,打得他嗷嗷叫喚。打完了,我爹把一千塊錢摔給他,然後把碑裝車運走。


我二叔聽說了這事,恨恨地說:「應該把那塊貨拉到這裡,當著祖宗的面再把他狠揍一頓!」


大家開始樹碑。先把碑座安好,再和好水泥澆在碑座的石窩裡,七八個人合力把碑抬起,小心翼翼栽上去。


我退後幾步,打量一下這碑,發現洪運叔真是下了功夫:最上面「祖德流芳」四個大字是陽文、顏楷,雄渾凝重;碑文則用陰文、漢隸,莊嚴肅穆。碑的兩邊分別刻有「梅、蘭、竹、菊」四種花草,碑的下面則是荷葉蓮花。可以說,這塊碑,體現了洪運叔刻碑技藝的登峰造極。


洪運叔拿出鎚子鏨子,在碑前用作香爐的石頭上鑿窩。這是一項風俗,叫作「攢(鏨)富」,都由石匠在現場完成,完成之後要得賞錢的。洪運叔做這件事的時候,一直淚流不斷。我猜,他肯定是想起了我爺爺在沭河灘上率眾磨碑的那一幕。


等他鑿完,我爹說:「洪運弟,知道你不會要賞錢,就不給你了。」


洪運叔抽抽嗒嗒地說:「大哥,你要再提錢的事,我就在俺大爺的碑上一頭撞死!」


我爹不再多說,指揮大家燃放鞭炮,而後給我爺爺上香,上供,燒紙,磕頭。


此後一段時間,我因為單位的事多沒有回村。想不到,有一天下午我正上班,洪運叔突然闖進辦公室眼淚汪汪道:「德發,你有錢快借給我一點,你兄弟住院了!」我問怎麼回事,洪運叔說,德配帶著鄭玲去趕集,路上摔倒了,兩人都受了傷,讓救護車拉到了縣醫院,他得到消息後剛從家裡趕來。我急忙去銀行取了兩千塊錢,和洪運叔去了醫院。


到急診室向醫生打聽一下,一個小時前他們果然收治了兩個摔傷的年輕人,男的磕破了腦袋,已經包好;女的嘴唇撕裂,正在做縫合手術。我們跑去外科手術室,發現德配的額頭上蒙了一塊雪白的紗布,獃獃地坐在那裡。問他鄭玲在哪裡,他抬手向手術室的一扇門指了指。洪運叔含淚責問德配,怎麼會把人家摔傷了,德配不講,只讓他爹到住院處交錢。洪運叔下樓後,我問德配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壞笑了一下:「叫感情逼得唄。」他告訴我,以前每次帶鄭玲出去玩,二人在車上都會忍不住親嘴。這一回他倆在路上又親,他把頭扭回去,剛剛夠到鄭玲的嘴唇,沒料到車子撞上了一塊石頭。我拍拍他的肩膀說:「兄弟,感情再怎麼逼,那些高難動作還是不做為好。」德配吧嗒一下嘴說:「可我忍不住呵!」


洪運叔交上錢回來,我們等了半個小時,鄭玲被護士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她嘴上蒙了紗布,看到我們,淚水立刻流到了耳邊。


鄭玲在醫院住了七天,花掉三千塊錢。這期間,她的家人誰也沒過來看望,只有德配一個人在那裡陪護。出院那天,我正準備過去看看,德配卻到了我的辦公室,說鄭玲已經走了。我問,鄭玲去了哪裡,德配說,她自己說,可能去南方打工,也可能去九華山當尼姑,反正是不想回家了。


後來我聽說,鄭玲從此失蹤,一直沒和家裡聯繫過。幾年下去,村裡有個在外打工的人回來說,他去九華山進香的時候看見一個尼姑像鄭玲,嘴唇上有一道傷疤。我想,如果那真是鄭玲,不知她起了個什麼樣的法名,在佛前做過多少次懺悔?


德配卻沒有多少悔意。他照常騎著「雅馬哈」四處遊逛,能坐下來刻碑的時間極少。這年冬天,他用摩托車馱回一個姓崔的女孩,對父母說,他又有老婆了。那個小崔也開放得很,當天晚上就睡到了德配屋裡。洪運叔和我嬸子氣得通宵未眠,天明時共商一計:為了趕小崔走,吃飯的時候不給她擺碗筷。想不到,這個計策第一次實行,就被兩個年輕人徹底粉碎:人家並肩一坐,共用一副碗筷,你喝一口,我喝一口;我夾菜給你吃,你夾菜給我吃,臉不紅心不跳,其樂融融。我嬸子出來對鄰居說:沒見過小崔這樣的,拿臉當腚使!


見小崔住下不走,洪運叔拐彎抹角問出了小崔的地址,就坐車去了二百里之外她的家中。一說這邊的情況,小崔父母萬分驚訝,說光知道閨女在外頭打工,好幾個月不回家,沒想到她辦出這事兒!洪運叔讓他們快去把閨女領走,老兩口急急遑遑跟著他過來。可是小崔卻對父母說,她找到真正的愛情了,不可能離開這裡的。父母見閨女這般頑固,撲上去痛打,德配卻抄起刻碑用的錘鏨要和他們拚命,嚇得他們狼狽逃竄。


小崔和德配同居半年,眼看肚子變大,洪運叔只好讓他們去鄉里登記,給他們舉行了婚禮。那頓喜酒我沒能去吃,因為我已調到日照,離家較遠,那天也恰巧有事抽不出身來。


聽說,小崔幾個月後生下一個女孩。洪運叔老兩口也接受了這個起名為雯雯的孫女,高高興興地當起了爺爺奶奶。幾年後我有一次回村,親眼見到洪運叔把孫女舉到面前,用鬍子把她扎出一串串笑聲。我還發現,碑廠的門口有一塊石板,上面鑿出了一雙小手。我問這是誰的手,洪運叔說,是雯雯的。他讓孫女把手放上去,他拿筆畫出輪廓,然後一錘一鏨鑿了出來。他說,孫女的一雙小手在這裡,他休息的時候一邊抽煙一邊看,心裡要多甜有多甜。


德配有了老婆孩子,似乎也有點浪子回頭的意思。他偶爾騎著摩托外出遊逛一回,多數時間都是坐在那裡刻碑。聽洪運叔講,德配幹活到底是不紮實,幹上一小會兒就說手脖子發酸,必須到屋裡喝茶抽煙。


後來,德配又一次騎車外出,帶回來一個鐵皮小箱子,裡面裝了一件和吹風機模樣相似的東西。他對父親說,以後刻碑,再不用一錘一鏨出力流汗了。原來那是花三百塊錢買的電磨,可以用它刻字。洪運叔不信,德配就表演給他看。只聽電磨吱吱響過,石塵飛起處,文字的筆畫被刀片迅速地切割出來。洪運叔看了感嘆不已,說自古以來刻碑離不開錘鏨,沒想到今天換了這種傢伙。德配將電磨操作熟練後,用它正式刻碑,效率果然提高了許多。但他懶惰,干一會兒歇一會兒,洪運叔就把電磨拿過去自己學著用。他腦袋靈活,很快掌握了操作要領。他原來一天只能刻一塊碑,現在能刻兩三塊,喜得他經常撫摸著電磨說:真是個好東西,真是個好東西。


過了幾年,德配又買回了更好的東西:電腦刻繪機和噴砂槍。這樣一來,碑文就不用洪運叔寫了,德配把它輸入電腦,確定了字體與規格,會直接在一種專用貼片上刻出文字輪廓。把貼片敷到碑面上,摳掉筆畫用噴砂槍打,隨高壓氣流噴出的金剛砂轉眼間就在石頭上打出陰文的凹溝。打遍所有的字,把保護膜揭掉,一塊墓碑就刻成了。


洪運叔雖然腦瓜靈活,卻沒能學會電腦,因為他一看屏幕就發暈。這樣,電腦刻繪都是由德配操作,洪運叔只負責碑文撰稿和噴砂。寫碑文他大多放在晚上,白天都是戴一個灰不溜秋的大口罩,手拿噴砂槍,趴在機器上埋頭幹活。我有一次回家時去看望他,問他用機器刻碑的感覺如何,他說,快是快,可是電腦里只有幾種字體,刻出來的碑文就那幾種模樣,太單調了,哪像過去我用毛筆寫,可以像書法家那樣,來點個人風格,來點變化。我說,這就是高科技對於傳統工藝的傷害呵。


不管怎樣,洪運碑廠的效率大大提高,掙錢比以前多得多了。很快,洪運叔買了一輛農用三輪車,讓德配開著去費縣拉料石,不再讓人家來送。原來刻好了碑,都是訂碑的人家找車來拉,現在則讓德配開車去送。這樣一來,收入進一步增加。


德配頭腦靈活,還推出了墓碑的新制式。前些年洪運叔做的碑,模樣差不多,都是一個長方形石塊,只按高低寬窄分成幾種規格。有人想給老祖要一塊更好的碑,在洪運叔那裡一般通不過。譬如說要個戴帽的,那麼洪運叔就要仔細詢問一番,死者或者他的子孫是不是有功名。這個功名,放在今天解釋,應該是縣級處以上幹部,或者有高級職稱,如果達不到這些級別,他決不會給人家做。還有人想在碑上鐫龍刻鳳,洪運叔更是嚴辭拒絕,說那是皇上皇后才能享受的待遇,平民百姓萬萬用不得。然而德配不聽他爹那一套,說那些老規矩該進歷史的垃圾堆了,現在是商業社會,誰刻得起就給誰刻。他從費縣直接拉來一些碑帽和刻有龍鳳圖案的碑石,以及碑框、抱鼓石之類,在自家碑廠樹起一個華貴標本,標價五千,誰來了就向誰熱情推薦。有人見那碑確實好看,做孝子賢孫的念頭空前強烈,就欣然同意簽了訂單。洪運叔知道自己無力阻止這些事情,只好躲到屋裡,一門心思用噴砂槍刻碑去了。


三年前的清明節,我按慣例回家上墳。剛走到村後,就見洪運碑廠那兒聚集了許多人鬧鬧嚷嚷。我停車下去看看,原來德配正和一群人在吵。他臉紅脖子粗,老是重複一句話:「沒改!就是沒改!」與他對吵的幾個人指著旁邊的一塊碑說:「你就是改了,你就是改了!」我發現,其中一人是我的初中同學韓永先,就把他扯到一邊問怎麼回事。韓永先也認出了我,恨恨地說:「你這個兄弟呵,真是夠嗆!」他嘴噴白沫,憤怒地講了德配騙他的事情:他上個月到這裡訂做了一塊碑,打算清明節給父親樹,今天一早德配開車把碑送去,拿到錢就走了。可是他發現,這碑有些蹊蹺,上面除了刻好的碑文,還能影影綽綽看出另外一些字。原來那是一塊壞碑,用膠和了石面子糊平,重新刻的,他就立馬把碑拉來,要討個說法。


我聽了韓永先的訴說,立即去看那碑,發現上面果然是字後有字。我遏制不住滿腔怒火,對德配說:「你辦這種事也太損了!還不快賠人家錢,向人家道歉!」


德配卻梗著脖子說:「我沒改,憑什麼賠他錢?這塊碑,他們想要就拉走,不想要就放在這裡!」


韓家人被他的態度徹底激怒了,一個個咬牙瞪眼跺腳痛罵。


這時,洪運叔從屋裡走了出來。他手拿一卷錢,淚流滿面,走到韓永先面前把錢往他手裡一塞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說罷,他往那塊壞碑前「卟嗵」一跪,高喊一聲:「奇恥大辱呵!」接著就將頭往碑上重重地磕,每一下都磕出好大的聲響:「咚、咚、咚、咚……」我急忙上前拉他,他往我身上一歪,眼睛緊閉手腳抽搐。我喊他幾聲,見他沒有任何反應,急忙叫過德配,把他抬到我的車上,向縣城飛奔而去。路上,我眼看著洪運叔腦門那兒迅速鼓起一個紫黑色的大包。


到了醫院,洪運叔還是沒有蘇醒。醫生看了看,開了單子讓他做多項檢查。做CT的時候,我和德配在走廊里等待,問他那塊碑到底是怎麼回事,他低頭搓手,向我說了實話。原來,兩個月前蓮花官莊有兄弟倆來訂碑,他極力推薦那種豪華型的,兄弟倆當時都答應了,並且交了五百塊錢訂金。碑刻好以後,兄弟倆卻過來說,這碑他們不要了,因為兩個人的媳婦堅決不同意訂豪華碑,說她們的公公是個窩囊莊戶人,一輩子連個小隊長都沒當過,憑啥花那麼多錢樹那種戴帽的碑。妯娌倆火氣很大,不但不準樹豪華型的,連經濟型的也不準了,兄弟倆無奈,只好過來退碑。德配覺得這碑廢了太可惜,就去買來雲石膠,和上石粉,把那些字抹平了重刻,沒想到,叫老韓家人認了出來。


我問德配:「在這碑上做手腳,你爹知道嗎?」


他說:「怎麼能讓他知道?那幾天他正好下地種花生,不在碑廠,我自己搞的。」


洪運叔的診斷結果出來了,是嚴重腦震蕩,需要住院治療。我對德配說:「常言道,害人如害已,你這回信了吧?」


德配巴嗒兩下嘴說:「也怪我爹——把錢退掉就行了,他撞碑幹啥呢?」


我說:「我理解他。在他眼裡,誠信與名聲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他怎麼能容忍你對客戶的欺詐和對死者的侮辱?」


德配不吭聲了。


我回日照之後,多次打電話向我弟弟問洪運叔的情況,得知他在縣醫院住下後,一直昏迷不醒。伺候他的是我嬸子,德配只是偶爾過去看望一趟。那個小崔,只帶著孩子去過一次。半個月過後,洪運叔還是不醒,德配說,成植物人了,再住下去白撂錢了,就把他拉了回去。好在我三嬸能用心服侍,通過插在洪運叔鼻腔的一根管子,天天往他胃裡灌營養湯,另外天天給他接屎接尿,擦洗身體。


此後一段時間裡,德配辦了一件大事:把碑廠和家搬到了縣城。他在城西公路邊租了一塊地,建起幾間房子,掛出了「德配石刻廠」的牌子。他還在城裡買了一套房子,把爹娘和老婆孩子都拉到那裡居住。他向人說,到縣城住,事業發展空間大,另外,給他爹看病方便,孩子上學方便。有人說,德配是壞了名聲,沒臉在村裡住了。也有人對他的做法給予積極評價,說他是良心發現,懂得盡孝了——他爹一輩子沒住過樓房,現在就是躺在那裡做植物人也是幸福的。


洪運叔做了幸福的植物人之後,我到縣城看過他。德配買的房子在一個新建的小區里,三室一廳,一百四十平米,我去時只有嬸子在家。我到洪運叔床前叫過一聲,發現他眼角有淚,然而我再喊他,他卻沒有任何反應。嬸子告訴我,洪運叔雖然成了植物人,可他還是愛哭,一天到晚淚水不斷。


我默默地看著洪運叔,不知不覺也濕了眼窩。


洪運叔在縣城躺了半年,終於有一天停止了流淚,也停止了呼吸。德配將他在縣城殯儀館火化成灰,送回村裡,埋進了趙家老林。我去送殯時,發現德配連一個淚珠子也沒掉。幾個堂兄弟在一起議論這事,有一位說,他經過認真回憶,就沒記得德配哭過。另一位說,那是因為洪運叔太愛哭,把兩輩人的淚水都用完了。


再後來,我聽說德配在縣城發達了。他購置了大型數控刻碑機,不光做死人的生意,也做活人的生意。縣城裡的一些單位,這幾年貪大求洋,競相在門口放一塊巨石,刻上單位名稱或者豪言壯語,有的還要弄來大塊的泰山石以辟邪,這些工程他都能承辦。他還上了石雕項目,雇來許多工匠,雕刻出眾多的人物和飾物。我回老家時都要經過「德配石刻廠」,見那個大院里不光陳列著墓碑、牌坊、獅子、石塔之類,還有好多個毛澤東、好多個孔子、好多個維納斯女神、好多個觀音菩薩,林林總總站成一片。


去年夏天,我陪一幫外地朋友在日照海邊遊覽,遇見一群泳裝美女正在沙灘上擺出各種很性感的造型照相。照著照著,一位只穿泳褲、嚴重發福的中年男人跑上去與她們合影,並且十分誇張地打出「V」形手勢。


攝影師摁快門時大聲喊:「口袋裡有什麼?」


美女和中年男人齊聲應道:「錢!」


我發現,有些人拍照時說「錢」而不說「茄子」,臉上的笑容會更加燦爛。


不過,我覺得那個中年男人面熟。仔細一看,哎喲,這不是我的德配弟嗎?


我喊他兩聲,他發現了我,急忙拽著大肚子底下的小褲頭跑了過來。我問他,怎麼和這群美女搞到了一起。他嘿嘿笑著說,縣裡成立了模特協會,他提供贊助,當上了顧問,今天和模特們來海邊拍寫真照。


說話間,一位身材勻稱、肌肉發達的老男人走了過來。我一看,原來是縣文化館的老符。德配介紹說,他是縣模特協會的會長。符會長不自然地笑著和我握手,說,退休了,再找點事兒乾乾。我知道這人以前搞舞蹈,緋聞一直不斷。現在退休了,又找這事兒干,可謂寶刀不老。


得知我和德配的關係,老符一個勁地向我誇獎德配,說趙總是個非常有文化有品位的企業家、是個有造詣有成就的石雕藝術家,有了趙總的鼎力相助,咱們家鄉的模特事業才開始起步,並走向輝煌。我冷笑道:你們倆是珠聯璧合了。


剛說完這話,那邊一個高個子小美女不知有什麼事,連聲喊叫:「會長,趙總,你們來呀!」我讓他倆快忙,轉身領著朋友走了。


那年冬天,家鄉幾個族老到日照找到我,商量續修《趙氏族譜》的事情。族之有譜,猶國之有史也。趙家那位老祖宗明朝初年從江蘇東海縣過來,在沭河東岸停下腳步,築屋墾荒,娶妻生子,五百年後他的子孫遍布魯南幾十個村莊,把這個繁衍過程完整地記載下來很有意義。我與他們仔細商量了撰稿、籌資、印刷、發譜等具體事宜。我們商定,這一次修譜實行重大改革:不再沿用千百年來家譜上只有男性的傳統,讓女性也上。不只記錄趙家男子配偶的姓名,也記錄每一位女性後代。已婚者還要註明嫁往何處,丈夫是誰。關於族譜印刷及出譜慶典的費用,我們決定讓趙氏家族每人出兩元錢,多者不限,尤其是歡迎有財力者踴躍捐獻。這筆錢的收集,每村安排兩個人負責。


我弟弟和一個堂弟負責收集我們村趙姓人的錢。我回家過年時,問起收錢的情況,弟弟說,遇到麻煩了,德配就是不交。我問怎麼回事,弟弟說,本來覺得德配有錢,捐個一千兩千的不成問題,沒想到把這意思跟他一說,他嗤之以鼻,說已經到了二十一世紀了,還搞這些封建時代的老把戲干屌?他不但不捐獻,連每人應交的兩塊錢也不交。他說,他的名字,上譜不上譜無所謂,因為他現在已經上了《中國企業家大辭典》、《中國藝術家大辭典》、《世界傑出華人大辭典》,還有希望上新修的縣誌,一部小小的《趙氏族譜》算什麼?


我聽了弟弟的轉述,苦笑加長嘆,唯此而已。


今年,是洪運叔去世三周年。清明回家上墳,我見他的墳前光禿禿的,就對弟弟說:德配是刻碑的,就不能為他爹樹一塊?弟弟說:聽說德配已經刻好了,嫌清明節太忙,打算上三年墳的時候樹。


五月十六是洪運叔的忌日,我那天請假回了老家。到林地里看看,見趙家人到得很少,尤其是青壯年,只有五、六個而已。我知道,多數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我憂慮地道:等一會樹碑,這幾個人抬不動呵。弟弟說:沒問題,德配廠里有人,還不帶來幾個?


果然,德配坐著奧迪轎車過來時,帶來了一輛汽車、一台吊車和好幾位精壯漢子。


老少三個女性從轎車上下來,直奔洪運叔的墳前,那是洪運嬸子、她的兒媳婦小崔和孫女雯雯。嬸子和小崔到了墳前放聲大哭,正上初中的雯雯也跪在那裡擦眼抹淚。


趙家的女人們自然圍上去勸慰。讓人不解的是,我嬸子和雯雯很快止住哭泣站了起來,小崔卻哭倒在墳前,誰也拉不起來。我想,身為兒媳,這樣痛哭,心裡肯定有事兒。


我四嬸到我跟前小聲說:「大侄,小崔這麼能喊,你知道為什麼不?」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四嬸說:「聽說,德配整天玩摩托,把她氣得夠嗆。」


我說:「德配有小汽車了,還玩摩托幹啥?」


四嬸說:「我也不明白。這個小崔也真是,男人玩個摩托,就值得你這樣喊?」


我突然明白,摩托,乃模特也。


那邊,德配正一手拤腰,一手指揮,讓工人們用吊車把墓碑的組件一一卸下,在墳前快速組裝。不到半個小時,一座在我家鄉十分罕見的豪華墓碑就樹了起來。它用上等的費縣青石做成,又高又大。它上有石帽,下有蓮花座,兩邊的框上刻著兩條龍,都是腳踩祥雲張牙舞爪。


我再去看碑文,卻發現了一個問題:它不合黃道。


我的心「咯噔」一跳。因為我記得,洪運叔當年講過,如果碑文不合黃道,墓主的陰魂會流落野外,找不到回家的路。


「道遠幾時通達,路遙何日還鄉?」


我想,洪運叔的魂靈如果看到兒子為他立的碑,一定會反覆念叨著這兩句話,在荒野中大淚滂沱、奔走號哭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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