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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瀟:原來你們也讀凡爾納

楊瀟:原來你們也讀凡爾納



文 |楊瀟

我最早在凡爾納吧里看到了那張地圖,西經150度30分,南緯34度57分,南太平洋上的一個荒島,形狀像只被拉扯後乾枯的海星,點開,放大:聯合灣、富蘭克林山、慈悲河、石窟、花崗石宮……看到這些地名那種說不出的急切感受,讓我立刻登錄孔夫子舊書網,淘了一套1979年中青社版的《神秘島》。

楊瀟:原來你們也讀凡爾納



資料圖:神秘島地圖

書快遞上門時用透明玻璃紙包著,封面是那種泛黃的灰綠色,正是印象里我們廠圖書館的顏色。圖書館佔據了工人俱樂部的一側,進門有兩排巨大的桌子,桌面是個緩坡,可以翻起,裡面是雜誌過刊,《海外星雲》《新體育》《健美世界》什麼的,櫃檯後面的書架是永遠也走不完的迴環走廊,藍色的《海底兩萬里》,土黃的《氣球上的五星期》,橙色的《太陽系歷險記》,淡棕色的《八十天環遊地球》,在這裡好像都加了一層泛黃的灰綠色濾鏡。

楊瀟:原來你們也讀凡爾納



上一次讀儒勒·凡爾納已經是二十多年前,就在這圖書館,但並不影響我認定他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之一。三年前在波士頓訪學,班級演講時提起兒時好讀凡爾納,激起阿富汗同學共鳴:「原來你們也讀凡爾納!」我的反應和他一模一樣:「原來你們也讀凡爾納!」他說他現在還記得小時候點著蠟燭讀《八十天環遊地球》的情形,後來塔利班佔領喀布爾,城中娛樂幾近滅絕,讀凡爾納的書就成了幾乎唯一的樂趣,他和小夥伴會湊錢租書,租一次24小時,在規定時間內輪流狂讀——我倒是也經歷過租書的年代,但我們那兒更受歡迎的是金庸古龍梁羽生。


後來做了點兒功課,才知道阿富汗新聞業之父Mahmud Tarzi早在20世紀初就開始譯介凡爾納小說,籍此傳播西方科學與現代理念。我沒有找到凡爾納小說在非西方國家被接受狀況的比較研究,但比Mahmud Tarzi小8歲的梁啟超和小16歲的魯迅也都翻譯過凡爾納,目的亦大致相同。且看魯迅為《月界旅行》(也就是《從地球到月球》)所作譯者序:「我國說部,若言情談故刺時志怪者,架棟汗牛,而獨於科學小說,乃如麟角。智識荒隘,此實一端。故苟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 我跟阿富汗同學說,多有趣的平行宇宙。

1957年凡爾納選集最早在新中國出版時,我們廠還有一年才會成立。當時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黃伊在資料室讀到,一個叫儒勒·維恩(JULES VERNE)的人寫的科幻小說,是全世界譯成外國文字最多的著作之一,用54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For a New China』是我們那個時代青年的心愿……我在給領導的報告上說,如能有計劃出版這位法國科幻小說家的選集,可以大開青年的眼界,鼓勵青年學科學,用科學,展開幻想的翅膀,一代青年將為之受益。」黃伊在回憶錄《編輯的故事》里寫。他當年28歲,促成了選集的出版,而他在驚險小說組的法語翻譯同事李震羽則為JULES VERNE確定了中譯名:儒勒·凡爾納。據說這套譯本的定位是,初中程度的學生能夠閱讀。托中國青年出版社的朋友,我看到了《神秘島》的檔案,裡面有非常詳細的修改意見,其中一處是,「『……我們不能等閑視之。』 等閑視之四字不合乎口語的要求,改成『我們不能小看他們』似乎更好一些。」

楊瀟:原來你們也讀凡爾納



《神秘島》插圖


有人說,你讀什麼,你就是什麼。如此說來,重讀(reread)在某種程度算不算得一種重生(reborn)?然而重讀首先是危險的,我剝開玻璃紙,拿出這一套三本「八五品」的《神秘島》,方才還平整的封皮好像被氧化般起了捲兒,等到你翻閱兩日,在手提包里拿進拿出幾次,毛邊、裂縫也隨之而來。畢竟是將近四十年前的紙張啊。而紙張的脆弱也提醒著你,回憶也可能是脆弱的。你重訪(revisit)一段特定的美好的閱讀體驗,所有當時的語境已截然全無,你又早已變成一個挑剔乃至偶爾憤世嫉俗的讀者,總在需要體驗與沉浸時看到建構與自欺。開卷有益?你確定要自毀童年嗎?

然而我還是打開了它。沒有腰封,沒有各種推薦、說明,沒有作者序,沒有譯前記,也沒有獻給某個我不認識的人。「我們又在上升了嗎?」「不,正相反!我們在下降!」「比那還要糟!史密斯先生!我們正在往下掉!」……「我好像聽到了波浪衝擊的聲音!」……「把所有佔分量的東西都扔下去!……所有的東西!」這就是開頭了,二十多年後,我發現自己對這些句子一點也不陌生,它們甚至自帶譯製片的配音音效,於是,毫無幼時好友重逢的尷尬,我跟著他們落難海灘,開始尋找淡水和食物。


他們在岩石上找到了半開著殼的軟體動物,熱愛博物學的少年說這叫茨蟹,味道很辣,不加任何佐料也非常可口。我記得茨蟹,正如我記得在一篇已記不起名字的講述荒島餘生的小說里,主人公吃到的第一頓果腹美味,是沙地里的野生百合。當然,後來,「甘甜多汁」的球狀百合記憶被大學食堂里勾芡的、黏糊糊的西芹百合毀掉,而茨蟹……我google到了另一個譯本,原來茨蟹就是石蟶。蟶子呀,附著其間的浪漫回憶立刻打折。濟慈曾經指責牛頓的《光學》把彩虹貶為稜鏡,「粉碎了所有彩虹的美妙詩句」,我的茨蟹和百合遭遇類似,但不過是殘存在記憶中的小小誤會,就像廠礦當年高音喇叭通知電影放映(對,就在工人俱樂部),「票價5角」總被我聽成「跳下5角」,邏輯上完全不通,可是許多年我一想到看電影,都忍不住要在心裡微微屈膝,以降低「跳下」的衝擊力。寫到此處,我琢磨著,來一盤茨蟹炒百合又該如何?辣味碰撞甜味,拯救味蕾,也拯救記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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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石蟶


回想起來,我們大概都經歷過那個時期,也許是8歲,也許是10歲,也許再大一點,辭彙量每天都在突飛猛進,但更多的生詞、多音字、譯名、隱喻仍然源源不斷湧來,在你的眼前和耳中橫衝直撞,詞語與畫面、能指與所指吃力地尋找著彼此。我在那個時期撞見了想要「描繪地球和宇宙」的凡爾納,就像撞上了一顆彗星巨大的尾巴,那裡有硬梆梆的岩石和冰塊(最刻薄的批評者說凡爾納的書里只有各種名詞),也有孕育生命的氨基酸,那個第一次聽說「南十字座」的廠礦小孩固然被砸得暈頭轉向,但也不免做起白日夢來。


英國記者、作家西蒙·溫切斯特(Simon Winchester)寫過他10歲左右的白日夢——每回父母帶他上倫敦,都會讓他去Cockspur街的盡頭看看,所有的航運公司總部都集中在那兒,每家的櫥窗里都擺著巨大的遠洋船模型。他在倫敦西區的霧靄里,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船,開往印度的大輪船,白星公司的四桅帆船,專為往返加勒比海設計的香蕉船,「我想像著有朝一日有了錢,我會很神氣地大步走進去,徑直走到辦事員的高檯子跟前,讓他給我一張手寫的遠洋船票……我把旅行途中的種種瑣碎場景一遍遍在腦子裡重演,從不會厭倦。」除了每期《少年科學》上的紙疊飛機或者航母,我10歲時沒有機會見識到任何漂亮的模型,我的白日夢通常落在地圖上,在作業本的背面勾勒出長江和亞馬遜河複雜的水系(尼羅河太簡單了)、西歐破碎的海岸線、貝加爾湖和葉尼塞河——它們通往「極北」,不是北極,北極是被庸俗的電視具象化了的一些東西,白熊啊,浮冰啊,極光啊,而「極北」仍然是可供想像的。當然,少不了並不存在的神秘島。我畫下島的輪廓,畫下窄窄的峽灣地圖,兩岸的危岩就開始生長起來,畫下觸角般的半島,遠西森林就在那裡紮下了根,畫下一小條海岸線,那裡就有了礁石,海浪拍打,茨蟹張口。很快,神秘島真的存在了。


我重讀得非常快,因為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你想都不用想,這裡肯定有充足的淡水,源源不斷提供各色食材的森林和海灘,當工程師需要煉鐵時(要感謝中青社的老編輯們,他們核對法文原文,把工程師的名字「塞勒斯·哈定」修訂為正確的「塞勒斯·史密斯」,畢竟,史密斯就是鐵匠的意思啊),他就可以撿到質地優良的鐵礦石,當他需要製造火藥時,島上也有很多硝酸鹽礦層。一直暗中幫助他們的尼摩船長自然製造了些懸念,但他的出現更像是為了給三部曲一個完好的結尾,真正的主角仍然是作為拓荒者的五個美國人,他們個個都是加強版的魯賓遜、知行合一的博物學家,不可思議地利用自然,而自然也不可思議地予以配合,難怪有人調侃,凡爾納這完全是「科學享樂主義」啊。我琢磨著凡爾納的魔力,也許他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創造了一個可供把玩的遠方,它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它足夠確定,又給遐想留夠了空間。


凡爾納曾經認可空想社會主義者傅里葉,傅立葉想要創造的理想社區是人人都能根據自己的品味偏好、情感傾向來工作,每個人都能適度發揮所長,又不必為過度工作所苦。神秘島正是凡爾納的微型烏托邦,大家每天都在熱情地勞作、創造,沒有爭吵,沒有紛爭,沒有負面情緒——假如水手潘克洛夫對煙草的念叨不算的話(他最終得到了加倍的滿足),工作完了就打獵、吃飯、睡覺、遠足,好像也沒有對愛情的需求——魯迅先生從寫作角度對《從地球到月球》的點評也可以用在這裡,「至小說家積習,多借女性之魔力,以增讀者之美感,此書獨借三雄,自成組織,而仍光怪陸離,不感寂寞,尤為超俗。」但同時,也許更根本的,「科學享樂主義」本身就是男人的春藥啊。


在《神秘島》第三部里,凡爾納借這些移民的成功總結說,人類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就是因為有一種願望:從事一種永垂不朽的事業,這種事業在他本人死了以後,還能夠萬古長存。可惜凡爾納自己並不被法國文壇認作嚴肅作家,1893年,他在亞眠家中對美國《麥克盧爾雜誌》(McClure』s Magazine)的記者慨嘆: 「我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法國文學界有一席之地。」凡爾納的家可以俯瞰中世紀的亞眠城,同時有一條鐵路正對著他的書房窗戶,(鐵路)延伸消失在遠處一個有著大型露天音樂廣場的遊樂場地。「這樣的組合正是這位大文豪作品的一個象徵:伴隨著極富現代感的轟隆鳴響的疾馳列車加上音樂中滲出的浪漫主義。」記者就此在文章中為他不平,「凡爾納的小說所具有的獨創性不正是通過將科學及產業主義與生活中最富浪漫主義的一切相結合而得的嗎?」

楊瀟:原來你們也讀凡爾納



我主要是利用了坐地鐵的時間讀完了《神秘島》,總共花了三四天的時間吧。有幾處地方勾起了我對封閉空間的某種淡淡的鄉愁——登上火山錐頂最高峰,在新月的照射下看到遠處的水波,確認自己身處荒島而非大陸時;在冬天窩在花崗石宮裡,圍著篝火談論亞特蘭蒂斯時——我嘲笑自己,如果廠礦的子弟也算某種意義上的「島民」的話,我們至少不易患上幽閉恐懼症。無論如何,那種剛拿到書時說不出的急切感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微風拂面的閱讀體驗。在文學上凡爾納可能的確不是一顆恆星,甚至作為一顆回歸的彗星,經過20多年的長途跋涉,他的尾巴也只剩下了氣體和細微的塵埃,可是我知道,我的一部分就來源於此。


(原標題:《神秘島故地重遊》)


【作者簡介】


楊瀟|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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